第十二章 從此醉

　　小船緩緩滑前，從湖面上望過去，岸上郁郁蔥蔥，青翠嫩綠，枝條隨風飛舞，不知有幾千株柳樹。段譽暗暗喝彩：“這等優雅景色，生平從所未見。”小船接著轉過壹排垂柳，遠遠看見水邊壹叢花樹映水而紅，燦若雲霞。段譽“啊”的壹聲低呼。
　　阿朱道：“怎麽啦？”段譽指著花樹道：“這是我們大理的山茶花啊，怎麽太湖之上，萬綠叢中，居然也種得有這種滇茶？”山茶花以雲南所產者最為有名，世稱“滇茶”。阿朱道：“是麽？這莊子叫做曼陀山莊，種滿了山茶花。”段譽心道：“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個名字叫做曼陀羅花。此莊以曼陀為名，倒要看看有何名種。”
　　阿朱扳動木槳，小船直向山茶花樹駛去，到得岸邊，壹眼望將出去，綠柳掩映間，到處是紅白繽紛的茶花，卻不見房屋。段譽生長大理，山茶花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為異，心想：“此處山茶花雖多，似乎並無佳品，想來真正名種必是植於莊內。”
　　阿朱將船靠在岸旁，微笑道：“段公子，我們進去壹會兒，立刻就出來。”攜著阿碧之手，正要躍上岸去，忽聽得花林中歌聲細細，走出壹個青衣小丫鬟。
　　那小丫鬟手中拿著壹束花草，望見了阿朱、阿碧，快步奔近，神色歡愉，說道：“阿朱、阿碧，妳們好大膽子，又偷到這兒來啦。夫人說：‘快在兩個小丫頭臉上用刀劃個十字，破了她們如花似玉的容貌。’”
　　阿朱笑道：“幽草阿姊，舅太太不在家麽？”那小丫鬟幽草向段譽瞧了兩眼，轉頭向阿朱、阿碧笑道：“夫人還說：‘兩個小蹄子還帶了陌生男人上莊子來，快把那人的兩條腿砍了！’”她話沒說完，已抿著嘴笑了起來。
　　阿碧拍拍心口，說道：“幽草阿姊，勿要嚇人啊！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妳勿要給俚嚇，舅太太倘若在家裏，這丫頭膽敢這樣嬉皮笑臉麽？幽草妹子，舅太太到哪兒去啦？”幽草笑道：“呸！妳幾歲？也配做我阿姊？妳這小精靈，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輕輕嘆了口氣，道：“阿朱、阿碧兩位妹子，好容易妳們來到這裏，我真想留妳們住壹兩天。可是……”說著搖了搖頭。阿碧道：“我哪能勿想多同妳做壹會兒伴？幽草阿姊，幾時妳到我們莊上來，我三日三夜不困地陪妳，阿好？”兩女說著躍上岸去。阿碧在幽草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幽草嗤地壹笑，向段譽望了壹眼。阿碧登時滿臉通紅。幽草壹手拉著阿朱，壹手拉著阿碧，笑道：“進屋去吧。”阿碧轉頭道：“段公子，請妳在這兒等壹歇，我們去去就來。”
　　段譽道：“好！”目送三個丫鬟手拉著手，親親熱熱地走入了花林。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無人，便在壹株大樹後解了手。在小船旁坐了壹會，無聊起來，心想：“且去瞧瞧這裏的曼陀羅花有何異種？”信步觀賞，只見花林中除山茶外更無別樣花卉，連最常見的牽牛花、鳳仙花、月季花之類也壹朵都沒有。但所植山茶卻均平平無奇，唯壹好處只為數甚多而已。走出數十丈後，只見山茶品種漸多，偶爾也有壹兩本還算不錯，卻也栽種不得其法，心想：“這莊子枉自以‘曼陀’為名，卻把佳種山茶給糟蹋了。”
　　又想：“我得回去了，阿朱和阿碧回來不見了我，只怕心中著急。”轉身沒行得幾步，暗叫壹聲：“糟糕！”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所留神的只是茶花，忘了記憶路徑，眼見小路東壹條、西壹條，不知哪壹條才是來路，要回到小船停泊處可有點兒難了，心想：“先走到水邊再說。”
　　可是越走越覺不對，眼中山茶都是先前沒見過的，正暗暗擔心，忽聽得左首林中有人說話，正是阿朱的聲音。段譽大喜，心想：“我且在這裏等她們壹陣，待她們說完了話，就好壹齊回去。”
　　只聽得阿朱說道：“公子身子很好，飯量也不錯。這兩個月中，他是在練丐幫的‘打狗棒法’，想來是要和丐幫中的人物較量較量。”段譽心想：“阿朱是在說慕容公子的事，我不該背後偷聽旁人說話，該當走遠些才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遠，否則她們說完了話我還不知道。”
　　便在此時，只聽得壹個女子的聲音輕輕壹聲嘆息。
　　段譽不由得全身壹震，壹顆心怦怦跳動，心想：“這壹聲嘆息如此好聽，世上怎能有這樣的聲音？”只聽得那聲音輕輕問道：“他這次出門，要去哪裏？”段譽聽得壹聲嘆息，已然心神震動，待聽到這兩句說話，更是全身熱血如沸，心中又酸又苦，說不出的羨慕和妒忌：“她問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對慕容公子這般關切，這般掛在心懷。慕容公子，妳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聽阿朱道：“公子出門之時，說是要到洛陽去會會丐幫中的好手，鄧大哥隨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
　　那女子幽幽地道：“丐幫‘打狗棒法’與‘降龍二十八掌’兩大神技，是丐幫的不傳之秘。妳們‘還施水閣’和我家‘瑯嬛玉洞’的藏譜拼湊起來，也只壹些殘缺不全的棒法，運功的心法卻全然沒有。妳家公子可怎生練？”
　　阿朱道：“公子說道，這‘打狗棒法’的心法既是人創的，他為什麽就想不出？有了棒法，自己再想了心法加上去，那也不難。”
　　段譽心想：“慕容公子這話倒也有理，想來他人既聰明，又挺有誌氣。”
　　卻聽那女子又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就算能創得出，只怕也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旦夕之間，又怎辦得了？妳們看到公子練棒法了麽？是不是有什麽為難窒滯的地方？”阿朱道：“公子的棒法使得好快，從頭至尾便如行雲流水壹般……”那女子“啊！”的壹聲輕呼，道：“不好！他……他當真使得很快？”阿朱道：“是啊，有什麽不對麽？”那女子道：“自然不對。打狗棒法的心法我雖然不知，但從‘水閣’中書冊上看來，有幾路定要越慢越好，有幾路卻要忽快忽慢，快中有慢，慢中有快。他……他壹味搶快，跟丐幫中高手動上了手，只怕……只怕……妳們……可有法子能帶個信去給公子麽？”
　　阿朱“嗯”了壹聲，道：“公子落腳在哪裏，我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這時候是不是已跟丐幫中的長老們會過面？公子臨走時說道，丐幫冤枉他害死了他們的馬副幫主，他到洛陽去，為的是分說這回事，倒也不是要跟丐幫中人爭勝動手，否則他和鄧大哥兩個，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就只怕說不明白，雙方言語失和……”
　　只聽阿碧的聲音問道：“姑娘，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當真不妥麽？”那女子道：“自然不妥，還有什麽可說的？他……臨去之時，為什麽不來見我壹趟？”說著輕輕頓足，顯得又煩躁，又關切，語音卻仍嬌柔動聽。
　　段譽大為奇怪：“我在大理聽人說到‘姑蘇慕容’，無不既敬且畏。但聽這位姑娘的話，似乎慕容公子的武藝，尚須讓她來指點指點。難道這個年輕女子，竟有這麽大的本領麽？”正想得出神，腦袋突然撞上壹根樹枝，禁不住“啊”的壹聲，急忙掩口，已然不及。
　　那女子問道：“是誰？”
　　段譽知道躲不過了，便咳嗽壹聲，在樹叢後說道：“在下段譽，觀賞貴莊玉茗，擅闖至此，還請恕罪。”
　　那女子低聲道：“阿朱，是妳們同來的那位相公麽？”阿朱忙道：“是的。姑娘莫去理他，我們這就去了。”那女子道：“慢著，我要寫封書信，跟他說明白，要是不得已跟丐幫中人動手，千萬別使打狗棒法，只用原來的武功便是。什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本就是說來嚇唬人的，哪能真這麽容易施展？妳們想法子把信交給他。”阿朱猶豫道：“這個……舅太太曾經說過……”
　　那女子道：“怎麽？妳們只聽夫人的話，不聽我的話嗎？”言語中似乎微含怒氣。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讓舅太太得知，婢子自然遵命。何況這於公子有益。”那女子道：“妳們隨我到書房中去拿信吧。”阿朱仍然遲疑，勉勉強強地應了聲：“是！”
　　段譽自從聽了那女子壹聲嘆息之後，此後越聽越著迷，聽得她便要離去，這壹去之後，只怕從此不能再見，不免為畢生憾事，拼著受人責怪冒昧，務當見她壹面，鼓起勇氣道：“阿碧姊姊，妳在這裏陪我，成不成？”說著從樹叢後跨步出來。
　　那女子聽得他走了出來，驚噫壹聲，背轉了身子。
　　段譽壹轉過樹叢，只見壹個身穿藕色紗衫的女郎，臉朝花樹，身形苗條，長發披向背心，用銀色絲帶輕輕挽住。段譽望著她的背影，只覺這女郎身旁似有煙霞輕籠，竟似非塵世中人，便深深壹揖，說道：“在下段譽，拜見姑娘。”
　　那女子左足在地下壹頓，嗔道：“阿朱、阿碧，都是妳們鬧的，我不見外間不相幹的男人！”說著便向前行，幾個轉折，身形便在山茶花叢中再再隱沒。
　　阿碧微微壹笑，向段譽道：“段公子，這位姑娘脾氣真大，咱們快些走吧。”阿朱也輕笑道：“多虧段公子來解圍，否則王姑娘非要我們傳信遞柬不可，我姊妹這兩條小命，可就有點兒危險了。”
　　段譽莽莽撞撞地闖將出來，被那女子數說了幾句，老大沒趣，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所及，只見那女子人雖遠去，倩影似乎猶在眼前，心下壹陣惆悵，呆呆地瞧著她背影隱沒處的花叢。
　　阿碧輕輕扯他袖子，段譽兀自不覺。阿朱笑道：“段公子，咱們走吧！”段譽全身跳了起來，壹定神，才道：“是，是。咱們真要走了吧？”見阿朱、阿碧當先而行，只得跟隨在後，壹步壹回頭，戀戀不舍。
　　三人相偕回入小船。阿朱和阿碧提槳劃船離岸。段譽凝望岸上的茶花，心道：“我段譽若是無福，怎地讓我聽到這位姑娘的幾聲嘆息、幾句言語？又讓我見到了她神仙般的體態？若說有福，怎麽連她的壹面也見不到？”但見山茶花叢漸遠，轉眼間就給綠柳遮住了，心下黯然。
