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书首页 我的书架 A-AA+ 去发书评 收藏 书签 手机

             

第2章 阴宅血咒

窃天书 by 逆水行舸

2018-10-3 18:41

  楔子
  汉武时,苍梧贾雍为豫章太守,有神术。出界讨贼,为贼所杀,失头,上马回营,营中咸走来视雍。雍胸中语曰:“战不利,为贼所伤。诸君视有头佳乎?无头佳乎?”吏涕泣曰:“有头佳。”雍曰:“不然,无头亦佳。”言毕,遂死。
  薄云瓦灰,斜日蜡黄。乱山尽处还是乱山,松竹蓊郁,岚气氤氲,沾衣欲湿。山坳处,一道小溪曲折东流,溪上一架木桥霉苔朵朵,滑不留足。空山阒寂,偶尔一两声鸟啼,方显一点生气。
  一位书生骑了一头白尾蹇驴,肩上歇了一只碧羽鹦哥,绕过山麓,自南向北嘚嘚行来。书生一路上任那驴儿自行,蹙眉扣手,神思恍惚,喃喃自语:“有头佳乎?无头佳乎?”那鹦哥也跟着“有头嫁吾,无头嫁吾”地乱叫凑趣。
  蓦然间,寒气如针直袭眉峰,书生一惊,将身一侧,身后背着的一方画板倏地横过额头……寒气消弭,画板上密麻麻粘着十六枚细若蚊足的三寸长细针,针柄呈六角星芒状。
  “鬼芒,有忍者!”书生抬头,前面细草茸茸,两侧竹林相去甚远,桥下溪水清浅,桥上空无一人。“出来!”书生轻叱,扭头看左侧树林。手却突然一动,画板掷向桥上第三根桥栏。那画板在空中嘎啦一声,机括转动,瞬间变形为一把铡刀,眼见切中栏杆,那栏杆忽然动了,如鳞木皮忽地爆开,化作一名和服女子,纤腰向后一折,坠下桥梁。不想那铡刀跟着变向,如同附骨之蛆追踪而去。女子从桥另一侧珍珠倒卷帘翻上,那铡刀也跟着飞来,女子躲避不及,扑的一声,一颗头颅飞旋而起,颈血喷起三尺。
  书生一惊,五指箕张,遥遥伸出,铡刀绕个圈子,飞回手上,锋刃间血液如缕,腥味浓郁。书生面露戚容:“哎,忍者都这么不堪一击么?”正自嗟怨,那无头女尸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倭刀,腹中发声道:“还我头来!还我头来!”拖刀一步步向书生走来,脖腔中鲜血汩汩冒出,染得雪白和服上桃花点点。
  “鬼呀!”书生大叫一声跌下驴背,转身欲逃,那鹦哥也抖翅飞起,大叫:“鬼呀!”不料一双木屐拦住书生去路,抬头一看,那无头女子不知何时到了眼前,脖腔中骨头肉茬狰狞可怖,冒着热气淌着血。
  书生似乎吓呆了。那无头女子忽然用流利的汉语说道:“战不利,为贼所伤。君子视有头佳乎?无头佳乎?”书生福至心灵,脱口说道:“当然有头佳,无头怎么能活?”
  无头女子笑道:“无头当然不能活,不过我有头。”裂帛一声,和服碎若蝶翼,飘然坠地。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现出真身,着一袭绯色和服,梳着银杏髷髻,蛾眉纤细,杏眼流波,瑶鼻樱唇,美艳不可方物,只是肤色惨白好似孝布,让人看着不太舒服。
  这时候,绵密的雨丝如牛毛飞散,将满山澄碧蒙上了一层轻纱。那女子素手一伸,一把湘妃竹伞凭空出现,将书生笼在伞下。女子盈盈笑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礼物如何?”
  两人相距咫尺,那女子吐气如兰,钻入书生鼻窦。书生眉头蹙起:“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为什么给我送礼?”
  那女子哑然失笑:“天下第一神捕不知道天下第二神捕,天下第二神捕可不能不知道天下第一神捕。老天无情你有情,削尽人间道不平——你是肖不平。我,东瀛女,大冢灵花。今天送你这道难题答案,就是我的嫁妆。”
  当今天下四大名捕:洞烛乾坤肖不平,幽冥鬼捕大冢灵花,天眼妖瞳鬼谷女,手到擒来鱼梦痕。肖不平名列榜首,大冢灵花屈居第二。其实四人手段颉颃,难分轩轾,只不过肖不平有官方身份,沾了朝廷的光。他也听说过,大冢灵花是地狱里的捕快,一身鬼气,冒出阳世,周游列国,专门拘捕在阴间犯案逃出地狱的鬼犯,还是少惹为妙……
  想到这里,肖不平道:“原来是大冢捕头,失敬。我还有事,权且作别,后会有期。”
  大冢灵花道:“肖公子太着急了吧,若嫌这嫁妆菲薄,我这有本故事集《窃天书》,不知可入得法眼?”
  肖不平又一惊:“《窃天书》?你也有?”
  大冢灵花小鼻子皱起,狡黠一笑:“如果没有,能知道你现在为什么事情犯难么?你在想第二个故事《阴宅血咒》里面的史万夫将军为什么断头还能活,又为什么会凭空消失。怎么样,我的答案你满意么?”
  肖不平吃惊不小,装作整理衣襟,偷偷摸下怀里,那本《窃天书》还在。于是说:“你能否将你的窃天书借我一观?”
  大冢灵花针锋相对道:“我们的婚事,你能否先答应?”
  肖不平从百宝囊中取出一面菱花镜,揽镜自照:“瞧我其貌不扬,病骨支离,为何天天桃花劫不断呢?”
  大冢灵花嘻嘻笑道:“因为你是肖不平嘛。”
  肖不平把手一晃,一柄同样的湘妃竹伞魔幻般出现在手中,正色道:“恕难从命,告辞。”掉头走进雨里。
  雨中飞来一只赤羽鹦鹉,落在大冢肩头,啄羽梳翎,顾盼自怜。肖不平那只鹦哥绿绿久无玩伴,瞧那鹦鹉美貌,动了凡心,也不理主人召唤,觍脸过去搭讪,“有头嫁吾,无头嫁吾”地乱叫。
  大冢灵花一跺脚:“哼,不知好赖!”皱眉嘟嘴,浅嗔薄怒,别有风情。她那只鹦鹉学着主人腔调对着绿绿叫道:“哼,不你好坏!”
  眼看肖不平越走越远,大冢灵花忽道:“哎,《阴宅血咒》里苦命的史天骄呀,你是逃不出魔手了……”
  肖不平猛地止住脚步:“你说什么?”
  “你能改史天骄的结局,难道我就不能改史天骄的结局么?”
  肖不平这回是真呆住了,竹伞啪地坠地:“你究竟都知道什么?”
  一把伞撑在他头上:“前面有个草庐,我们进去说话。”
  一座豁牙漏嘴的破烂草庐,一圈东倒西歪的柳枝栅栏。檐下七八个麻雀窝,墙根三五个老鼠洞。屋前有几垄豆棚,结几簇碧绿豆角;房后是几树瓜架,缀几只金黄香瓜。屋中居然有锅碗瓢盆,大冢灵花像个三日入厨下的新媳妇,满脸洋溢着幸福,忙着洗手做羹汤。
  不过片时,一瓮白生生的米饭,一盘绿莹莹的炒豆角,一盘黄澄澄的炝土豆丝,一盘红莹莹的生切鲜瓜依次端到红木雕蟠桃宴圆桌上。崭新的竹筷,明净的瓷碗,对面摆好,两人入座。肖不平呼唤绿绿,那傻鸟有了情人,哪里还顾得主人,和那只红鹦鹉觅个树荫,鸟嘴鸟舌,谈情说爱去了。
  肖不平气不打一处来,却没处发泄。大冢灵花心中窃笑:“有红红陪着绿绿,你放心吧。”
  肖不平长吐一口浊气。大冢道:“书呆子不解风情,连只鸟都不如。”
  肖不平懒得理她,夹了一筷子豆角大嚼,啧啧叹道:“鲜辣香韧,味道不错。听说东瀛人都吃生鱼片,没想到你还会炒菜。”
  大冢灵花言笑晏晏:“你吃这么急,不怕我在菜里下毒?”
  肖不平笑道:“怕下毒就不是肖不平了。”
  一时饭毕,撤去碗筷。肖不平抹抹油嘴,道:“这深山老林的,预先安排相遇,预先安排菜蔬,你下了不少工夫吧?”
  大冢灵花嘻嘻一笑:“我又不是谶纬士,又不会马前课,怎能知道你什么时候来,你想什么?只因我得到了那本书,书里说你在今天将路过这里,于是半年前我便来到这里,正好有这么一间废弃草庐,我便加以修缮,伺弄园蔬,等着你来。我平时可是一点脏活累活不做的,为了你我啥都做了,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肖不平眉头拧个疙瘩:“为什么你的书和我的书不一样呢?你的书里的故事我的书里没有。你究竟怎么得到这本书的?”
  大冢灵花道:“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我的问题你却不迁就,这样公平吗?”
  肖不平道:“肖不平做事最讲公平,你回答我什么问题,我便回答你同样问题,如何?”