　　
　　突然之間，阿朱“啊”的壹聲驚呼，顫聲道：“舅太太……舅太太回來了。”
　　段譽回過頭來，只見湖面上壹艘快船迅速駛來，轉眼間便已到了近處。快船船頭上彩色繽紛的繪滿了花朵，駛得更近些時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阿碧欲待劃船避開，卻已不及，只得站起身來，俯首低眉，神態既極恭敬，又甚驚懼。阿碧向段譽連打手勢，要他也站起來。段譽微笑搖頭，說道：“待主人出艙說話，我自當起身。男子漢大丈夫，也不必太過謙卑。”
　　只聽得快船中壹個女子聲音喝道：“哪壹個男子膽敢擅到曼陀山莊來？豈不知任何男子不請自來，均須斬斷雙足麽？”聲音甚具威嚴，可也頗為清脆動聽。段譽朗聲道：“在下段譽，避難途經寶莊，並非有意擅闖，謹此謝過。”那女子道：“妳姓段？”語音微帶詫異。段譽道：“正是！”
　　那女子道：“哼，阿朱、阿碧，是妳們這兩個小蹄子！復官這小子就是不學好，鬼鬼祟祟地專做歹事。”阿朱道：“啟稟舅太太，婢子是受敵人追逐，逃經曼陀山莊。我家公子出門去了，此事跟他絕無幹系。”艙中女子冷笑道：“哼，花言巧語。別這麽快就走了，跟我來！”阿朱、阿碧齊聲應道：“是。”劃著小船跟在快船之後。片刻間兩船先後靠岸。
　　只聽得環珮叮咚，快船中壹對對地走出不少青衣女子，都作婢女打扮，手中各執長劍，霎時間白刃如霜，劍光映照花色，壹直出來了九對女子。十八個女子排成兩列，執劍腰間，斜向上指，壹齊站定後，船中走出壹個女子。
　　段譽壹見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壹聲驚噫，張口結舌，宛如身在夢境，原來這女子身穿鵝黃綢衫，衣服裝飾，竟似極了大理無量山山洞中的玉像。不過這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四十歲不到年紀，洞中玉像卻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段譽壹驚之下，再看那美婦相貌時，見她比之洞中玉像，眉目口鼻均無這等美艷無倫，年紀固然不同，臉上也頗有風霜歲月的痕跡，但依稀仍有五六分相似。阿朱和阿碧見他向王夫人目不轉睛地呆看，實在無禮之極，心中都連珠價地叫苦，連打手勢，要他別瞧，可是段譽壹雙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臉上。
　　那女子向他斜睨壹眼，冷冷地道：“此人如此無禮，待會先斬去他雙足，再挖了眼睛，割了舌頭。”壹個婢女躬身應道：“是！”
　　段譽心中壹沈：“真的將我殺了，那也不過如此。但要斬了我雙足，挖了眼睛，割了舌頭，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時，心中才真有恐懼之意，回頭向阿朱、阿碧望去，只見她二人臉如死灰，呆若木雞。
　　王夫人上岸後，艙中又走出兩個青衣婢女，手中各持壹條鐵鏈，從艙中拖出兩個男人來。兩人都雙手給反綁了，垂頭喪氣。壹人面目清秀，似是富貴子弟，另壹個段譽竟曾見過，是無量劍派中壹名弟子，記得他在劍湖宮練武廳上自報姓名，說是姓唐。段譽大奇：“此人本在大理，怎地給王夫人擒來了江南？”
　　只聽王夫人向那姓唐的道：“妳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賴不認？”那姓唐的道：“我是雲南人，我家鄉在大宋境內，不屬大理國。”王夫人道：“妳家鄉距大理國多遠？”那姓唐的道：“四百多裏。”王夫人道：“不到五百裏，也就算是大理國人。去活埋在曼陀花下，當做肥料。”那姓唐的大叫：“我到底犯了什麽事？妳給說個明白，否則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妳到蘇州來幹什麽？既來到蘇州，怎地還是滿嘴大理口音，在酒樓上大聲嚷嚷的？妳雖非大理國人，但跟大理國鄰近，那就壹般辦理。”
　　段譽心道：“啊哈，妳明明沖著我來啦。我也不用妳問，直截了當地自己承認便是。”大聲道：“我是大理國人，又是姓段的，妳要活埋，趁早動手。”王夫人冷冷地道：“妳早就報過名了，自稱叫做段譽，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沒這麽容易便死。”
　　她手壹揮，壹名婢女拉了那姓唐的便走。他不知是被點了穴道，還是受了重傷，竟沒半分抗禦之力，不住大叫：“天下沒這個規矩，大理國幾十萬人，妳殺得完麽？”但見他給拉入了花林深處，漸行漸遠，呼聲漸輕。
　　王夫人略略側頭，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說道：“妳怎麽說？”那男子突然跪倒，哀求道：“家父在汴梁為官，膝下唯有我壹個獨子，求夫人饒命。夫人有什麽吩咐，家父定必應承。”王夫人冷冷地道：“妳父親是朝中大官，我不知道麽？要饒妳性命，那也不難，妳今日回去，即刻將家中結發妻子殺了，明天娶了妳外面私下結識的苗姑娘，須得三書六禮，壹應俱全。那就行了。”那公子道：“這個……要殺我妻子，實在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決計不能答允。這不是我……”王夫人道：“將他帶去活埋了！”那牽著他的婢女應道：“是！”拖了鐵鏈便走。那公子嚇得渾身亂顫，說道：“我……我答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妳押送他回蘇州城裏，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妻子，和苗姑娘拜堂成親，這才回來。”小翠應道：“是！”拉著那公子，走向岸邊泊著的壹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開恩。拙荊和妳無怨無仇，妳又不認識苗姑娘，何必如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我……我又素來不識得妳，從來……從來不敢得罪了妳。”王夫人道：“妳已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家閨女，既然花言巧語地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得娶她為妻不可。這種事我不聽見便罷，只要給我知道了，當然這麽辦理。妳這事又不是第壹樁，抱怨什麽？小翠，妳說這是第幾樁了？”小翠道：“婢子在常熟、昆山、無錫、湖州、常州等地，壹共辦過七起，還有小蘭、小詩她們也辦過壹些。”
　　那公子聽說慣例如此，只壹疊連聲地叫苦。小翠將那公子拖上小船，扳動木槳，劃著小船自行去了。
　　段譽見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極，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想到的只是“豈有此理”四個字，不知不覺之間，便順口說了出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王夫人哼了壹聲，道：“天下更加豈有此理的事兒，還多著呢。”
　　段譽又失望，又難過，那日在無量山石洞中見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仰慕之極，眼前這人形貌與玉像著實相似，言行舉止，卻竟如妖魔鬼怪壹般。
　　他低了頭呆呆出神，只見四個婢女走入船艙，捧了四盆花出來。段譽壹見，不由得精神壹振。四盆都是山茶，均是頗為難得的名種。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鎮南王府中名種不可勝數，更是大理之最。段譽從小就看慣了，暇時聽府中十余名花匠談論講評，山茶的優劣習性早已爛熟於胸，不習而知，猶如農家子弟必辨菽麥、漁家子弟必識魚蝦壹般。他在曼陀山莊中行走裏許，未見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覺“曼陀山莊”四字未免名不副實，此刻見到這四盆山茶，暗暗點頭，心道：“這才有點兒道理。”
　　只聽得王夫人道：“小茶，這四盆‘滿月’山茶，得來不易，須得好好照料。”那叫做小茶的婢女應道：“是！”段譽聽她這句話太也外行，嘿的壹聲冷笑。王夫人又道：“湖中風大，這四盆花在船艙裏放了幾天，不見日光，快拿到日頭裏曬曬，多上些肥料。”小茶又應道：“是！”段譽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笑。
　　王夫人聽他笑得古怪，問道：“妳笑什麽？”段譽道：“我笑妳不懂山茶，偏偏要種山茶。如此佳品不幸落入妳手裏，當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之至。可惜，可惜，明珠暗投，好生令人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難道妳就懂了？”突然心念壹動：“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說不定倒真懂得。”但兀自說得嘴硬：“本莊名叫曼陀山莊，莊內莊外都是曼陀羅花，妳瞧長得何等茂盛爛漫？怎說我不懂山茶？”段譽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粗長。這四盆白茶卻是傾城之色，妳這外行透頂之人要是能種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極愛茶花，不惜重資，到處收購佳種，但移植進莊後，竟沒壹本名貴茶花能欣欣向榮，往往長不多時，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壹息。她常自為此煩惱，雖廣覓花匠，也均無濟於事。蘇州園林甲天下，本來花卉名匠極多，但眾匠祖業傳承，所知盡為江南佳品，於雲南茶花卻全然不懂。
　　王夫人聽了段譽的話後，不怒反喜，走上兩步，問道：“我這四盆白茶有什麽不同？要怎樣才能種好？”段譽道：“妳如向我請教，當有請教的禮數。倘若威逼拷問，妳先砍了我的雙腳，再問不遲，那時看我說是不說。”王夫人怒道：“要斬妳雙腳，又有什麽難處？小詩，先去將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詩的婢女答應了壹聲，挺劍上前。阿碧急欲回護段譽，大著膽子插口：“舅太太，勿來事格，妳倘若傷仔俚，這人硬骨頭得很，寧死也不肯說了。”王夫人原本意在恐嚇段譽，揮手止住了小詩。
　　段譽笑道：“妳砍下我的雙腳，去埋在這四本白茶之旁，當真是上佳的肥料，這些白茶就越開越大，說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極，妙極！”
　　王夫人心中本就這樣想，但聽他語氣說的全是反語，壹時倒說不出話來，怔了壹怔，才道：“妳胡吹什麽？我這四本白茶，有什麽名貴之處，妳且說來聽聽。倘若說得對了，再禮待妳不遲。”
　　段譽道：“王夫人，妳說這四本白茶都叫做‘滿月’，壓根兒就錯了。妳連花也不識，怎說得上懂花？其中壹本叫做‘紅妝素裹’，壹本叫做‘抓破美人臉’。”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臉’？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壹本？”
　　段譽道：“妳要請教晚生，須得有禮才是。”
　　王夫人給他弄得沒法子，但聽他說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壹個特別名字，倒也十分歡喜，微笑道：“好！小詩，吩咐廚房在‘雲錦樓’設宴，款待段公子。”小詩答應著去了。
　　阿碧和阿朱妳望望我，我望望妳，見段譽不但死裏逃生，王夫人反而待以上賓之禮，都不由得喜出望外。
　　先前押著那無量劍弟子而去的婢女回報：“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紅霞樓’前的紅花旁了。”段譽心中壹寒。只見王夫人漫不在乎地點點頭，說道：“段公子，請！”段譽道：“冒昧打擾，賢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賢光降，曼陀山莊蓬蓽生輝。”兩人客客氣氣地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譽生死尚自系於壹線。
　　王夫人陪著段譽穿過花林，過石橋，穿小徑，來到壹座小樓之前。段譽見小樓檐下壹塊匾額，寫著“雲錦樓”三個墨綠篆字，樓下前後左右種的都是茶花。但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過是三四流貨色，跟這精致的樓閣亭榭相比，未免不襯。
　　王夫人卻甚有得意之色，說道：“段公子，妳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這裏相比，只怕猶有不如。”段譽點頭道：“這種茶花，我們大理人確是不種的。”王夫人笑吟吟地道：“是麽？”段譽道：“大理就是尋常鄉下人，也懂得種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過不雅。”王夫人臉上變色，怒道：“妳說什麽？妳說我這些茶花都是俗品？妳這話未免……欺人太甚。”
　　段譽道：“晚生怎敢相欺？夫人既然不信，也只好由得妳。”指著樓前壹株五色斑斕的茶花，說道：“這壹株，想來妳是當做至寶了，嗯，這花旁的玉欄桿，乃是真正的和闐美玉，光潤晶瑩，沒半點墨斑，很美，很美！”他嘖嘖稱賞花旁的欄桿，於花朵本身卻不置壹詞，就如品評名人書法，壹味稱贊墨色烏黑、紙張古雅壹般。
　　這株茶花有紅有白、有紫有黃，繁富華麗，王夫人向來視作珍品，這時見段譽頗有不屑之意，登時眉頭蹙起，眼中露出了殺氣。段譽道：“請問夫人，此花在江南叫做什麽名字？”王夫人氣忿忿地道：“我們也沒什麽特別名稱，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譽微笑道：“我們大理人倒有壹個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壹聲，道：“這般難聽，多半是妳捏造出來的。這株花富麗堂皇，哪裏像個落第秀才了？”段譽道：“夫人妳倒數壹數看，這株花的花朵共有幾種顏色。”王夫人道：“我早數過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種。”段譽道：“請妳再細數看看，共是十七種顏色。大理有壹種名貴茶花，叫做‘十八學士’，那是天下極品，壹株上共開十八朵花，朵朵顏色不同，紅的就是全紅，紫的便全紫，決沒半分混雜。而且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處，開時齊開，謝時齊謝，夫人可曾見過？”王夫人怔怔地聽著，搖頭道：“天下竟有這種茶花！我聽也沒聽過。”
　　段譽道：“比之‘十八學士’次壹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顏色的花生於壹株，‘八仙過海’是八朵異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風塵三俠’是三朵，‘二喬’是壹紅壹白的兩朵。這些茶花必須純色，若是紅中夾白，白中帶紫，便屬下品了。”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擡起了頭，輕輕自言自語：“怎麽他從來不跟我說？唉，他每次見了茶花，便唉聲嘆氣，定是想家想老婆。”
　　段譽又道：“‘八仙過海’中必須有深紫和淡紅的花各壹朵，那是鐵拐李和何仙姑，要是少了這兩種顏色，雖然八花異色，也不能算‘八仙過海’，只叫做‘八寶妝’，也算是名種，但比‘八仙過海’差了壹級。”王夫人道：“原來如此。”
　　段譽又道：“再說‘風塵三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須紫色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紅色者最嬌艷而最小，那是紅拂女。如果紅花大過了紫花、白花，便屬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數家珍”，這些各種茶花原是段譽家中珍品，他說起來自是熟悉不過。王夫人聽得津津有味，嘆道：“我連副品也沒見過，還說什麽正品。”
　　段譽指著那株五色茶花道：“這壹本茶花，論顏色，比十八學士少了壹色，而且駁而不純，開花或遲或早，花朵有大有小。它處處東施效顰，學那十八學士，卻總是不像，那不是個半瓶醋的酸丁麽？因此我們叫它做‘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壹聲，笑了出來，道：“這名字起得忒也尖酸刻薄，多半是妳們讀書人想出來的。”
　　到了這壹步，王夫人於段譽之熟知茶花習性自已全然信服，當下引著他上得雲錦樓來。段譽見樓上陳設富麗，壹幅中堂繪的是孔雀開屏，兩旁壹副木聯，寫的是：“漆葉雲差密，茶花雪妒妍”，再旁邊是壹塊綠漆字的木牌，寫的是“小樓壹夜聽春雨”七字。不久開上了酒筵，王夫人請段譽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這酒筵中的菜肴，與阿朱、阿碧所請者大大不同。朱碧雙鬟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見長，於尋常事物之中別具匠心。這雲錦樓的酒席卻註重豪華珍異，什麽熊掌、魚翅，無壹而非名貴之極。但段譽自幼生長於帝王之家，什麽珍奇的菜肴沒吃過？反覺曼陀山莊的酒筵遠不如琴韻小築了。
　　酒過三巡，王夫人問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卻何以不習武功？”段譽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貴胄子弟，方始習武，似晚生這等尋常百姓，就不會武功。”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狽，決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沒的墮了伯父與父親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尋常百姓？”段譽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識得幾位姓段的皇室貴胄嗎？”段譽壹口回絕：“全然不識。”
　　王夫人出神半晌，轉過話題，說道：“適才得聞公子暢說茶花品種，令我茅塞頓開。我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蘇州城中花兒匠說叫做‘滿月’，公子卻說其壹叫做‘紅妝素裹’，另壹本叫做‘抓破美人臉’，不知如何分別，願聞其詳。”
　　段譽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隱隱黑斑的，才叫做‘滿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兩個橄欖核兒黑斑的，卻叫做‘眼兒媚’。”王夫人喜道：“這名字取得好。”
　　段譽又道：“白瓣而灑紅斑的，叫做‘紅妝素裹’。白瓣而有壹抹綠暈、壹絲紅條的，叫作‘抓破美人臉’，但如紅絲多了，卻又不是‘抓破美人臉’了，那叫做‘倚欄嬌’。夫人請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上偶爾抓破壹條血絲，總不會自己梳裝時粗魯弄損，也不會給人抓破，只有調弄鸚鵡之時，給鳥兒抓破壹條血絲，卻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這抹綠暈，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綠毛鸚哥。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跟人打架……”說到這裏，驀地裏想到了木婉清，接著道：“雖仍嬌美可愛，惹人疼惜，總不免蠻橫了壹點兒。”