  大冢灵花拍掌笑道:“好。有一天我扮男装去京师侠客书坊听书。那说书的叫什么王侠美,讲的故事寡然无味,听得我昏昏欲睡。”
  肖不平尴了一尬:“我就是讲书的王侠美。”
  大冢灵花一吐舌头,续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你,其实你讲的书也、也挺不错的。说到哪了,对,我正打盹时,一只黄毛小狗跑来咬我裤脚。我赶它不走,踢它也不走,只顾呜呜叫唤。我觉得奇怪,低头细看,那小狗脖子上挂着个竹筒,筒里卷着一册书,我抽出来一看,上面写着三个字:篡天书。”
  “黄犬寄书!我的《窃天书》也是一只黄犬送来的。究竟黄犬的主人是谁,我至今也找不到。不过你的怎么叫《篡天书》?不是《窃天书》么?”
  “我的《篡天书》里,包括了你的《窃天书》。”
  “怎么回事?”肖不平瞪大了眼睛。
  大冢灵花诡谲一笑:“我带着这本书离开了书坊,回去翻开一看,原来是一本故事集。一共有三十三个故事,一个故事讲一个侠客。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最让我惊讶的是,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竟然都是当世之人,有几个还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故事《鬼眼浮屠》,讲的是铡刀侠武玲珑的故事,原来前些日震动京师的鬼塔勾魂案,凶手竟是你肖大捕头。故事的结局是武玲珑死,你也死。但是你修改了结局,救了你们俩,对不对呀,我的大捕头?”
  肖不平倒吸一口凉气:“不错,我得到了那本书后,翻开一看,里面竟有我自己的故事,那时我正在筹备鬼眼浮屠中的杀人计划,这书里写的和我筹划的一模一样,这让我吃惊不小。翻到结局,竟然是我被隋太傅将计就计杀死!”
  大冢灵花笑着接茬道:“然后你便疑神疑鬼,暗中调查这本书的来历,可惜却毫无头绪。你寝食难安,害怕这书的主人洞悉了你的阴谋,对你不利,你苦思良策却一筹莫展。有一天你发现这部书的后面还有好大空白处,你忽发奇想,便提笔将你和武玲珑的结局勾掉,然后改写了一个你满意的结局。结果在你战战兢兢的等待中,故事竟然真的按你的结局发展,你得救了。于是你欣喜若狂,再翻看后面的故事,你认为那些故事中的侠客都是好人,但是结局都很惨,你觉得老天太不公平,于是你笔走龙蛇,一一修改了这些人的结局。对不对啊,我的大捕头?”
  “呀!”肖不平站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我修改结局的时候都藏身密室,无人知晓。”
  “这是我这本《篡天书》讲的,我的书比你的多个楔子。讲的是有一个捕头叫肖不平,从前是个说书匠,但是所说的书枯燥无味,一天他忽然得到一本黄犬寄的书《窃天书》。但他不满意书里人物的结局,于是开始篡改这些人物的结局。这也就是我这部书叫《篡天书》的原因,修改了第一个,结局实现了,他又修改第二个。可是他不知道,一个叫大冢灵花的也得到了这本书,把他修改的结局勾了,修改成另一种更悲惨的结局。”
  肖不平暗自着急,脸上却不动声色:“你和我说这些,究竟想干什么?”
  大冢灵花笑道:“我想嫁给你,我这本书就是我的嫁妆,你可以任意修改。怎么样,这个买卖不吃亏吧?”
  “听上去不吃亏,但是你来晚了,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是那个武玲珑?还是《阴宅血咒》中那天下第一美人史天骄?”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有一点疑惑,我的书中第二个故事《阴宅血咒》里,到了将军断头、恶鬼出棺之后,直接就到了结局,不知你的书里有没有写将军究竟是如何做到断头重生的。”
  大冢灵花笑道:“你这人一点也不肯吃亏。也罢,告诉你也不妨,我的书里也没写,但我猜他是用了忍术中的身外身断头术。”
  肖不平摇头道:“不可能。将军的人头已被大炎可汗确认,怎么可能是诈死。何况是黄立将其斩杀,他若戴个假人头,身高必然改变,怎能瞒过黄立?”
  “也许史万夫有替身也不一定,又或许他真的死了,但是他背着的棺材里装有机关枢纽,能控制死尸移动。这样吧,我这个故事似乎比你那个写得详细,我重述一遍,看看你能不能找出什么破绽?”
  两人对坐倾谈,不觉窗纸黯淡,大冢灵花掌上灯来,茶壶水滚,浇入青瓷杯内,片刻茶叶蟹吐,清香四溢。窗外豆棚瓜架,细雨如丝,漫天暮色里,两尾羽鹤嘹呖飞来,落下烟汀,啄羽梳翎。大冢灵花端起茶杯:“小女子姑妄言之,肖公子姑妄听之。在这愁云恨雨的夜晚,莽莽大山,一座草庐,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对着一盏孤灯,讲些怪力乱神的奇妙故事,聊添雅趣,不亦美哉。请呷一口香茗,我们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铁甲垂云戾气厚,乌旆遮天光不透
  呜咽的风扯起惨白的云,盖住了老天那张灰茫茫的死人脸。乌云下,密匝匝的帐篷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头,呈环形包围住一座依山傍水的孤城。
  城是大明的拒胡城,困城的是西鞑靼大炎可汗的十万精兵。
  午牌时分,正当饭口。城外连营炊烟袅袅,肉香萦绕。那座孤城,却冷冷清清不见半点烟火。蓦地,城门启开一缝,一员战将拍马飞出。只见那将手提宝枪白蟒乌龙刺,顶太岁盔,贯衍天甲,额上一道新月形伤疤,面有菜色,颧骨突出,两腮深陷,短髭花白,黑眼珠深邃如海,白眼球布满血丝。最骇人的是,他背后竟然背着一口棺材,紫檀色,比普通棺材稍小一点。但见他两腿一夹,坐下宝马麒麟豹一声长啸,四蹄攒空,越过五丈宽的护城河,如一道闪电击向鞑靼营门。顷刻间,已挑翻拒马鹿砦,撞碎辕门,直杀入前营中。
  鞑靼扎营取三环套月格局,分前中后三营,绵延数十里,互为犄角,前后策应。敌人来袭,鼓号鸣警,鞑靼兵抄刀出营,奋勇向前。怎奈那将军马如狂风,枪似惊龙,拦都拦不住。
  大炎可汗得报,撂下手中油香四溢的羊羔腿,率诸将抢出中营金顶大帐,左右六人众星捧月拥簇大炎可汗:左边是元帅忽雷怒,万夫长麻狸虎,千夫长赫花狼;右边是台吉(可汗之子,相当于王子)狻猊,帝师黑莲法王,观阴术士眇道人。大炎可汗手执千里筒,登坡一望,但见万人如海,单人独骑似搅海长鲸,纵横捭阖,如入无人之境。不禁又是仰天哀叹:“史万夫啊史万夫,当真有万夫不当之勇!”
  此言一出,惹恼了一旁的狻猊,只见他将拳头捻出汁,道:“我观此獠如插标卖首!待我取其首级,与父汗佐酒!”
  大炎可汗碧眼一瞪:“乳臭小儿,你晓得什么?那史万夫诨号‘七命杀星’,乃上天七杀凶星下凡,有七条命。看到他身后背着的那口棺材了么?传说里面藏着七个凶神,是你能杀得了的么?”
  狻猊冷笑一声:“他有一条命,我杀他一回,他有七条命,我就杀他七回!”
  大炎可汗道:“你虽号称鞑靼第一勇士,在他面前,就是狮子眼里的绵羊。收起你狂妄的拳头吧,你刚来阵前,还不晓得狮子的厉害。”
  狻猊哼道:“狮子还是绵羊,你说得不算。”
  元帅忽雷怒雕眉一耸:“连年鏖战已榨干了史万夫身子骨,便是狮子也是掉牙的狮子。麻狸虎、赫花狼,随本帅出战,诛杀史万夫!”
  大炎可汗面色一冷:“想我一杰二猛三横四绝五熊六罴七虎八狼十三鹰,相继丧命其手。在史万夫人头落地之前,我不能再失去这单虎独狼!”麻狸虎、赫花狼心头热血一沸。
  忽雷怒道:“大汗放心!失去了虎狼,也要用狮子陪葬!”
  黑莲法王阴恻恻接话道:“别忘了设的局里,还有释门龙象!”
  忽雷怒也不答言,双膝一磕飞虎韂,两脚一踹绷镫绳,胯下宝马一阵风登时会意,抿耳昂头,扬鬃炸尾,猝然蹿出。
  三匹宝马刮起三道龙卷,闯下山坡,兜头赶至。忽雷怒血灌瞳仁,平端虎头凿金枪,中宫直进,瞅准史万夫分心便刺!