　　王夫人本來聽得不住點頭，甚是歡喜，突然間臉色壹沈，喝道：“大膽，妳是譏刺於我麽？”
　　段譽吃了壹驚，忙道：“不敢！不知怎地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妳聽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等鬼話，前來辱我？誰說壹個女子學會了武功，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有什麽好了？”段譽壹怔，說道：“晚生所言，僅以常理猜度，會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有不少既美貌、又頗通情理的。”不料這話在王夫人聽來仍大為刺耳，厲聲道：“妳說我不通情理嗎？”
　　段譽道：“通不通情理，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不過逼人殺妻另娶，這種行徑，似乎有點兒於理不合。”他說到後來，心頭也有氣了，不再有何顧忌。
　　王夫人左手輕揮，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壹齊走上兩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押這人下去，命他澆灌茶花。”四名婢女齊聲應道：“是！”
　　王夫人道：“段譽，妳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該死之極。現下死罪暫且寄下了，罰妳在莊前莊後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來這四盆白花，務須小心在意。我跟妳說，這四盆白茶倘若死了壹株，便砍去妳壹只手，死了兩株，砍去雙手，四株齊死，妳便四肢齊斷。”段譽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種活之後，妳再給我種植其他的名種茶花。什麽十八學士、十三太保、八仙過海、七仙女、風塵三俠、二喬這些名種，每壹種我都要幾本。倘若辦不到，我挖了妳眼珠。”
　　段譽大聲抗辯：“這些名種，便在大理也屬罕見，在江南如何能輕易得到？每壹種都有幾本，哪還說得上什麽名貴？‘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名花和傾國之色，都是百年難遇的，這才叫名貴啊！妳趁早將我殺了是正經。今天砍手，明天挖眼，哪壹天妳僥幸得了什麽名種茶花，只養得十天半月，沒等開花，就已枯黃幹癟，壹命嗚呼了！”王夫人叱道：“妳活得不耐煩了，在我面前膽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來，兩人抓住了他衣袖，壹人抓住他胸口，另壹人伸掌在他背脊前推，五人拖拖拉拉地壹齊下樓。這四名婢女都會武功，段譽在她們挾制之下，手腳不由自主，“淩波微步”自是半步也施展不出，心中只暗叫：“倒黴，倒黴！”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將他擁到壹處花圃，壹婢將壹柄鋤頭塞在他手中，壹婢取過壹只澆花的木桶，說道：“妳聽夫人吩咐，乖乖地種花，還可活得性命。妳這般沖撞夫人，不立刻活埋了妳，算妳天大造化。”另壹名婢女道：“除了種花澆花，莊子中可不許亂闖亂走，藏書的所在更加壹步不可踏進，否則那是自己尋死，誰也沒法救妳。”四婢十分鄭重地囑咐壹陣，這才離去。段譽呆在當地，當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國中，他位份僅次於伯父保定帝和父親鎮南王皇太弟，將來父親繼承皇位，他便是儲君皇太子，豈知給人擒來江南，要燒要殺，要砍去手足、挖了雙眼，那還不算，這會兒卻讓人逼著做起花匠來。雖然他生性隨和，待人有平等之心，在大理皇宮和王府之中，也時時瞧著花匠修花剪草，鋤地施肥，和他們談談說說，但在王子心中，自當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潑快樂，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喪得壹會兒，不久便高興起來。自己譬解：“我在無量山玉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為師。這位王夫人和那神仙姊姊相貌好像，只不過年紀大些，我便當她是我師伯，有何不可？師長有命，弟子服其勞，本就應該的。何況蒔花原是文人韻事，總比動力掄槍地學武高雅得多了。至於比之給鳩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燒死，更是在這兒種花快活千倍萬倍。只可惜這些茶花品種太差，要大理王子來親手服侍，未免是大材小用、殺雞用牛刀了。哈哈，妳是牛刀嗎？有何種花大材？”
　　又想：“在曼陀山莊多耽些時候，總有機緣能見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壹面，這叫做‘段譽種花，焉知非福’！”
　　壹想到禍福，便拔了壹把草，心下默禱：“且看我段譽幾時能見到那位姑娘的面。”將這把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地蔔算，壹蔔之下，得了個艮上艮下的“艮”卦，心道：“‘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這卦可靈得很哪，雖不見其人，終究無咎。”
　　再蔔壹次，得了個兌上坎下的“困”卦，暗暗叫苦：“‘困於株木，入於幽谷，三歲不覿。’三年都見不到，真乃困之極矣。”轉念又想：“三年見不到，第四年便見到了。來日方長，何困之有？”
　　占蔔不利，不敢再蔔了，口中哼著小曲，負了鋤頭，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叫我種活那四盆白茶。這四盆花確是名種，須得找個十分優雅的處所種了起來，方得相襯。”壹面走，壹面打量四下景物，突然之間，哈哈哈地大聲笑了出來，心道：“王夫人對茶花壹竅不通，偏偏要在這裏種茶花，居然又稱這莊子為曼陀山莊。卻全不知茶花喜陰不喜陽，種在陽光烈照之處，縱然不死，也難盛放，再大大地施上濃肥，什麽名種都給她坑死了，可惜，可惜！好笑，好笑！”
　　他避開陽光，只往樹蔭深處行去，轉過壹座小山，只聽得溪水淙淙，左首壹排綠竹，右首壹排垂柳，四下裏甚是幽靜。該地在山丘之陰，日光照射不到，略有少些日照，也都給柳枝遮去了，王夫人只道不宜種花，因此上壹株茶花也無。段譽大喜，說道：“這裏最妙不過。”
　　回到原地，將四盆白茶逐壹搬到綠竹叢旁，相妥地形，以花鋤挖了孔穴，打碎瓷盆，連著盆泥壹起移植在地。他雖從未親手種過，但自來看得多了，依樣葫蘆，居然做得極為妥帖。不到半個時辰，四株白茶已種在綠竹之畔，左首壹株“抓破美人臉”，右首是“紅妝素裹”和“滿月”，那壹株“眼兒媚”則斜斜地種在小溪旁壹塊大石之後，他自言自語：“此所謂‘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國歷來將花比做美人，蒔花之道，也如裝扮美人壹般。段譽出身皇家，幼讀詩書，於這等功夫自是高人壹等。
　　
　　他伸手溪中，洗凈了雙手泥汙，架起了腳坐在大石上，對那株“眼兒媚”正面瞧瞧，側面望望，心想：“婉妹的容光眼色，也是這般嫵媚。咦，奇了，她自叫我‘段郞’之後，對我便只有嬌媚，決不再有半分橫蠻。”又想：“阿碧眼中沒半分媚態，卻有天然的溫柔，她不是‘眼兒媚’，是名種‘春水綠波’！”正想得高興，忽聽得腳步細碎，有兩個女子走了過來。只聽得壹人道：“這裏最是幽靜，沒人來的……”
　　語音入耳，段譽心頭怦地壹跳，分明是日間所見那身穿藕色紗衫的少女所說。段譽屏氣凝息，半點聲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說過不見不相幹的男子，我段譽自是個不相幹的男子了。千萬不能讓她知道我在這裏。”他腦袋本來斜斜側著，這時竟然不敢回正，就讓腦袋這麽側著，生恐頸骨中發出壹絲半毫輕響，驚動了她。
　　只聽那少女續道：“小茗，妳聽到了什麽……什麽關於他的消息？”段譽不由得心中微酸，那少女口中的那個“他”，自然決不會是我段譽，而是慕容公子。從王夫人話中聽來，那慕容公子似乎單名壹個“復”字。那少女的詢問聲中顯得滿腔關切，滿懷柔情。段譽不自禁既感艷羨，亦復自傷。只聽小茗囁嚅半晌，似是不便直說。
　　那少女道：“妳跟我說啊！我總不忘了妳的好處便是。”小茗道：“我怕……怕夫人責怪。”那少女道：“妳這傻丫頭，妳跟我說了，我怎會對夫人說？”小茗道：“夫人倘若問妳呢？”那少女道：“我自然也不說。”
　　小茗又遲疑了半晌，說道：“表少爺去了少林寺。”那少女道：“去了少林寺？阿朱、阿碧她們怎地說他去了洛陽丐幫？”
　　段譽心道：“怎麽是表少爺？嗯，那慕容公子是她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親，青梅竹馬，那個……那個……”
　　小茗道：“夫人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爺，說道得知丐幫的頭腦都來到了江南，要向表少爺大興問什麽之師的。公冶二爺又說接到表少爺的書信，他到了洛陽，找不到那些叫化頭兒，就上嵩山少林寺去。”那少女道：“他去少林寺幹什麽？”小茗道：“公冶二爺說，表少爺信中言道，他在洛陽聽到信息，少林寺有壹個老和尚在大理死了，他們竟又冤枉是‘姑蘇慕容’殺的。表少爺從來沒去過大理，聽了很生氣，好在少林寺離洛陽不遠，他就要去跟廟裏的和尚說個明白。”
　　那少女道：“倘若說不明白，可不是要動手嗎？夫人既得到了訊息，怎地反而回來，不趕去幫表少爺的忙？”小茗道：“這個……婢子就不知道了。想來，夫人不喜歡表少爺。”那少女憤憤地道：“哼，就算不喜歡，終究是自己人。姑蘇慕容氏在外面丟了臉，咱們王家就好有光彩麽？”小茗不敢接口。
　　那少女在綠竹叢旁走來走去，忽然間看到段譽所種的三株白茶，又見到地下的碎瓷盆，“咦”的壹聲，問道：“是誰在這裏種茶花？”
　　段譽更不怠慢，從大石後閃身而出，長揖到地，說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此種植茶花，沖撞了小姐。”他雖深深作揖，眼睛卻仍是直視，深怕小姐說壹句“我不見不相幹的男子”，就此轉身而去，又錯過了見面的良機。
　　他壹見到那位小姐，耳中“嗡”的壹聲響，但覺眼前昏昏沈沈，雙膝壹軟，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強自撐住，幾乎便要磕下頭去，口中卻終於叫了出來：“神仙姊姊，我……我想得妳好苦！弟子段譽拜見師父。”
　　眼前這少女的相貌，便跟無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無異。那王夫人已和玉像頗為相似了，畢竟年紀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艷。但眼前這少女除了服飾相異之外，臉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膚色、身材、手足，竟沒壹處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復活。他在夢魂之中，已不知幾千幾百遍地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親見，真不知身在何處，是人間還是天上？
　　那少女還道他是個瘋子，輕呼壹聲，向後退了兩步，驚道：“妳……妳……”
　　段譽站起身來，他目光壹直瞪視著那少女，這時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終於發覺，眼前少女與那洞中玉像畢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艷靈動，頗有勾魂攝魄之態，眼前少女卻端莊中帶有稚氣，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這少女更加活些，說道：“自那日在石洞之中，拜見神仙姊姊的仙範，已然自慶福緣非淺，不意今日更親眼見到姊姊容顏。世間真有仙子，當非虛語也！”
　　那少女向小茗道：“他說什麽？他……他是誰？”小茗道：“他就是阿朱、阿碧帶來的那個書呆子。他說會種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說八道。”那少女問段譽道：“書呆子，剛才我和她說的話，妳都聽見了麽？”
　　段譽賠笑道：“小生姓段名譽，大理國人氏，非書呆子也。神仙姊姊和這位小茗姊姊的言語，我無意之中都聽到了，不過兩位大可放心，小生決不泄漏片言只語，擔保小茗姊姊決計不會受夫人責怪便是。”
　　那少女臉色壹沈，道：“誰跟妳姊姊妹妹的亂叫？妳還不認是書呆子，妳幾時又見過我了？”段譽道：“我不叫妳神仙姊姊，卻叫什麽？”那少女道：“我姓王，妳叫我王姑娘就是。”
　　段譽搖頭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萬萬，如姑娘這般天仙人物，如何也只稱壹聲‘王姑娘’？可是叫妳做什麽呢？那倒為難得緊了。稱妳做王仙子嗎？似乎太俗氣。叫妳曼陀公主吧？大宋、大理、遼國、吐蕃、西夏，哪壹國沒有公主？哪壹個能跟妳相比？”
　　那少女聽他口中念念有辭，越覺得他呆氣十足，不過聽他這般傾倒備至、失魂落魄地稱贊自己美貌，終究也有點歡喜，微笑道：“總算妳運氣好，我媽沒將妳的兩只腳砍了。”
　　段譽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壹般容貌，只性情特別了些，動不動就殺人，未免跟這神仙體態不稱……”
　　那少女秀眉微蹙，道：“妳趕緊去種茶花吧，別在這裏嘮嘮叨叨的，我們還有要緊話要說呢？”神態間便當他是個尋常花匠。
　　段譽卻也不以為忤，只盼能多和她說壹會話，能多瞧上她幾眼，心想：“要引得她心甘情願地和我說話，只有跟她談論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什麽事也不會關心在意。”便道：“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鬥，寺中高僧好手沒壹千，也有八百，大都精通七十二門絕技。這次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陸涼州身戒寺中人毒手而死，眾和尚認定是‘姑蘇慕容’下的手。慕容公子孤身犯險，大大不妥。”
　　那少女果真身子壹震。段譽不敢直視她臉色，心道：“她為了慕容復這小子而關心掛懷，我見了她的臉色，說不定會氣得流下淚來。”但見到她藕色綢衫的下擺輕輕顫動，聽到她比洞簫還要柔和的聲調問道：“少林寺的和尚為什麽冤枉‘姑蘇慕容’？妳可知道麽？妳……妳快跟我說。”
　　段譽聽她這般低語央求，心腸壹軟，立時便想將所知說了出來，轉念又想：“我所知其實頗為有限，只不過玄悲大師身中‘大韋陀杵’而死，大家說‘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天下就只‘姑蘇慕容’壹家。這些情由，三言兩語便說完了。我只壹說完，她便又催我去種茶花，再要尋什麽話題來跟她談談說說，那可不容易了。我須得短話長說，小題大做，每天只說這麽壹小點兒，東拉西扯，不著邊際，有多長就拖多長，叫她日日來尋我說話，只要尋我不著，那就心癢難搔。”咳嗽壹聲，說道：“我自己不會武功，什麽‘金雞獨立’、‘黑虎偷心’，最容易的招式也不會壹招。但我鄉下有個朋友，姓朱，名叫朱丹臣，外號叫做‘筆硯生’，妳別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和我壹樣，只道也是個書呆子，嘿，他的武功可真不小。有壹天我見他把扇子壹收攏，倒了轉來，噗的壹聲，扇子柄在壹條大漢的肩膀上這麽壹點，那大漢便縮成了團，好似壹堆爛泥那樣，動也不會動了。”
　　那少女道：“嗯，這是‘清涼扇’法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扇’，倒轉扇柄，斜打肩貞。這位朱先生是昆侖旁支、三因觀門下弟子，這壹派武功，用判官筆比用扇柄更厲害。妳說正經的吧，不用跟我說武功。”
　　這壹番話若叫朱丹臣聽到了，非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說出了這壹招的名稱手法，連他的師承來歷、武學家數，也都說得清清楚楚。假如另壹個武學名家聽了，比如是段譽的伯父段正明、父親段正淳，也要大吃壹驚：“怎地這個年輕姑娘，於武學之道見識竟如此淵博精辟？”但段譽全然不會武功，這姑娘輕描淡寫地說來，他也只輕描淡寫地聽著。他也不知這少女所說的對不對，壹雙眼只是瞧著她淡淡的眉毛這麽壹軒，紅紅的嘴唇這麽壹撅，只覺她話聲好聽得不得了，說話神態美得不得了，至於話語的內容，壹個字也沒入腦。
　　那少女問道：“那位朱先生怎麽啦？”段譽指著綠竹旁壹張青石條凳，道：“這事說來話長，小姐請移尊步，到那邊安安穩穩地坐著，然後待我慢慢稟告。”那少女道：“妳這人啰哩啰唆。爽爽快快不成麽？我可沒工夫聽妳的。”段譽道：“小姐今日沒空，明日再來找我，那也可以。倘若明日無空，過得幾日也是壹樣。只要夫人沒將我的舌頭割去，小姐但有所問，我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少女左足在地下輕輕壹頓，轉過頭不再理他，問小茗道：“夫人還說什麽？”小茗道：“夫人說：‘哼，亂子越惹越大了。結上了丐幫這冤家，又成了少林派的對頭，只怕妳姑蘇慕容家死……死無葬身之地。’”那少女急道：“媽明知表少爺處境兇險，怎地毫不理會？”小茗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了，我得去啦！剛才的話，小姐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婢子還想服侍妳幾年呢。”那少女道：“妳放心好啦。我怎會害妳？”小茗告別而去。段譽見她目光中流露恐懼的神氣，心想：“王夫人殺人如草芥，確實令人魂飛魄散。”
　　那少女緩步走到青石凳前，輕輕巧巧地坐了下來，卻並不叫段譽也坐。段譽自然不敢貿然坐在她身旁，但見壹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兩株離得略遠，美人名花，當真相得益彰，嘆道：“‘名花傾國兩相歡’，不及，不及。當年李太白以芍藥比喻楊貴妃之美，他若有福見到小姐，就知花朵雖美，然而無嬌嗔，無軟語，無喜笑，無憂思，那可萬萬不及了。”
　　那少女幽幽地道：“妳不停地說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譽大為奇怪，說道：“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於男子尚且如此，何況如姑娘這般驚世絕艷？想是妳壹生之中聽到贊美的話太多，以致聽得厭了。”
　　那少女緩緩搖頭，目光中露出了寂寞之意，說道：“從來沒人對我說美還是不美。這曼陀山莊之中，除了我媽之外，都是婢女仆婦。她們只知道我是小姐，誰來管我是美是醜？”段譽道：“那麽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麽外面的人？”段譽道：“妳到外面去，別人見到妳這天仙般的美女，難道不驚喜贊嘆、低頭膜拜嗎？”那少女道：“我從來不到外邊去，到外邊去幹什麽？媽媽也不許我出去。我到姑媽家的‘還施水閣’去看書，也遇不上什麽外人，不過是他的幾個朋友鄧大哥、公冶二哥、包三哥、風四哥他們，他們……又不像妳這般呆頭呆腦的。”說著微微壹笑。
　　段譽道：“難道慕容公子……他也從來不說妳很美嗎？”