  麻狸虎胯下五花驹,掌中日月宣花斧;赫花狼坐骑青煞兽,手持锯齿狼牙棒,左右夹击。三人呈丁字形出手,三件重兵器配合无间,如巨型齿轮碾压而至。
  史万夫蚕眉倒竖,须发箕张,拧腰缩胸,右手举枪如鹰展翼,磕飞虎头枪;左臂猱伸如倒拖辕,掳过狼牙棒;继而苏秦背剑,将狼牙棒横担右肩,撞开宣花斧。金铁撞击,火星明灭,爆响如雷。只一个照面,三将兵器脱手,狼狈不堪。
  麒麟豹泼风入蹄,一冲而过。前面两座牛皮毡房犄角对峙,中间夹着一块狭长地带。嘣嘣连响,长草窸窣,尘烟四起,埋伏在草窠中的牛筋绊马索相继弹起。麒麟豹不愧为马中之王,两眼如灯,反应如电,曲蹄弓背,跳跃如飞,连续越过十三条绊马索。不想前面绊马索间距相等,后面的却调整了距离,长短不一,颜色各异。麒麟豹应接不暇,被最后一条勾住胫骨,膝弯一软,前蹄跪倒。惯性使然,史万夫越过马首,一个筋斗翻下。
  前面蹄声骤起,狻猊端坐马上,碧眼喷火,八宝牛皮盔上的孔雀翎迎风招展。宝马癞皮虬四蹄攒空,撇下一道烟尘,眨眼杀至,狻猊两臂倏地一鼓,额头青筋暴绽,高举一百零八斤人面蛤蟆槊,瞅准史万夫头颅恶狠狠砸下——
  麒麟豹卧倒未起,后面三人已衔尾追至。麻狸虎、赫花狼缩脚离镫,蹁腿下鞍,身蜷如球,滚地飞弹。三人各自从靴筒中掣出弧形狼牙弯刀,刀锋一线急旋,化作两匹冷厉流光,卷向麒麟豹四足。忽雷怒腰脊扭转,一条走线蒺藜流星锤顺势腾起,如毒蛇凌空下扑,扑向麒麟豹头颅——
  生死瞬间,史万夫曲膝伏地,面朝狻猊,后脑却好似长了眼睛,两臂箕张后甩,左手夺来的狼牙棒脱手撞向流星锤,右手捻处,机括格响,白蟒乌龙刺甩手飞出,半空忽而断为两截,分插麻狸虎、赫花狼——
  便在此时,狻猊的蛤蟆槊已到头顶,史万夫手无寸铁,无法招架。若向左右闪避,麒麟豹就在身后……脑中霹雳一闪,史万夫不退反进,吞身如鹤缩,吐手似蛇奔,一缩一吐中,身如炮弹出膛飞出,贴着冰冷的槊杆,一个头槌撞在癞皮虬脖子上,癞皮虬一声惨嚎,横着飞出数丈,滚落在地。狻猊脚卡镫中,急切间抽不出,被癞皮虬压在身下,眼冒金星。
  光芒刺眼,麻狸虎、赫花狼急回刀阻格,枪重刀轻,一人被插中肩头,一人被划破肋骨。便在此时,麒麟豹腾身跃起,后蹄一撩,恰将两把断枪踢上半空。史万夫撞飞狻猊,当下鱼跃而起,麒麟豹向前冲去,钻到史万夫胯下时,史万夫恰巧落下,跨上马鞍,扬手一抓,两件断枪抓在手中。待得鞑靼兵一涌齐上,史万夫两腿一夹,麒麟豹已像箭一般闯出。
  史万夫倚仗马快枪疾,再次化险为夷。岂料未等喘息,忽听前面一声豹吼,定睛细看,却见一头花斑豹纵跃如飞,迎面冲来。豹上骑了一人,却是帝师黑莲法王,他头戴八宝毗卢帽,面如橘皮,神情阴冷,背后背着一只六道轮回盘。那盘共有六块,大者如簸箕,小者如盘盂,中间为一晷柱层叠串连。相距半箭地,黑莲法王白眉一扬,眼中精光一闪,蓦地回手取下六道轮回盘中的修罗盘,振臂一甩,修罗盘边缘尽是锯齿,如一轮明月呜呜尖啸着飞向史万夫。飞到一半,劲风逆袭,机括爆开,倏尔一裂二,二裂四,霎时间化作二十四把新月形飞刀,笼作一片刀山,罩定史万夫人马周身。机括发出,劲力之强更甚弩箭,刀风激啸声如雷吼。
  史万夫眉头一皱,急速拨马闪避。岂料那飞刀方向一变,依旧迎头罩来。史万夫甩镫离鞍,一拍马首,那马会意,猛地斜刺里蹿出。史万夫身如猛箭激射,一头扎进飞刀丛中,长枪左右舞花,劲风如湍,激得飞刀头尾相衔,弯转如环,如顶针续麻,盘身绕转。史万夫左弓步斜拉,长枪右甩,二十四口飞刀连成一线,回射黑莲法王。
  黑莲法王眼光一冷,再次祭出天盘、人盘,两只飞盘弯成弧形,避过飞刀,左右袭向史万夫。将至头顶,蓦地相撞,啵的一声,机关触动,天盘撒出一蓬五毒神砂,人盘喷出一溜火焰,火焰喷在砂上,迸出千万火星,神砂顿时烧得通红滚烫,如亿万星河旋转,倾泻下来。
  史万夫不敢怠慢,枪交左手,右手一晃,衍天甲早被褪下,那甲薄如丝绢,用手一抖,展成丈许方圆,恍若一朵白云席卷而出,将一片热砂悉数兜住,一甩一抛,以牙还牙。热砂卷来,黑莲法王不敢硬接,催豹闪开。顷刻间两人趋近,黑莲法王伸手一拉地狱盘,轰的一声巨响,蹦出十几个鸽蛋大黑色圆球。史万夫衍天甲一挥,再次兜住圆球,但听砰的一声,衍天甲蓦地一鼓,倒撞在史万夫胸口,史万夫一声闷哼,一个跟头翻出。黑莲法王喜出望外,趁热打铁,打开畜生盘,一窝蜂嗡然飞出,向史万夫卷去。眼见要被裹住,一声咴咴,麒麟豹从旁奔来,驮住史万夫,猝然前蹿。眨眼驰出里许。衍天甲回手披上,除了沾有些许黑灰,丝毫未损。
  连战五人,生死擦肩,史万夫人马合一,如臂使指,方逃出鬼门关外。但经此一役,他早已五脏翻滚,喉头腥甜,自知受了内伤,无心恋战,催马直奔后营。
  史万夫是大明第一猛将,镇守边关二十载,胡人望城兴叹,不敢越雷池一步。是以驻守的龙城被皇帝赐名为拒胡城,以示嘉奖。不料前年初春,大炎可汗忽然率兵二十万,猛将百员,攻打拒胡城。史万夫虽勇,鞑靼兵也不是吃素的,兼之帐下骁将早被皇帝抽走,只凭万余兵卒,血战三年,杀敌三万,自损三千,元气大伤。敌人援兵不断,阴魂不散。无奈之下,只好频频向朝廷求救,奏折踵继,十万火急。朝廷却屡次虚与委蛇,援军迟迟不至。史万夫急怒交攻,无计可施,只能坚壁清野,死守孤城。三年下来,积粮虚耗,城中军民数米下锅,咽汤果腹。树皮草根剥光挖绝,鼠洞雀巢掘空掏尽。史万夫心急如焚,只有铤而走险,率兵半夜突袭鞑靼军囤粮的后营,怎奈人多目标大,很快被发觉,一阵厮杀,所带兵卒全军覆没。痛定思痛,只好自行抢粮。但抢了三次,也不过抢得千八百斤,僧多粥少,无济甚事。今日城中粮食罄尽,史万夫三餐未进粒米,饿着肚子巡街。忽听一户家中悲声动地,进内查看,原来这家饿死一名幼儿,当爹的饿得狠了,要烹儿果腹。当娘的不忍,号啕大哭。史万夫肝胆欲裂,跺脚出门,任谁也阻拦不住,决定白日劫营抢粮。
  大炎可汗以手遮额,望见史万夫所向披靡,阻拦的鞑靼兵如割草刈麦被成片撂倒。只觉肌肤起栗,喃喃自语:“这还是人么?这是神,是妖,是魔!”
  黑莲法王失了坐骑花斑豹,换了一匹青马,气急败坏抢上山坡,来到大炎可汗近前,咬牙切齿道:“便是神、妖、魔,也斗不过佛!贫僧早已设下连环陷阱,史万夫今日必死无疑!”
  兜鍪遍地撒如钱,连营画鼓悲风骤
  鞑靼粮仓囤在后营卧牛山上,史万夫劫粮多次,路径熟络,眼见山头栅栏在望,催马直冲山道。冲到一半,忽听山头一阵梆子响,紧接着地动山摇,响声大作,但见山头骨碌碌滚下数十辆铁滑车,通身铁制,下安双轮,车厢内装满巨石,其重不下千斤。铁滑车顺着山道滚下,轰隆作响,声势骇人,眨眼已到近前,山道逼仄,左右俱是嶙峋山石,避无可避!
  史万夫心思电转,只能挑滑车了!
  想当年,南宋第一猛将高宠一合战败金兀术,却在山道连挑十一辆滑车后,终因坐马力竭摔倒,被第十二辆滑车碾成肉饼。
  史万夫两腿一夹马腹:“麒麟啊麒麟,我的命今天就交给你了!”麒麟豹似已听懂,低声咆哮,四蹄扎地,两眼紧盯前方铁滑车,额上一个拳大肉瘤血丝似喷薄欲出。
  骨碌碌第一辆滑车已到,史万夫两手攥枪,一招夜叉探海,二尺半枪穿入滑车底部。他舌绽春雷,大吼一声:“起!”腿借马力,上达腰椎,贯于两膀,两拳青筋暴露,奋力一挑。嗖的一声,第一辆滑车被硬生生挑起,甩到道旁山坡之上,叽里咕噜,滚到一处山坳停住。
  十辆、二十辆、三十辆……连挑三十八辆!史万夫汗如雨下,力尽筋疲。沉重的铁滑车一次次地撞击,震得他五脏翻滚,喉咙腥甜。粮食匮乏,麒麟豹也已断料半年,瘦骨嶙峋,兼之连番激战,早已支撑不住,四腿颤抖如筛糠。
  史万夫眼帘已被汗水挂住,像隔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中,看见最后一辆铁滑车恍如一头洪荒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而来。他将喉咙中涌上来的鲜血强行咽下,猛一甩头,汗水如雨飞去,双睛怒瞪,拼尽浑身气力,欲作生死一搏——
  关键时刻,那麒麟豹蓦地前腿一软,向下跪去。不好,史万夫两眼一闭,马失前蹄,我命休矣!
  忽觉身如飞羽,腾空而起,脚下铁滑车轰鸣驶过。张眼一望,原来生死关头,麒麟豹腾空而起,越过了铁滑车。史万夫狂喜莫名,大吼一声,催马举枪冲上山梁。粮仓守兵万箭齐发,史万夫死里逃生,神威大振,将一条大枪舞得车轮相仿,风雨不透。眨眼突入重围,挑飞栅门,抢入粮营。但见左右雨棚分列,下面粮食麻袋堆积如山。更不迟疑,挥枪驱散守兵,瞥见左近有一辆马车,拴在柱子上。心中大喜,岂料才向前行一步,忽觉马蹄下一空,轰隆一声,地面坍陷一坑,人马一起坠下。情急之下,史万夫一枪刺中拴马桩,落势一缓,两腿夹住马腹,硬生生向上勾起——
  咔嚓一声,拴马桩受不了如此大力,铿然折断。幸好折断之前,史万夫连人带马一起跃到坑边。向里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坑里栽满铁蒺藜刺马针,倘若坠下,后果不堪设想。遂不敢大意,飞身下马,以枪杵地,捅塌七个连环陷坑。当下绕过陷坑,急三火四,将粮袋装了半车,捆扎已毕,飞身上马,赶车便走。
  白日劫营,已犯了兵家大忌,何况又带着这个累赘马车。但史万夫已管不了许多,耳畔尽是那失子妇人的哀号,他眼珠血红,钢牙紧咬:“是我无能,累得全城百姓遭难,今日劫不来粮,便死在这里罢!”
  山下金鼓雷震,人马猬集,铁甲垂云,乌旆遮天,刀枪如麦穗,剑戟似麻林。史万夫仰天长啸,一手曳粮车,一手舞枪,向山下冲去。敌阵中梆子连响,箭如雨发。史万夫宛如下山猛虎,一头扎入箭雨之中。
  杀!杀!杀!残肢乱卷,血肉横飞,从辰时杀到午时,又从午时杀到酉时。直到夕阳枕山,暮色苍茫,史万夫浑身浴血,杀出连营,冲到拒胡城下。敌人尾随追来,被城头一阵乱箭逼退。守城副将落下吊桥,城门半启,将史万夫接入城中。踏入城门,史万夫齿缝间迸出两个字:“分、粮!”便一头栽落马下,晕厥过去。
  天子王气上星文,将军宿命下渊薮
  残阳如血,冷风如刀。拒胡城城墙逶迤,雉堞高耸,宛如一个擎天巨人,巍然屹立,在藏青色的天际勾勒出孤傲不群的轮廓。
  狻猊台吉、元帅忽雷怒、麻狸虎、赫花狼都挂了彩,包扎已毕,一瘸一拐又上了山坡。大炎可汗坐镇山冈,观敌瞭阵,见四猛将一法王数万精兵竟拦不住一个史万夫,不禁仰天长叹:“史万夫一日不死,孤一日不得安宁!”
  后面一人阴阳怪气道:“若非史万夫有七宝护身,早是死人一个了。”
  狻猊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回头一看,说话之人正是从明朝投诚过来的观阴术士眇道人。眇道人斗鸡眉一只眼,狗油胡往上卷,形容猥琐,又是明人,狻猊一向瞧他不起,便气急败坏喝问:“哪七宝?”
  大炎可汗道:“道长,给他讲讲他狮子的本事。”
  眇道人将拂尘一甩,躬身答礼:“臣遵旨。第一宝,他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阳分阳地阳人接生,万年不遇的九阳之身。他背着的那具棺材,据说吃饭睡觉从不卸下,里面究竟装有何物,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坊间传说史万夫幼习巫术,拘来天上七星凶神,藏匿其间,每一个凶神都是一个替身,可替他死一回。故而想杀死史万夫,须得杀他七回才成。”
  狻猊撇嘴不信。这些传说,黑莲法王耳朵早已磨出茧子,也是半信半疑。
  “第二宝,衍天甲。此甲不知何物制成,轻若羽毛,硬过钢铁,要不然,以我们矢贯三扎的狼牙重箭早将他射成刺猬。第三宝,白蟒乌龙刺。二十年前,史万夫初出江湖,无钱买兵器,乃入乱葬岗之中,撬出一万支棺材钉,自己起炉炼枪。炼制之时,怨气冲天,铸剑炉外,风雨骤降,白蟒乌龙相斗于风雨之中。因阴气感染,铁钉不熔,史万夫跪地祝天,刺血下咒,发下血誓,此枪若成,只杀恶人一万,若妄杀一好人,自己必死此枪之下。刚刚祝毕,忽然惊雷怒闪,劈碎草庐,白蟒乌龙坠入熔炉,铁钉熔化,宝枪立成。那宝枪为白蟒乌龙寄身所在,故而枪分双头,半截黑半截白。此为切金断玉,不世良材。”
  狻猊听得不耐,啐道:“一派胡言!”
  眇道人不愠不火道:“若非那宝枪护身,他能逃过台吉殿下那杆槊么?”
  狻猊脸色一缓道:“这倒是实话。”
  大炎可汗喝道:“汉人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狂妄的小子没资格插嘴,老老实实听道长说下去!”
  眇道人得意扬扬续道:“第四宝,就是胯下麒麟豹。这马据说是西域天马堂的第一好马,乃是天上蛟龙种,陆地狮子根,凡马望尘莫及。方才若不是那麒麟豹,史万夫早被滑车压死。第五宝,据说史万夫家藏一方窃天宝匣。这宝匣窃天地玄机,知古往今来事,辨生克兴衰理。演兵布阵,攻防据守,无不囊括。不然以史万夫一介武夫,何能百战不败?这第六宝嘛,便是他的女儿史天骄,据传此女是天下第一美人,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虽然眇道人说过无数回,再次说起,大炎可汗还是忍不住碧眼放光,把拳头一握,插嘴道:“我一定要得到史天骄!”
  眇道人道:“大汗莫急,史天骄乃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分阴天阴地阴人接生,九阴之体,阴气入骨,天生克夫,普通男子碰之不得,碰之必死。须得九阳之体方能匹配。”
  大炎可汗道:“我偏不信这个邪!”
  黑莲法王黑着脸道:“哪里生得这两个怪胎!什么九阴九阳,都是你们道家忽悠世人的鬼蜮伎俩,肉体凡胎,不过一具臭皮囊,舍却肉身,坐化成佛,才是正道。”
  这二人一僧一道,明争暗斗已久。大炎可汗信佛崇道,当下道:“道家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眇道人神采飞扬:“这六宝尚可破解,唯有这第七宝,夺天地造化,无懈可击。”
  狻猊蓦地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眇道人浑身一激灵,老老实实道:“这第七宝就是拒胡城,台吉你看——‘狻猊循他手指望去,但见伏夔山夭矫如龙,横亘天际。拒胡城坐落在山头之上,逶迤十里,城左碧水蜿蜒,绕城而过,湾环回护。城前一潭清水,碧波潋滟。城右一条官道,通向中原。落日斜照,城上烟岚雾瘴,紫气蒸腾。’”
  眇道人道:“这伏夔山乃是西天龙脉,委蛇东西,忽为南北。拒胡城坐落龙头之上,左有碧水潺潺,青龙守卫,右有大路通达,白虎护持,前面潭水清冽,朱雀当家,后面丘陵偃伏,玄武坐镇。四象位正,五行俱全,七星拱照,藏风聚气,形势绝佳。贫道走南闯北,相地无数,尚未见如此绝妙的风水宝地。殿下看到没有,那拒胡城上紫气如盖,上射斗牛,光怪烛天,此乃帝王之气,只是无根无蒂,想来帝王尚未出世,若能寻得真龙找到真穴,葬先人骨殖于此,后代必能出百世帝王。拒胡城本名龙城,为了毁掉龙脉,泄露王气,明朝皇帝特意将龙城更名拒胡城,挖山埋金,又在城外筑城,二城夹对,形如枷锁,要锁住飞龙。但此地王气太盛,锁是锁不住的。大汗必要抓紧,若让史万夫抢先找到吉穴,葬了先人,只怕这长城内外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其时鞑靼分裂,分为东西两部,战乱不休。大炎可汗身为西鞑靼主,一直想统一鞑靼部,怎奈几次交锋都惨遭败北。拒胡城占龙脉一说流传已久,占有此城,即占有天命。于是大炎可汗养精蓄锐,招兵买马,待得时机成熟,举兵来犯。为了寻到龙脉真穴,又重金请出明朝投降过来的观阴术士眇道人。所谓观阴术士,便是堪舆师,专门相阴宅卜吉凶。当时江湖有三十六邪门七十二歪道,眇道人便是三十六邪门中堪舆门第四十九代关门弟子,鼻祖便是大名鼎鼎的郭璞。堪舆门弟子都有一双阴阳眼,左眼观阴,右眼观阳,阴宅阳宅俱能占卜。只是眇道人心术不正,一次卜问阳宅时,因对对方卜资不满,恶念一生,设了个凶局,祸害了那一家,但他也因欺天获罪,右眼生个花蛇疮,烂坏了眼珠子,因此得了眇道人这么个诨号。只剩阴眼后,他只能卜问阴宅,但因专注,功力突飞猛进,观阴点穴,无人能望其项背。
  狻猊半信半疑:“你说此地葬了先人便能出帝王,是真是假?”