　　那少女慢慢低下了頭，只聽得瑟的壹下極輕極輕的聲響，跟著又是這麽壹聲，幾滴眼淚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瑩生光，便如是清晨露珠。
　　段譽不敢再問，也不敢說什麽安慰的話。
　　過了好壹會，那少女輕嘆壹聲，說道：“他……他是很忙的，壹年到頭，從早到晚，沒什麽空閑的時候。他和我在壹起時，不是跟我談論武功，便是談論國家大事。我……我不喜歡武功。”
　　段譽壹拍大腿，叫道：“不錯，不錯，我也討厭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學武，我說什麽也不學，寧可偷偷逃了出來。”
　　那少女壹聲長嘆，說道：“我為了要時時見他，雖然討厭武功，但看了拳經刀譜，還是牢牢記在心中，他有什麽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說給他聽。不過我自己卻不學。女孩兒家掄刀使棒，總是不雅……”段譽打從心底裏贊出來：“是啊，是啊！像妳這樣天下無雙的美人兒，怎能跟人動手動腳，那太也不成話了。啊喲……”他突然想到，這句話可得罪了自己母親，又得罪了木婉清和鐘靈，而阿朱、阿碧顯然也會壹些武功。那少女卻沒留心他說些什麽，續道：“那些歷代帝皇將相，今天妳殺我，明天我殺妳的事，我實在不願知道。可是他最愛談這些，我只好去看這些書，說給他聽。”
　　段譽奇道：“為什麽要妳看了說給他聽，他自己不會看麽？”那少女白了他壹眼，嗔道：“妳道他是瞎子麽？他不識字麽？”段譽忙道：“不，不！我說他是天下第壹的好人，好不好？”他話是這麽說，心中卻忍不住壹酸。
　　那少女嫣然壹笑，說道：“他是我表哥。這莊子中，除了姑媽、姑丈和表哥外，很少有旁人來。但自從我姑丈去世之後，我媽跟姑媽吵翻了。我媽連表哥也不許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天下的好人壞人，我誰也見不到。”段譽道：“怎不問妳爹爹？”
　　那少女道：“我爹爹早故世了，我沒生下來，他就已故世了，我……我從來沒見過他壹面。”說著眼圈兒壹紅，又是泫然欲涕。
　　段譽道：“嗯，妳姑媽是妳爹爹的姊姊，妳姑丈是妳姑媽的丈夫，他……他……他是妳姑媽的兒子。”那少女笑了出來，說道：“瞧妳這般傻裏傻氣的。我是我媽的女兒，他是我的表哥。”
　　段譽見逗引得她笑了，甚是高興，說道：“啊，我知道了，想是妳表哥很忙，沒工夫看書，因此妳就代他看。”那少女道：“也可以這麽說，不過另外還有原因。我問妳，少林寺的那些和尚，為什麽冤枉我表哥殺了他們少林派的人？”
　　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上兀自帶著壹滴淚珠，心想：“前人雲：‘梨花壹枝春帶雨’，以此比擬美人之哭泣。可是梨花美則美矣，梨樹卻太過臃腫，而且雨後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淚水，又未免傷心過分。只有像王姑娘這麽，山茶朝露，那才美了。”
　　那少女等了壹會，見他始終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輕輕壹推，道：“妳怎麽了？”段譽全身壹震，跳起身來，叫道：“啊喲！”那少女給他嚇了壹跳，道：“怎麽？”段譽滿臉通紅，道：“妳手指在我手背上壹推，我好象給妳點了穴道。”
　　那少女睜著圓圓的眼睛，不知他在說笑，說道：“這邊手背上沒有穴道的。‘前谷’、‘後溪’、‘陽池’三穴都在掌緣，‘外觀’、‘會宗’兩穴近手腕了，離得更遠。”她說著伸出自己手背來比劃。
　　段譽見到她左手食指如壹根蔥管，點在右手雪白嬌嫩的手背之上，突覺喉頭幹燥，頭腦中壹陣暈眩，問道：“姑……姑娘，妳叫什麽名字？”
　　那少女微笑道：“妳這人真是古裏古怪的。好，說給妳知道也不打緊。反正我就不說，阿朱、阿碧兩個丫頭也會說的。”伸出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畫了三個字：“王語嫣”。
　　段譽叫道：“妙極，妙極！語笑嫣然，和藹可親。”心想：“我把話說在頭裏，倘若她跟她媽媽壹樣，說得好端端的，也突然扳起臉孔，叫我去種花，那就跟她的名字不合了。”
　　王語嫣微笑道：“名字總是取得好聽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惡之輩，名字也都挺美的。曹操不見得有什麽德操，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妳叫段譽，妳的名譽很好麽？只怕有點兒沽名……”段譽接口道：“……釣譽！”兩人同聲大笑。
　　王語嫣秀美的面龐之上，本來總隱隱帶著壹絲憂色，這時縱聲大笑，歡樂之際，更增嬌麗。段譽心想：“我若能壹輩子逗妳引喜笑顏開，那就妙之極矣！”
　　不料她只歡喜得片刻，眼光中又出現了那朦朦朧朧的憂思，輕輕地道：“他……他老是壹本正經的，從來不跟我說這些無聊的事。唉！燕國、燕國，就真那麽重要麽？”
　　“燕國，燕國”這四個字鉆入段譽耳中，陡然之間，許多本來零零碎碎的字眼，都串連在壹起了：“慕容氏”、“燕子塢”、“參合莊”、“燕國”……不禁脫口而出：“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亂華時鮮卑人慕容氏的後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國人？”
　　王語嫣點頭道：“是的，他是燕國慕容氏的舊王孫。可是已隔了這幾百年，又何必還念念不忘地記著祖宗舊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國人，連中國字也不想識，中國書也不想讀。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國書有什麽不好。有壹次我說：‘表哥，妳說中國書不好，那麽有什麽鮮卑字的書，我倒想瞧瞧。’他聽了就大大生氣，因為壓根兒就沒有鮮卑字的書。”
　　她微微擡起頭，望著遠處緩緩浮動的白雲，柔聲道：“他……他比我大十歲，壹直當我是他的小妹妹，以為我除了讀書、除了記書上的武功之外，什麽也不懂。他壹直不知道，我讀書是為他讀的，牢記武功也是為他記的。若不是為了他，我寧可養些小雞兒玩玩，或者是彈彈琴，寫寫字。”
　　段譽顫聲問道：“他當真壹點也不知妳……妳對他這麽好？”
　　王語嫣道：“我對他好，他當然知道。他待我也是挺好的。可是……可是，咱倆就像同胞兄妹壹般，他除了正經事情之外，從來不跟我說別的。從來不跟我說起，他有什麽心思。也從來不問我，我有什麽心事。”說到這裏，玉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神態靦腆，目光中流露出羞意。
　　段譽本來想跟她開句玩笑，問她：“妳有什麽心事？”但見到她的麗色嬌羞，便不敢唐突佳人，說道：“妳也不用老是跟他談論史事武學。詩詞之中，不是有什麽子夜歌、會真詩麽？”此言壹出，立即大悔：“就讓她含情脈脈，無由自達，豈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當真是傻瓜之至了。”
　　王語嫣更是害羞，忙道：“怎……怎麽可以？我是規規矩矩的閨女，怎可提到這些……這些詩詞，讓表哥看輕了？”
　　段譽噓了口長氣，正色道：“是，正該如此！”心下暗罵自己：“段譽，妳這家夥不是正人君子。”
　　王語嫣這番心事，從來沒跟誰說過，只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盤算，今日遇上段譽這個性格隨隨便便又知書識字之人，不知怎地，竟然對他十分信得過，將心底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出來。其實，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茗、幽草等丫鬟何嘗不知，只是誰都不說出口來而已。她說了壹陣話，心中愁悶稍去，道：“我跟妳說了許多不相幹的閑話，沒說到正題。少林寺到底為什麽要跟我表哥為難？”
　　段譽眼見不能再敷衍拖延，只得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師，他有壹個師弟叫做玄悲。玄悲大師最擅長的武功，乃是‘大韋陀杵’。”王語嫣點頭道：“那是少林七十二絕藝中的第二十九門，壹共只有十九招杵法，但招招極為威猛。”
　　段譽道：“這位玄悲大師來到我們大理，在陸涼州的身戒寺中給人打死了，而敵人傷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師最擅長的‘大韋陀杵’。他們說，這手法除玄悲大師外，只有姑蘇慕容氏才會，叫什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王語嫣點頭道：“說來倒也有理。”
　　段譽道：“除了少林派之外，還有別的人也要找慕容氏報仇。”王語嫣道：“還有些什麽人？”段譽道：“伏牛派有個叫做柯百歲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什麽‘天靈千裂’。”王語嫣道：“嗯，那是伏牛派百勝軟鞭第二十七招中的第四變招，雖然招法古怪，卻算不得是上乘武學，只不過力道十分剛猛而已。”段譽道：“這人也死在‘天靈千裂’這壹招之下，他的師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氏報仇了。”
　　王語嫣沈吟道：“那個柯百歲，說不定真是我表哥殺的，玄悲和尚卻壹定不是。我表哥不會‘大韋陀杵’功夫，這門武功難練得很，沒二十年以上的功力，使出來全不成模樣。不過，妳如見到我表哥，可別說他不會這門武功，更加不可說是我說的，他聽了要大大生氣……”
　　正說到這裏，忽聽得兩人急奔而來，卻是小茗和幽草。
　　幽草神色驚惶，氣急敗壞地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將阿朱、阿碧二人……”說到這裏，喉頭塞住了，壹時說不下去。小茗接著道：“要將她二人的右手砍了，罰她們擅闖曼陀山莊之罪。那……那怎麽辦呢？”