  眇道人道:“如何不真?我们大元朝成吉思汗忽必烈是何等英雄,马鞭到处,屠灭百国。蒙古汉子骁勇善战,天下无敌,为何被一个乞儿出身的朱元璋赶出中原?那便是因为朱元璋的爹将祖先遗骸葬在了老龙潭龙穴之中,占得帝王之气。这伏夔山比那老龙潭要强万倍,贫道一生从未见如此风水宝地!”一说到老本行,眇道人神采飞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什么“金生丽水,月照青龙,七星拱卫,五侯挂印”,堪舆术语滚滚而出,听得狻猊头大如斗。但有一句他是听明白了:“若能寻得真龙穴,葬祖先遗骸于此,后代必能出百世帝王。”
  狻猊好似一头饿狼,两眼闪着绿光,望着拒胡城,五官扭曲,面色狰狞:“你是我的!”
  大炎可汗忧心忡忡:“史万夫不死,拒胡城永远轮不到你。”
  黑莲法王阴恻恻道:“大汗放心,史万夫熬不过今晚,因为,他劫走的粮中早被我下了剧毒。”
  何苦深锁眼上眉,一笑且尽杯中酒
  不知过了多久,史万夫呻吟一声,醒转过来。酥软酸痛的感觉侵袭周身,脑中蜂鸣雷吼人喊马嘶,乱如糨糊。他再三努力,强撑着撩动眼皮。旁边一声惊呼:“将军醒了,将军醒了!”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向他聚拢而来。
  一缕柔光穿过窗纸,照在史万夫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许久,他才缓缓张眼,动动身子,这才发现,自己侧卧竹榻上,周围簇拥着十几张憔悴清瘦的脸,正是手下副将偏将一干将官。史万夫猛然想起一事,呼地坐起,问道:“可曾分粮?”
  副将黄立面孔顿时一僵,嗫嚅着道:“分到、分到不少。”众将低头不语。史万夫瞧着蹊跷,顿时怒火勃发:“是不是你们将粮私吞了?我早说过,城中百姓为我所累,才落到这步田地……”
  副将黄立扑通一声跪倒,颤声道:“末将久聆将军教诲,岂敢徇私。昨日早将三十袋粮米悉数分与百姓,我等未食一粒。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可是粮中有毒,昨日分得粮食的百姓,吃了饭后,全、全都死了。”
  史万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那粮中有毒,昨日分得粮食的百姓,吃了饭后,全都死了。”
  史万夫顿觉被人当头一棒,脑袋嗡地一炸,嗓子发咸,一道血箭夺口喷出。周围将佐大惊失色,乱嘴大叫:“将军,将军!”
  过了半晌,史万夫渐渐平静下来,翻身下榻:“走,带我去查看!”
  低矮的草庐,寂静的院落,一具具尸体横陈院中,尸身冰冷僵硬,面色青紫骇人,眼珠暴突,死不瞑目。史万夫脚步踉跄,走完了最后一家,再也撑持不住,扑通跪倒,两拳擂地,放声大哭。周围将官都吓傻了,史万夫横勇一世,纵使万马军中,白刃加身,依旧谈笑风生,从未见他流过一滴泪,如今真是到了伤心处。
  天上愁云惨淡,地下悲声哀恻,足足哭了顿饭工夫,泪水已干,竟流下血来。史万夫缓缓站起,咬牙说道:“乡亲们,英灵慢走。此仇不报,史万夫誓不为人。来人,备马抬枪!”
  偏将张雷等慌忙拦阻:“将军,你闯营负伤,又三日未食,报仇之事,当另思良策为上。何况天色阴沉,只怕马上就要下雨,冒雨闯营,大为不利。”
  史万夫抬头看看天色,果然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他摇摇头:“我额上伤疤没疼,今天没雨。”
  说话间,忽然蹄声骤起,一骑飞来,守城卒滚鞍落马,连滚带爬,声腔都变了调:“报,将军,钦差已至城下,请将军定夺!”
  史万夫大喜,未等诸将,一个箭步蹿出,抢过那来卒战马,打马狂奔,冲上城头,向下观看——城下打着大明旗号,十九匹健马,十八员骁将甲胄分明,围着一个太监。这十八人是大明有名上将,个个骁勇善战,人称十八金刚,都和史万夫有一面之缘。他们当是先锋,援军大队看来也已不远。此刻,日上三竿,阳光普照,终日阴霾一扫而空。史万夫激动得两腿发颤,浑身暖洋洋的,饿瘪了的肚子像是填满了鸡鸭鱼肉。盼了三年,终于盼来了援兵!这满城军民都有救了!惊喜之余,举目瞭望,却见鞑靼营中井然有序,不免心中纳罕:敌人困如铁桶,这些人即便能闯进来,也要厮杀一番吧?怎么丝毫不见异动?无暇细想,赶紧开门迎客。
  那太监一脸肥肉,满面红光,腆着大肚子,趾高气扬,在史万夫的陪同下走进了总兵府帅厅。帅厅异常简陋,四壁皆空,不过一案一椅,几只方凳,都剥皮褪漆,缺足垫砖,古旧不堪。那太监皱眉撇嘴,表情厌恶。史万夫让座,他也不坐,怀中取出黄绫圣旨,阴阳怪气道:“史万夫接旨。”
  史万夫急忙率众将齐刷刷跪倒,三呼万岁。
  那太监肥手捻了三捻,展开圣旨,伸着公鸭嗓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总兵史万夫恪守边城,劳苦功高,朕心甚慰,兹赐御酒一坛,以示褒奖,冀尔精忠,勿负圣恩。钦此。”
  史万夫又懵了,圣旨如此简要,援兵援粮之事竟只字未提。直到那太监连喝三声:“史万夫还不谢恩!”史万夫这才叩首谢恩,站起问道:“请问公公,援兵几时到来?”那太监将鱼眼一翻:“万岁只说赐御酒,又没说援兵之事,咱家哪里晓得。”
  一盆冷水浇下,史万夫只觉两眼发黑,险些晕厥。情急之下,欺身而上,一把薅住那太监的袍袖:“莫非、莫非朝廷不发救兵了么?”
  那太监挣脱不得,气得脸如酱爆牛肝,喝骂:“好你个史万夫,你竟敢撕扯钦差大臣,是要造反吗?”那十八员悍将齐刷刷抽出佩剑,玄鸟划沙,成一弧形围住史万夫,大喝:“史万夫,放开陈公公!”
  白刃在前,史万夫视若不见,两眼几欲喷出火来:“我再问你一遍,朝廷几时发救兵?”
  姓陈的太监见他怒发冲冠,面目狰狞如野兽,心中发怵,语气不觉软下来,道:“现今南边倭寇滋扰,中原流寇作乱,连年水患旱灾,朝廷征战赈灾,虚耗钱粮,哪有财力兼顾四方?何况西鞑靼不过癣疥之疾,以史总兵的绝世豪勇,还怕他一个大炎可汗?咱家相信,不出三载,史总兵势必直捣黄龙,到那时封侯拜相,封妻荫子,何等荣耀啊,嘿嘿。”
  史万夫缓缓放开太监衣袖,目光散乱,怅然若失。半晌方道:“救兵不来,能否留下十八金刚,助我一臂之力?”话声艰涩无比,只这片刻,嗓子已然哑了。
  陈太监动若脱兔,闪到十八金刚身后,喝道:“不行,没有万岁旨意,咱家岂敢擅作主张。”
  史万夫忽然双膝一跪,泣不成声:“陈公公,请代为禀明万岁,拒胡城中矢尽粮绝,眼见阖城百姓便要易子而食。不出月余,不攻自破。拒胡城乃我大明西北屏障,北控三番,襟带京畿,万一失守,敌酋势必长驱直入,土木堡殷鉴不远,万岁不可不防啊!”一边说一边将头磕得山响,额头流血,下染髭须。手下将佐怒满胸膛,瞪视陈太监,十八金刚亦有不忍之色。
  陈太监奸笑道:“史总兵放心,咱家定将你忠言一字不漏上达圣听。时候不早,你将御酒喝了,咱家就不打扰了,赶回京师复命。”十八金刚中一人捧出酒坛,揭开御笔封签,取出一只青花瓷碗,满斟一碗,递给史万夫。
  史万夫抹了一把脸上血泪,接过酒碗,伸鼻一嗅,清冽的酒气之中,一股腥腻味扑鼻而来,蓦地抬头问道:“这酒,真是万岁所赐?这鹤顶红也放得太多了吧!”一句话震惊四座,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呛啷之声不绝于耳,史万夫手下将佐一起拔剑,踏前一步。十八金刚亦挺剑虎视,护住陈太监。眼见得便是血溅五步,你死我活的杀局,陈太监脸色一变:“大胆,你敢怀疑本官!这圣旨,这虎符,你看有假么?”说着扔过圣旨虎符。
  史万夫拾起一看,圣旨是上好绫锦所制,银色飞龙暗纹,大红明皇玺印,一应俱全,将自己这半虎符和陈太监那半虎符相扣,严丝合缝,毫厘不谬。史万夫仰天惨笑,口喷鲜血:“朝廷昏昧,自坏万里长城!”啪的一声摔碎酒碗,吓得陈太监心脏紧抽,险些背过气去。
  史万夫伸手抓起酒坛:“男儿有胆大如斗,一醉销尽万古愁!”举起酒坛,便向喉中灌去。帐下将佐齐叫:“将军不可!”上前来夺,却哪里来得及,绿莹莹的酒水早被他长鲸吸川,悉数饮尽。
  才捧土覆斑骓坟,旋握刀割单于肉
  这下连陈太监也吓得不轻。传说史万夫有七条命,这毒酒便是毒死他一条命,难保他不再活过来……而自己只有一条命,可不想给他陪葬,于是强笑道:“史总兵真乃盖世豪杰!皇命传达已毕,咱家告辞。”向左右一递眼色:“走!”脚底抹油,便想溜走。
  黄立等将早已按捺不住,欺身而上,齐齐怒吼:“狗贼,留下狗头再走!”
  史万夫摔碎酒坛,叫道:“黄立,不可放肆!”
  黄立眼珠充血,泪光闪烁:“将军,你提着脑袋保他朱家江山,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不如反了!我们三日未食,这狗贼养得如此肥胖,何不宰了,做顿五花肉煲,吃饱了,先杀胡虏,再斩昏君。是汉子的,痛痛快快活一次,也要轰轰烈烈死一次!”
  陈太监一听心胆俱裂,这群人饿得眼睛发蓝,只怕真能把他撕碎吃了。强龙难压地头蛇,便有十八金刚保驾,恐怕也逃不了。
  毒酒下肚,史万夫只觉五内如焚,舌根发硬,两腿打晃,哆嗦着喝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放他们走!”
  陈太监如逢大赦,急急如丧家之犬,一溜烟逃出将军府,打马出城,消失在鞑靼营盘中。
  史万夫素来一言九鼎,众将无不钦服爱戴。纵然百般不愿,还是遵命放走了姓陈的太监。这时候,所有人都围在史万夫身侧,大放悲声。
  史万夫强撑着站起,道:“不杀尽胡虏,我还舍不得死!”吸腹吞胸,膈肌上顶,胃囊一缩,哇的一声,一股酒箭喷出老远,喷到对面墙壁,哧哧冒烟,灼蚀出无数麻眼来,御酒毒性之烈实是罕见。当下史万夫连呕带吐,总算将毒酒逼出八九分来。
  日暮时分,总兵府前,众将拉来三十匹战马。这些马早就断料数月,近来连草皮也供不上,瘦骨嶙峋,瘸腿瞎眼,尽是伤残老马。史万夫愣道:“你们这是要作甚?”众将禀道:“将军,这些马都是老弱病残,留着无用,先杀了填饱肚子,再思良策。”
  史万夫虎眼含泪,喟然长叹道:“我们坐困愁城,敌人想我们死,皇帝也想我们死,我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们还剩下什么?”
  众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史万夫缓缓走到一匹斑骓马前。那马瘸了一条腿,摇摇晃晃强撑着站立着,身上纵横交错,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疤。它给人硬牵着走,似也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将是什么,大眼中扑簌簌滚下泪来。史万夫鼻翼翕动,猛抽一口气,将眼中热泪狠狠咽了回去。他抚摸着斑骓马身上的伤疤,道:“我们剩下的只有手中的刀,还有胯下的马。是这些马驮着我们冲锋陷阵,一次次死里逃生。只有它们,才肯救我们的命,只有它们,才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恩公!而今天,我们活着,它们残了,病了,垮了,我们却还要吃它们的肉,喝它们的血!你们说,我们还叫人么?还叫人么?你们说!”说到后来,声嘶力竭,泣不成声。
  战马如兄弟,没有一员大将不爱战马。若非逼到绝地,众将也不可能要杀马果腹。眼见将军悲泣,众将亦受感染,无不泪下。
  那斑骓马伤病缠身,此时好似听懂了主人们的话,泪珠出奇地收了回去,将头拱了拱史万夫,咴咴哀叫两声,两眼一闭,缓缓卧倒,溘然逝去。
  史万夫就在府中掘坑,将斑骓马埋了,起坟立碑,跪地痛哭,烧纸祭奠。众将无不动容。
  便在此时,城外突然炮声隆隆,喊杀声惊天动地。登城一望,鞑靼兵推着攻城车,扛着云梯,潮水般卷地而来。黄立咬牙道:“方才戍城卫禀报,陈公公一行进了鞑靼营,竟有人迎接。看来不是皇帝与大炎可汗定了城下之盟,便是那阉人私通敌国。敌人来得这么快,定是他把将军中毒的消息透露给了大炎可汗!”
  史万夫顾盼众将,仰天狂笑:“粮食来了。弟兄们,跟我顶硬上!”说着身先士卒,打马冲出城外,众将士紧跟其后杀入敌阵,直杀得尸横遍野,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天交酉时,鞑靼军扔下数百具尸首,鸣金收兵。敌兵才退,拒胡城门半启,抢出一彪人马,风卷残云也似,将这数百具尸首拖死狗般拖入城中,其中赫然便有陈太监。
  斩首截肢剔骨,摘去内脏,切段分块,清洗之后架灶生火,煎炒烹炸闷煮炖,不多时,肉香四溢。尤其那陈太监,肥膘烤出十多斤荤油,做了三大盆高汤,二十盘卤肉,还余下大半。油烟四溢中,史万夫背了一麻袋蘑菇,说道:“内宅中几棵老朽松木,向日雨大,结了不少菌菇,加入肉中,借个鲜味。我方才吃了一只,不是毒菇。”那菌菇色黧黑,气味芳香,迥异常见,众人都不识得。如今饥不择食,便分发下去,加入高汤。
  总兵府中红烛高烧,众将席地而坐。席上菜肴已凉,望着那狰狞的肉块、白腻的高汤,众人虽肚腹空空,却怎么也提不起食欲。这是人肉做的啊!
  史万夫从后堂转出,面色苍白。白日里毒酒未曾呕净,接着又是一番生死搏杀,回来后几欲瘫倒,偷偷溜到后堂,呕了一痰盂黑血。方才送了一袋菌菇,累得气喘吁吁,歇息好几个时辰,这才强撑着来到前厅,顾盼众将道:“弟兄们,本来人死为大,我也不想吃人肉。但是不吃就得死。我们一死,此城必破,到那时鞑虏屠城,我们的兄弟被人杀戮,我们的姐妹遭人凌辱,我们做鬼也不得安生。你们忘了十里坡上被剥皮剜心的二百八十一个父老乡亲么?忘了鹰愁谷中被凌虐致死的三百零九个姐妹么?这盘中的敌人杀过我们的兄弟,凌辱过我们的姐妹,手中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壮志饥餐胡虏肉,何况我们吃的只是尸体,不像毫无人性的大炎可汗生吞活人心。想史某一介武夫,疏读圣贤书,戎马一生,却不杀民,不虐囚,不掳掠,不辱妇人。百姓敬我,敬的不是我的蛮力,而是我超越种族的悲悯之心。就像那哈格沁草原的拔力老汉是我的干爹,阿齐格是我的义女,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那一年,我在安答手下救了他们一家。大明也好,鞑靼也罢,作恶的是那些穷兵黩武者,百姓都是无辜的。若鞑靼攻破拒胡城,长驱直入,还不知要有多少百姓受害。我曾保护过胡人百姓,今天我要保护汉人百姓,所以我们必须守住拒胡城,为什么不吃,吃!”