　　段譽急道：“王姑娘，妳……妳快得想個法兒救救她們才好！”
　　王語嫣也甚焦急，皺眉道：“阿朱、阿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要是傷殘了她們肢體，我如何對得起表哥？幽草，她們在哪裏？”幽草和朱碧二女最是交好，聽得小姐有意相救，登時生出壹線指望，忙道：“夫人吩咐將二人送去‘花肥房’，我求嚴婆婆遲半個時辰動手，這時趕去求懇夫人，還來得及。”王語嫣心想：“向媽求懇，多半無用，可是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點了點頭，帶了幽草、小茗二婢便去。
　　段譽瞧著她輕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說幾句話，但只跨出壹步，便覺無話可說，怔怔地站住了，回想適才跟她這番對答，不由得癡了。
　　
　　王語嫣快步來到上房，見母親正斜倚在床上，望著壁上的壹幅茶花圖出神，便叫了聲：“媽！”
　　王夫人慢慢轉過頭來，臉上神色嚴峻，說道：“妳想跟我說什麽？要是跟慕容家有關，我便不聽。”王語嫣道：“媽，阿朱和阿碧這次不是有意來的，妳就饒了她們這壹遭吧。”王夫人道：“妳怎知她們不是有意來的？我斬了她們的手，妳怕妳表哥從此不睬妳，是不是？”王語嫣眼中淚水滾動，道：“表哥是妳的親外甥，妳……妳何必這般恨他？就算姑媽得罪了妳，妳也不用惱恨表哥。”她鼓著勇氣說了這幾句話，但壹出口，心中便怦怦亂跳，自驚怎地如此大膽，竟敢出言沖撞母親。
　　王夫人眼光如冷電，在女兒臉上掃了幾下，半晌不語，跟著便閉上了眼睛。王語嫣大氣也不敢透壹口，不知母親心中在打什麽主意。
　　過了好壹陣，王夫人睜開眼來，說道：“妳怎知姑媽得罪了我？她什麽地方得罪了我。”王語嫣聽得她聲調寒冷，壹時嚇得話也答不出來。王夫人道：“妳說好了。反正妳如今年紀大了，不用聽我話啦。”王語嫣又急又氣，流下淚來，道：“媽，妳……妳這麽恨姑媽家裏，自然是姑媽得罪了妳。可是她怎樣得罪了妳，妳從來不跟我說。現下姑媽也過世啦，妳……妳也不用再記她的恨了。”王夫人厲聲道：“妳聽誰說過沒有？”王語嫣搖搖頭，道：“妳從來不許我出去，也不許外人進來，我聽誰說啊？”
　　王夫人輕輕籲了口氣，壹直繃緊著的臉登時松了，語氣也和緩了些，說道：“我是為妳好。世界上壞人太多，殺不勝殺，妳年紀輕輕，壹個女孩兒家，還是別見壞人的好。”說到這裏，突然間想起壹事，說道：“新來那個姓段的花匠，說話油腔滑調，不是好人。要是他跟妳說壹句話，立時便吩咐丫頭將他殺了，不能讓他說第二句，知不知道？”王語嫣心道：“什麽第壹句、第二句，只怕連壹百句、二百句話也說過了。”
　　王夫人道：“怎麽？似妳這等面慈心軟，這壹生壹世可不知要吃多少虧呢。”她拍掌兩下，小茗走了過來。王夫人道：“妳傳下話去，有誰和那姓段的花匠多說壹句話，兩人壹齊都割了舌頭。”小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說的乃是宰雞屠犬，應了聲：“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兒揮手道：“妳也去吧！”
　　王語嫣應道：“是。”走到門邊時，停了壹停，回頭道：“媽，妳饒了阿朱、阿碧，令她們以後無論如何不可再來便是。”王夫人冷冷地道：“我說過的話，幾時有過不作數的？妳多說也無用。”
　　王語嫣咬了咬牙，低聲道：“我知道妳為什麽恨姑媽，為什麽討厭表哥。”左足輕輕壹頓，便即出房。
　　王夫人道：“回來！”這兩個字說得並不如何響亮，卻充滿了威嚴。王語嫣重又進房，低頭不語。王夫人望著幾上香爐中那彎彎曲曲不住顫動的青煙，低聲道：“嫣兒，妳知道了什麽？不用瞞我，什麽都說出來好了。”王語嫣咬著下唇，說道：“姑媽怪妳胡亂殺人，得罪官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結仇家。”
　　王夫人道：“是啊，這是我王家的事，跟他慕容家又有什麽相幹？她不過是妳爹爹的姊姊，憑什麽來管我？哼，她慕容家幾百年來，就只會做‘興復燕國’的大夢，只想聯絡天下英豪，為他慕容家所用，又聯絡又巴結，嘿嘿，這會兒可連丐幫與少林派都得罪下來啦。”
　　王語嫣道：“媽，那少林派的玄悲和尚決不是表哥殺的，他不會使……”剛要說到“大韋陀杵”四字，急忙住口，母親壹查問這四字的來歷，那段譽難免殺身之禍，轉口道：“……他的武功只怕還夠不上。”
　　王夫人道：“是啊。這會兒他可上少林寺去啦。那些多嘴丫頭們，自然巴巴地趕著來跟妳說了。‘南慕容，北喬峰’，名頭倒著實響亮。可是壹個慕容復，再加上個鄧百川，到少林寺去討得了好嗎？當真是不自量力，頭重腳輕！”
　　王語嫣走上幾步，柔聲道：“媽，妳怎生想法子救他壹救，妳派人去打個接應好不好？他……他是慕容家的壹線單傳。倘若他有甚不測，姑蘇慕容家就斷宗絕代了。”王夫人冷笑道：“姑蘇慕容，哼，慕容家跟我有什麽相幹？妳姑媽說她慕容家‘還施水閣’的藏書，勝過了咱們‘瑯嬛玉洞’的，那麽讓她寶貝兒子慕容復到少林寺去大顯威風好了。”揮手道：“出去，出去！”王語嫣道：“媽，表哥……”王夫人厲聲道：“妳越來越放肆了！”
　　
　　王語嫣眼中含淚，低頭走了出去，芳心無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廂廊下，忽聽得壹人低聲問道：“姑娘，怎麽了？”王語嫣擡頭壹看，正是段譽，忙道：“妳……妳別跟我說話。”
　　原來段譽見王語嫣去後，發了壹陣呆，迷迷惘惘地便跟隨而來，遠遠等候，待她從王夫人房中出來，又身不由主地跟了來。他見王語嫣臉色慘然，知道王夫人沒答允，說道：“就算夫人不答允，也得想個法子救人。”王語嫣道：“媽沒答允，那還有什麽法子可想？她，她……我表哥身有危難，她袖手不理。”越說心中越委屈，忍不住又要掉淚。
　　段譽道：“嗯，慕容公子身有危難……”突然想起壹事，問道：“妳懂得這麽多武功，為什麽自己不去幫他？”王語嫣睜著烏溜溜的眼珠瞪視著他，似乎他這句話當真再也奇怪不過，隔了好壹陣，才道：“我……我只懂得武功，卻不會使。再說，我怎麽能去？媽是決計不許的。”段譽微笑道：“妳母親自然不許，可是妳不會自己偷偷走麽？我便曾自行離家出走。後來回得家去，爹爹媽媽見到我開心得很，也沒怎樣責罵。”至於回家時多帶了壹個後來的妹子，這事只在心中壹閃而過，自不必提了。
　　王語嫣聽了這幾句話，登時茅塞頓開，雙目壹亮，心道：“是啊，我偷著出去幫表哥，就算回來給媽狠狠責打壹場，那又有什麽要緊？當真她要殺我，我總也已經幫了表哥。”想到能為了表哥而受苦受難，心中壹陣辛酸，壹陣甜蜜，又想：“這人說他曾偷偷逃跑，嗯，我怎麽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段譽偷看她神色，顯是意動，當下極力鼓吹，勸道：“妳老是住在曼陀山莊之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麽？”
　　王語嫣搖頭道：“那有什麽好瞧的？我只擔心表哥。不過我從來沒練過武功，他當真遇上了兇險，我也幫不上忙。”段譽道：“怎麽幫不上忙？幫得上之至。妳表哥跟人動手，妳在旁邊說上幾句，大有幫助。這叫做‘旁觀者清’。人家下棋，眼見輸了，我在旁指點了幾招，那人立刻就反敗為勝，那還是剛不久之前的事。”王語嫣甚覺有理，她本來對自己武學所知甚有信心，但終究鼓不起勇氣，猶豫著：“我從來沒出過門，也不知少林寺在東在西。”
　　段譽立即自告奮勇，道：“我陪妳去，路上有什麽事，壹切由我來應付就是。”至於他行走江湖的經歷其實也高明得有限，此刻自然決計不提。
　　王語嫣秀目緊蹙，側頭沈吟，拿不定主意。段譽又問：“阿朱、阿碧她們怎樣了？”王語嫣道：“媽也是不肯相饒。”段譽道：“壹不做，二不休，倘若阿朱、阿碧給斬斷了壹只手，妳表哥定要怪妳，不如就去救了她二人，咱四人立即便走。”王語嫣伸了伸舌頭，道：“這般的大逆不道，我媽怎肯幹休？妳這人膽子也忒大了！”
　　段譽情知此時除了她表哥之外，再無第二件事能打動她心，他要設法相救朱碧二女，當下以退為進，說道：“既然如此，咱們即刻便走，任由妳媽媽斬了阿朱、阿碧的壹只手。日後妳表哥問起，妳只推不知便了，我也決計不泄漏此事。”
　　王語嫣急道：“那怎麽可以？這不是對表哥說謊了麽？”心中大是躊躇，說道：“唉！朱碧二婢是他心腹，從小便服侍他的，要是有甚好歹，他慕容家和我王家的怨可結得更加深了。”左足壹頓，道：“妳跟我來！”
　　
　　段譽聽到“妳跟我來”這四字，當真喜從天降，壹生之中，從未聽見過有四個字是這般好聽的，見她在前快步而行，便跟隨在後。
　　片刻之間，王語嫣已來到壹間大石屋外，說道：“嚴媽媽，妳出來，我有話跟妳說。”
　　只聽得石屋中桀桀怪笑，壹個幹枯的聲音說道：“好姑娘，妳來瞧嚴媽媽做花肥麽？”
　　段譽先前聽到幽草與小茗她們說起，什麽阿朱、阿碧已給送到了“花肥房”中，當時並沒在意，此刻聽到這陰氣森森的聲音說到“做花肥”三字，心中壹凜：“什麽‘做花肥’？是做種花的肥料麽？啊喲，是了，王夫人殘忍無比，將人活生生地宰了，當做茶花的肥料。要是我們已來遲了壹步，朱碧二女的右手已給斬下來做了肥料，那便如何是好？”心中怦怦亂跳，他好生關懷二女，臉上登時全無血色。
　　王語嫣道：“嚴媽媽，我媽有事跟妳說，請妳過去。”石屋裏那女子道：“我正忙著。夫人有什麽要緊事，要小姐親自來說？”王語嫣道：“我媽說……嗯，她們來了沒有？”
　　說著走進石屋，只見阿朱和阿碧二人給綁在兩根鐵柱子上，口中塞了什麽東西，眼淚汪汪的，卻說不出話來。段譽探頭壹看，見朱碧二女尚自無恙，先放了壹半心，再看兩旁時，稍稍平靜的心又大跳特跳起來。只見壹個弓腰曲背的老婆子手裏拿著壹柄雪亮的長刀，身旁壹鍋沸水，煮得直冒水氣。
　　王語嫣道：“嚴媽媽，媽說叫妳先放了她們，媽有壹件要緊事，要向她們問個清楚。”
　　嚴媽媽轉過頭來，段譽見她容貌醜陋，目光中盡是煞氣，兩根尖尖的犬齒露了出來，便似要咬人壹口，頓覺說不出的惡心難受，只見她點頭道：“好，問明白之後，再送回來砍手。”喃喃自言自語：“嚴媽媽最不愛見的就是美貌姑娘。這兩個小妞兒須得砍斷壹只手，那才好看。我跟夫人說說，該得兩只手都斬了才是，近來花肥不太夠。”段譽大怒，心想這老婆子作惡多端，不知已殺了多少人，只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否則須當結結實實打她幾個嘴巴，打掉她兩三枚牙齒，這才去放朱碧二女。