  一碗酒顿在桌上,残液飞溅。
  虫离石瓮吐狰狞,女隔重门锁豆蔻
  夜深露重。梆梆梆,城头传来三更鼓点。总兵府中,灯烛荧荧。众将团团围坐,吃了一顿饱饭,精神渐佳。史万夫顾盼左右,道:“这些肉腌成腊干,熬成稀汤,也仅够城中军民一个月的伙食。鞑虏吃一堑长一智,断不会再贸然进攻,纵然进攻,也可能以活人为毒饵,再想夺粮已无可能。何况,我三次闯营,再喝了毒酒,元气大伤,方才又呕了一痰盂黑血,只怕、只怕没几天活头了。我们已到绝路,大家有何良策?”话虽这样说,史万夫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如枪,坐在那里渊渟岳峙,令人望而生畏。
  众将面面相觑,忧戚满脸,大家心里都清楚,将军若倒下,这天就塌了。
  偏将张雷急得抓耳挠腮,道:“将军,你的伤情乃最高机密,万一走漏风声,对我方大大不利啊!”
  黄立惊呼一声:“你怀疑我们之中有奸细?”
  张雷怒目大喝道:“不错,将军昨日劫来毒粮,我便觉得蹊跷。想那鞑酋怎知将军要劫哪批粮草?今日我查看了中毒百姓,有的脸色青紫,有的脸色惨白,分明中的不是同一种毒药。敌人若要给粮食拌毒,怎会掺两种不同毒药?所以我怀疑城中有内奸,若我推测不错,将军劫来的粮食中,部分有毒,部分无毒,而这内奸又给无毒的粮食中下了毒!”
  黄立闻言怒吼一声:“孟烈,昨天是不是你放的粮?”
  偏将孟烈脸色惨白:“是我!可是我并未下毒啊!”
  黄立道:“谁能证明?”
  孟烈惨然道:“无法证明。”说着拔出佩剑,便欲自刎——蓦地,旁边伸过一只大手,铿然一声,夺剑还匣——出手的正是史万夫。他拍拍孟烈肩膀,动容道:“我相信孟烈兄弟。在座的和我出生入死,情同手足,都是铁骨铮铮的大好男儿。我不会放弃你们,你们也绝不会背叛我。我屡劫粮草,惯走卧牛山这条熟路,敌人必有防备,才定下如此毒计。都怪我一时疏忽,中了圈套,至于毒药有两种也不奇怪,一种药不够了,必然会换另一种,而我不巧将这两种粮食都劫了过来。此事休得再提。说说你们有什么妙计破敌?”
  黄立摩拳擦掌道:“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何况皇帝老儿也已放弃我们,不如我们倾城而走,冲过敌营,遁入荒山,养精蓄锐,待元气一复,卷土重来,再报仇不迟。”
  史万夫摇头道:“纵然我们能冲过敌营,只怕百姓一个也活不了,便是诸位兄弟,也要折损大半。”众将心里清楚,何止折损大半,只怕除了史万夫以外,无人能活。
  张雷道:“只要将军能带着小姐杀出贼营,末将等死也无憾!大炎可汗这个色中恶魔,千万不能让小姐落入他手中。”
  史万夫道:“我有女儿,百姓家便没有女儿?我女儿不能落入敌手,百姓的女儿也不能落入敌手!”
  黄立奋然站起:“不如我们都杀了家眷,而后与敌人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众人闻言,俱是浑身剧震,气喘如牛。
  片刻,史万夫缓缓道:“不可!”
  张雷道:“难道我们就只有等死?”
  史万夫犀利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你们,真的不怕死?”
  “不怕!”异口同声。
  “好!一个月后,我们再死!”史万夫的话斩钉截铁,“但是,我要拉十万鞑虏给我们殉葬!”红烛半残,蜡泪如海,窗罅间一缕阴风钻入,风口之烛忽明忽暗。史万夫的影子投到墙上,张牙舞爪,宛如鬼魅相搏。众将深深打了个寒噤。
  史万夫站起身来,推窗望月。起风了,天上风回云聚,掩月埋星,正在酝酿一场倒海翻江的春雨。
  史万夫仰头望天:“一千年了,我也不想触犯这个禁忌,是你们逼我的!大炎可汗,狗皇帝,贼老天,是你们逼我的!”话音未落,蓦地转身,眼中有烈火喷出,“弟兄们,你们知道吗?一千二百年前,这里没有拒胡城,只有一个部族在这里生息繁衍,叫窃天氏。传说他们拥有一方宝匣,天道物理,兴衰成败,无不囊括其中。但也因为这宝匣妄测天机,族人们怕它带来厄运,便把它被深埋在地下。二百年后,一个孩子因为好奇,偷偷掘地三尺,寻找宝匣。谁成想,这地下乃是地狱的大门,宝匣正是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那孩童无意中打开了地狱之门,放出了魔鬼。从此全族被灭,只剩那孩童侥幸未死,却也受了极重的伤害。后来不知何故,那地狱之门重新关闭,又锁住了魔鬼,宝匣也重新埋回了地下,一场浩劫才告结束。那孩童长大后娶妻生子,传到如今已是七七四十九代。说到这里,兄弟该都明白了,我便是窃天氏第四十九代传人。也许是祖上受了魔鬼诅咒,也许是泄露天机遭到天谴,从古到今,不管生男生女,我窃天氏都是单根独苗,一脉相承,香火不旺。这就是报应!我们放出魔鬼,便将化身为魔,再也无法回头,将要遭何种天谴,实难预料。大家说,我们是束手就戮,被鞑虏敌人杀光,还是放出恶魔,和敌人同归于尽?”
  这一番话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众人愕然半晌,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最后一锤定音:“放出恶魔,和鞑虏同归于尽!”
  夜色深沉幽晦,风吹窗棂呜呜作响,如泣如号。府门启了一条细缝,史万夫鬼魅般悄立门后,黑如曜石的眼中一丝诡异光芒闪过。待众将散去,他关门落锁,回归后堂。
  史万夫妻子早丧,女儿也不和他同住,他生活简朴,也不用仆妇。房门一锁,只剩他一人,来到内室,翻箱倒箧,从箱底下取出几块碧玉,一把鱼肠剑,一块棉布,一瓶银粉,置于桌上。拨亮蜡烛,检视碧玉,掂量几番,挑中了一块颜色纯粹深艳的,将鱼肠剑当作剜刀,轻削碧玉,玉屑簌簌而落。不多时,一个圆形玉片被揎出,比指甲略大,薄厚也和指甲差不多,边缘正圆,内呈圆弧。史万夫取过一方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拿起玉片,凑到眼前,仔细比量,略觉不妥。于是又拿起短匕,修边抠角,终于满意。连揎出两片,又取过棉布,蘸上清水银粉,细细打磨。一边打磨,一边蹙眉深思,不时罢手,凝视烛焰,似有什么难题想不通透。
  待了半晌,史万夫将玉片装入囊中。沉思片刻,转身开柜,将敌情卷宗悉数搬出,摆在桌上。摊开地字号卷宗,找到鞑靼军中大炎可汗等重要人物资料,细细查看。
  姓名:大炎可汗。年纪:五十八。相貌:高大魁梧,金发碧眼。兵器:无。家室:阏氏留三子,二子双亡,只余一子狻猊。一钦察妃子生一女,幼时被敌人掳走,生死不明,其女肩头有七星胎记,传说能旺室兴家,光宗耀祖。因失去此女,大炎可汗倍感伤心。特征:残暴好色。私密:曾强留麻狸虎、赫花狼妻妾侍寝,二将闹去后宫,被大炎可汗各打五十大板,又赏二人两名美女,方才平息。
  姓名:黑莲法王。年纪:六十二。相貌:面如橘皮,白眉白须。兵器:黄金盘蛇杖。出身:黑莲寺住持,西鞑靼帝师,地位尊崇无比。半路出家,俗家有一子二孙。特征:老谋深算。私密:驯养僧兵,骄横跋扈。
  姓名:忽雷怒。年纪:四十五。相貌:面如锅底,细目虬髯。兵器:虎头凿金枪。出身:簪缨世家。三子。特征:胆大粗豪,刚愎自用。私密:曾犯言直谏,指摘大炎可汗过失,与同僚多有不睦。
  姓名:狻猊。年纪:二十三。相貌:金发碧眼,颌下短须。兵器:人面蛤蟆槊。特征:力大无穷,号称鞑靼第一勇士,狠毒无情,目中无人,曾放狂言,要做第二个成吉思汗。出身:大炎可汗嫡生第三子。私密:幼时便有狼子野心,草原上相传其两个哥哥便是其暗中害死。有童谣三匹小狼,即是寓言此事。
  姓名:眇道人。年纪:四十三。相貌:面容猥琐。兵器:七星八卦剑。坐骑:葬獒。特征:胆小怕事,诡诈多端。曾入鲁班门偷师,擅长撬门开锁。出身:中原三十六邪门中堪舆门,娶盲妻宁氏,生一子,呆傻。私密:幼失怙恃。因观阴相地,损阴丧德,其师地藏仙曾预言他活不过四十三岁。娶妻生子,幼儿天生呆傻,十岁时,被一拍花先生拍走,至今不知所踪。
  姓名:麻狸虎。年纪:三十八。相貌:豹头环眼,相貌凶恶。兵器:日月宣花斧。出身:簪缨世家。一子三女。特征:鲁莽,好酒。私密:与赫花狼是结义安答。
  姓名:赫花狼。年纪:三十七。相貌:马脸细长,面相凶狠。兵器:锯齿狼牙棒。出身:簪缨世家。无子女。特征:阴狠狡诈。私密:与麻狸虎是结义安答。
  此次出征,鞑靼大将几被史万夫斩绝,首脑人物仅剩这七人。细作探听来的情报散落在卷宗里,史万夫看完地字号卷宗,又找出天字号绝密卷宗,一页页细细查看这几人更为隐秘的资料,不敢漏掉任何一个细节,然后归纳总结,将七人资料详细开列在一张黄裱纸上。
  烛光摇曳,映着史万夫饱经沧桑的脸,皱纹堆垒,两眼血红,法令纹深似刀刻,鬓角斑白如染霜花。他一边查看,一边勾勾点点,画圈连线。他时而蹙眉深思,时而绽颜一笑,时而摇头叹息,脸色风起云涌,阴晴不定……一顿饭工夫,他伸个懒腰,起身来回踱步,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疾步来到书橱前,翻出《茅山僵尸引》《巫术汇宗》《拘鬼咒》《南洋邪降》《风水邪局》《蛊惑》《傀儡戏》等,一本本细细翻看。过了好久,他拍案而起,绕屋疾行,猛地一跺脚,从桌下拎出一把铁铲,撬起屋角一块青砖,三下五除二,挖出一只黑釉陶罐,揭开罐盖,顿时一蓬腥臭黑气爆出,继而嗡嗡声如蚊叫,一堆麻线头大小黑色虫豸扯着白稠稠黏液叠着罗汉争先恐后爬出罐口。史万夫伸手接住,覆在脸上,那些虫豸闻到生人气息,兴奋异常,四散爬走,从鼻孔耳眼等孔窍钻入,须臾走个干净。虫豸入体,痒痛难熬,饶是史万夫铁打硬汉,也不禁呻吟出声。
  好半天,史万夫缓过气来,将罐子扔了,青砖镶好。想了想,拣个瓦盆,将那张黄裱纸连同卷宗及各种书籍拾掇一起,扔里烧了。这才转身出了内室,借着夜色遮身,七拐八绕,来到后院池塘,顺着木桥来到池中假山前,假山上盘着一条石雕大蟒,他掰转白蟒左边第二颗獠牙,吱呀一声,假山上一块大石向后缩去,露出黑黢黢一个洞穴来。洞中有人问道:“谁?”声音娇嫩清脆。将军闪身进去:“女儿,是我。”
  不过片刻,里面隐隐传出史天骄的惊叫:“爹,你脱我衣服干吗?不!”