　　嚴媽媽年紀雖老，耳朵仍靈，段譽在門外呼吸粗重，登時便給她聽見了，問道：“誰在外邊？”伸頭出來壹張，見到段譽，惡狠狠地問道：“妳是誰？”段譽笑道：“我是夫人命我種茶花的花兒匠，請問嚴媽媽，有新鮮上好的花肥沒有？”嚴媽媽道：“妳等壹會，好快就有了。”轉頭向王語嫣道：“小姐，表少爺很喜歡這兩個丫頭吧？”
　　王語嫣道：“是啊，妳還是別傷了她們的好。”嚴媽媽點頭道：“小姐，夫人吩咐，割了兩個小丫頭的右手，趕出莊去，再對她們說：‘以後只要再給我見到，立刻砍了腦袋！’是不是？”王語嫣道：“是啊。”她這兩字壹出口，立時知道不對，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段譽暗暗叫苦：“唉，這位小姐，連撒個謊也不會。”
　　幸好嚴媽媽似乎年老糊塗，對這個大破綻全沒留神，說道：“小姐，麻繩綁得很緊，妳來幫我給她們解壹解。”
　　王語嫣道：“好吧！”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縛住她手腕的麻繩。驀然間喀喇壹聲響，鐵柱中伸出壹根弧形鋼條，套住了她纖腰，王語嫣“啊”的壹聲，驚呼出來。那鋼條套住在她腰間，尚有數寸空隙，但要脫出，卻萬萬不能。
　　段譽壹驚，忙搶進屋來，喝道：“妳幹什麽？快放了小姐。”
　　嚴媽媽嘰嘰嘰地連聲怪笑，說道：“夫人既說再見到兩個小丫頭，立時便砍了腦袋，怎會叫她們去問話？夫人有多少丫頭，何必要小姐親來？這中間古怪甚多。小姐，妳在這兒待壹會，讓我去親自問過夫人再說。”
　　王語嫣怒道：“妳沒上沒下的幹什麽？快放開我！”嚴媽媽道：“小姐，我對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點錯事。慕容家的姑太太實在對夫人不起，說了許多壞話，誹謗夫人的清白名聲，連太夫人也說上了，更加萬萬不該。別說夫人生氣，我們做下人的也都恨之入骨。哪壹日只要夫人壹點頭，我們立時便去掘了姑太太的墳，將她屍骨拿到花肥房來，壹般的做了花肥。小姐，我跟妳說，姓慕容的沒壹個好人，這兩個小丫頭，夫人是定然不會相饒的。但小姐既這麽吩咐，待我去問過夫人再說，倘然當真這樣，老婆子再向小姐磕頭陪不是，妳用家法板子打老婆子背脊好了。”王語嫣大急，道：“餵，餵，妳別去問夫人，我媽要生氣的。”
　　嚴媽媽更無懷疑，小姐定是背了母親弄鬼，為了維護表哥的使婢，假傳號令。她要趁機領功，說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壹會兒便來。”王語嫣叫道：“妳別去，先放開我再說。”嚴媽媽哪來理她，快步便走出屋去。
　　段譽見事情緊急，張開雙手，攔住她去路，笑道：“妳放了小姐，再去請問夫人，豈不是好？妳是下人，怎可不聽小姐的吩咐？”
　　嚴媽媽瞇著壹雙小眼，側過了頭，說道：“妳這小子很有點不妥。”壹翻手便抓住了段譽的手腕，將他拖到鐵柱邊，扳動機柱，喀的壹聲，鐵柱中伸出鋼環，也圈住了他腰。段譽大急，伸右手牢牢抓住她左手手腕，死也不放。
　　嚴媽媽壹給他抓住，立覺體中內力源源不斷外泄，說不出的難受，怒喝：“放開手！”她壹出聲呼喝，內力外泄更加快了，猛力掙紮，脫不開段譽的掌握，心下大駭，叫道：“臭小子……妳幹什麽？快放開我。”
　　段譽和她醜陋的臉孔相對，其間相距不過數寸。他背心給鐵柱頂住了，腦袋無法後仰，眼見她既黃且臟的利齒似乎便要來咬自己咽喉，害怕之極，又想作嘔，但知此刻千鈞壹發，倘若放脫了她，王語嫣固受重責，自己與朱碧二女更將性命不保，只有閉上眼睛不去瞧她。突然之間，想起了圍攻木婉清的平婆婆和瑞婆婆來，但覺那兩個惡婆婆跟這個嚴媽媽壹般無異，又想到她們領人追殺木婉清，從蘇州追到大理，只怕這壹夥惡人全都是王夫人的手下。各事湊攏壹想，不少情形均若合符節。只許多事太過嚇人，這時不願多想，也無暇多想。
　　嚴媽媽道：“妳……妳快放開我……”語聲已有氣無力。段譽最初吸取無量劍七弟子的內力需時甚久，其後更得了不少高手的部份內力，他內力愈強，北冥神功的吸力也就愈大，這時再吸嚴媽媽的內力，只片刻之功。嚴媽媽雖兇悍，內力卻頗有限，不到壹盞茶時分，已然神情委頓，只上氣不接下氣地求道：“放……開我，放……放……放手……”
　　段譽道：“妳開機括先放我啊。”嚴媽媽道：“是，是！”蹲下身來，伸出右手撥動藏在桌子底下的機括，喀的壹聲，圈在段譽腰間的鋼環縮了回去。段譽指著王語嫣和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
　　嚴媽媽伸指去扳扣住王語嫣的機括，扳了壹陣，竟紋絲不動。段譽怒道：“妳還不快放了小姐？”嚴媽媽愁眉苦臉地道：“我……半分力氣也沒有了。”
　　段譽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機鈕，用力壹扳，喀的壹聲，圈在王語嫣腰間的鋼環緩緩縮進鐵柱。段譽大喜，但右手兀自不敢就此松開嚴媽媽的手腕，拾起地下長刀，挑斷了縛在阿碧手上的麻繩。
　　阿碧接過刀來，割開阿朱手上的束縛。兩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驚又喜，半響說不出話來。
　　王語嫣向段譽瞪了幾眼，臉上神色既甚詫異，又有些鄙夷，說道：“妳怎麽會使‘化功大法’？這等汙穢的功夫，學來幹什麽？”
　　段譽搖頭道：“我這不是‘化功大法’。”心想如從頭述說，壹則說來話長，二則她未必就信，不如隨口捏造個名稱，便道：“這是我大理段氏家傳的‘六陽融雪功’，是從壹陽指和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的，和化功大法大有分別，壹正壹邪，壹善壹惡，決不可同日而語。”
　　王語嫣登時便信了，嫣然壹笑，說道：“對不起，那是我孤陋寡聞。大理段氏的壹陽指和六脈神劍我是久仰的了，‘六陽融雪功’卻是今日首次聽到。日後還要請教。”
　　段譽聽得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詢，自當和盤托出，不敢有半點藏私。”
　　阿朱和阿碧萬萬料不到段譽會在這緊急關頭趕到相救，而見他和王小姐談得這般投機，更大感詫異。阿朱道：“姑娘，段公子，多謝妳們兩位相救。我們須得帶了這嚴媽媽去，免得她泄漏機密。”
　　嚴媽媽大急，心想給這小丫頭帶了去，十九性命難保，叫道：“小姐，小姐，慕容家姑太太說夫人偷漢子，說妳外婆更加不正經……”阿朱左手捏住她面頰，右手便將自己嘴裏吐出來的麻核桃塞入她口中。
　　段譽笑道：“妙啊，這是慕容門風，叫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王語嫣聽段譽稱贊是“慕容門風”，心中極喜，說道：“我跟妳們壹起去，去瞧瞧他……”說著滿臉紅暈，低聲道：“瞧瞧他……他怎樣了。”她壹直猶豫難決，剛才壹場變故卻幫她下了決心。
　　阿朱喜道：“姑娘肯去援手，再好也沒有了。那麽這嚴媽媽也不用帶走啦。”二女拉過嚴媽媽，推到鐵柱之旁，扳動機括，用鋼環圈住了她。四人輕輕帶上了石屋的石門，快步走向湖邊。
　　王語嫣本想帶些替換衣裳，卻怕給母親知道了，派人抓自己回去。幸好壹路上沒撞到莊上婢仆，四人上了朱碧二女劃來的小船，扳槳向湖中劃去。阿朱、阿碧、段譽三人壹齊扳槳，直到再也望不見曼陀山莊花樹垂柳的絲毫影子，四人這才放心。但怕王夫人駛了快船追來，仍是手不停劃。
　　劃了半天，眼見天色向晚，湖上煙霧漸濃，阿朱道：“姑娘，這兒離婢子的下處較近，今晚委屈妳暫住壹宵，再商量怎生去尋公子，好不好？”王語嫣道：“嗯，就是這樣。”她壹直不說話，離曼陀山莊越遠，越是沈默。
　　段譽見湖上清風拂動她的衫子，黃昏時分，微有寒意，不禁想起：“王姑娘全心全意只在她表哥身上，哪有婉妹對我這麽好。便是鐘靈這小丫頭，也對我好得多。”心頭忽然感到壹陣淒涼之意，初出來時的歡樂心情漸漸淡了。
　　又劃良久，望出來各人的面目都已朦朦朧朧，只見東首天邊有燈火閃爍。阿碧道：“那邊有燈火處，就是阿朱姊姊的聽香水榭。”小船向著燈火直劃。段譽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無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遠到不了燈火處，豈不更好？”突然間眼前壹亮，壹顆大流星從天邊劃過，拖了壹條長長的尾巴。
　　王語嫣低聲說了句，段譽卻沒聽得清楚。黑暗之中，只聽她幽幽嘆了口氣。阿碧柔聲道：“姑娘放心，公子這壹生逢兇化吉，從來沒遇到過什麽危難。”王語嫣道：“少林寺享名數百年，畢竟非同小可。但願寺中高僧明白道理，肯聽表哥分說，我就只怕……就只怕表哥脾氣大，跟少林寺的和尚們言語沖突起來，唉……”她頓了壹頓，輕輕地道：“每逢天上飛過流星，我這願總是許不成。”
　　江南自來相傳，當流星橫過天空之時，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說壹個願望，則不論如何為難之事，都能稱心如意。但流星每每壹閃即沒，許願者沒說得幾個字，流星便已不見。千百年來，江南的小兒女不知因此而懷了多少夢想，遭了多少失望。王語嫣雖於武學所知極多，那兒女情懷，和尋常的農家女孩、湖上姑娘也沒什麽分別。
　　段譽聽了這句話，又是壹陣難過，明知她所許的願望必和慕容公子有關，定是祈求他平安無恙，萬事順遂。驀地想起：“在這世界上，可也有哪壹個少女，會如王姑娘這般在暗暗為我許願麽？婉妹從前愛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長之後，自當另有壹番心情。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處？是否又遇上了如意郎君？鐘靈呢？她知不知我是她的親哥哥？就算不知，她偶爾想到我之時，也不過心中壹動，片刻間便拋開了，決不至如王姑娘這般，對她意中人如此銘心刻骨地思念。”向阿碧瞧了壹眼，忽然閃過壹個念頭：“就算世上只有阿碧壹人，偶然對我想念片刻，那也好得很了。唉，但即使是她，只怕也是思念慕容公子的多，思念我段譽的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