  翌日五更,众将到总兵府议事。奇怪的是,往日风雨不误的将军竟然破天荒没有升堂点卯。众人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将军重伤在身,难道遭遇了不测?一念及此,黄立率众急匆匆赶往内堂,来到将军门前,见房门反锁,黄立一惊,慌忙擂门不止,门内依旧声息皆无。众将大急,待要撞门而入——
  便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开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那千沟万壑的脸上,树梢的第一缕春风像母亲温柔的手,轻轻撩起盔檐下那一缕飘逸而出的雪白长发。
  “将军!”众将齐声惊呼,热泪如注。短短几个时辰不见,恍如隔了三秋,将军竟一夜白头!
  史万夫绽颜一笑:“我还没死,哭什么!走,登坛祭鬼,让敌人哭去!”
  已知二竖潜膏肓,倩谁念取回天咒
  又是午夜时分,夜幕四垂,星月无光。总兵府后院,当中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烛光如豆,在风中摇曳,却始终挣扎着不灭,煞是诡异。蜡烛周围燃着檀香,摆着八卦镜、招魂幡、天师令、铜钱、黄符、糯米、朱砂等各种法器。宝枪白蟒乌龙刺横放在桌上,旁边木桩上拴着宝马麒麟豹,挂着衍天甲。史万夫身穿八卦仙衣,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口中念念有词:“三尸苏醒,七煞归位,地狱开门,酆都集会。一鬼欢喜,群鬼欣慰。借尸还魂,不入轮回。”手持桃木剑,挑起一叠黄符,左手掐剑诀一指,黄符上登时火光腾起,念道:“一请穿心鬼,二请……疾!”手指在桃木剑上一划,鲜血涌出,点在眉心,回手叩打背后棺材,喝道:“大鬼守我身!”鲜血滴在白蟒乌龙刺上,再次叩棺,“二鬼守我枪!”转到宝马跟前,鲜血滴在宝马身上和衍天甲上:“三鬼守我马,四鬼守我甲。”身如陀螺旋转,一圈鲜血淋漓洒出,“五鬼守我地,六鬼守我匣,七鬼守我女。七宝化厉鬼,杀死七恶贼。敕!”
  后院的围墙下有一狗洞,荒草深埋,污秽不堪,一个人影正伏在草莽中,透过狭窄的狗洞向里窥探。他隐藏得极好,几乎和荒草混为一体,难以分辨。看史万夫作法已毕,将法器一一收起,那人影才悄悄爬起,幽灵一般摸出将军府,隐没在夜色中。
  拒胡城蹲伏在深邃难测的黑暗中,藏头露尾,像一只洪荒巨兽蛰伏沉睡。城头岗哨伏在雉堞后面,秉枪抱锣,窥探着远处敌营动静。
  脚步声起,一人来到岗哨后面,两名岗哨一惊回头,慌忙站起施礼:“原来是……”来人一摆手打断两人,低哑着嗓子说道:“这几日将军登坛祭鬼,怕敌人偷袭,让我巡城监督。你们太累了,先去岗楼打个盹,我先替你们一会儿。”两名岗哨上下眼皮干架,早就撑不住了,一听此言,恨不得给来人磕俩响头,当下连声道谢,脚下生风,一溜烟走了。
  等了半晌,来人觑得左右无人,从背后走兽壶中取出一支无镞箭,张弓搭箭,探出垛口,一箭飙射,松弦之后快速曳弦,然后再缓缓松开。短暂的颤音混淆在疾风中,消弭于无形。来人左右张望,不见异动,似乎很满意,慢慢倚坐在垛口下,舒展开四肢。
  拒胡城下东南角一箭地。一个人影借夜色掩身,从鞑靼营偷偷摸来,数十丈方圆兜了一圈,拾起雕翎,凑在眼前,勉强看出是一支雕翎箭,箭杆上绑着一卷纸帛物事。
  鞑靼营,金顶黄罗帐。烛影幽晦,一人闪身钻进,脱去风帽,正是大炎可汗,他将箭上布帛解下,在火上一烤,一片字迹显山露水。不是蒙古文,也不是完全的汉文,而是少许汉字夹杂着一些汉字偏旁部首……大炎可汗仔细看完,脸上露出一丝诡笑。
  第二日傍晚,史万夫召来爱将黄立,两人钻进密室,关门落锁,直到夤夜时分,黄立才悄悄离开将军府。
  此后几日,隔三岔五,大炎可汗便能收到城中传来的密信。白日里,他率亲随登上营中高岗,手执千里筒,居高临下向拒胡城中眺望。但见城中军民有如蚂蚁出洞,熙来攘往,伐木脱坯,赶车挑担,运送土石,忙得热火朝天——原来在大兴土木,造房筑屋。麻狸虎哈哈笑道:“史万夫喝了毒药,把脑子搞傻了吧,这是要玩什么把戏,难道要盖个金銮殿,临死过一把皇帝瘾?”
  眇道人观察一会儿,大惊失色:“不好,这史万夫伐木造房,掘坑填井,是要破坏龙脉啊!大汗,快快下令攻城,阻止这个疯子!”
  狻猊一听更是着急,这几日他已经缠着眇道人讲了不少风水故事,这才知晓,前朝兴亡多和龙脉有关。如果史万夫破坏了龙脉,无异于截断了他的王图霸业。
  大炎可汗眯眼皱眉,嗓子里如毒蛇咝咝抽气:“好,趁他大兴土木,疏于防备,攻城!”
  黑莲法王补充道:“带三百个毒人。”所谓毒人,正是黑莲法王应对史万夫抢人做粮的对策。募集一些死士,舌下含了蜡丸,被杀前,咬碎蜡丸,吞下毒药。这种毒药极为特殊,融进血脉,变成毒人,尸表却看不出异样。敌人若吃了这些毒人的肉,必死无疑。
  一声炮响,鞑靼兵如洪水决堤,怒卷而去。不想云梯刚扒上城头,城头忽然鼓角大作,伏兵四起,滚木擂石冰雹也似砸将下来,将城下兵丁捣成肉泥。史万夫如天神下凡,矗立城头,举枪怒吼,声如霹雳,须发如狮鬣飞扬。鞑靼兵早被这杀神吓破了胆,发一声喊,潮水般退却。毒人按照军令,除了被砸死,来不及吞毒的,其余全部服毒自尽,死在拒胡城下。
  黄立等将喜出望外:“这回又有粮食了!”史万夫止住众将,咬牙皱眉道:“不许再抢尸体为食。我们抢了一次,敌人必然有了防备,若我推测不假,这些尸体和那毒粮一样,大部分都是毒尸。上次腌肉还够维持一段时间,大家坚持一下吧。”
  回到将军府,关起房门,史万夫捂着胸口,再也忍不住,鲜血夺口喷出。方才城头怒吼,牵心连肺,伤势加剧。呕了半晌,气虚体乏,扶着门框,回手拍拍背着的棺材:“四十三年,我累了,该到你出世了!”那口棺材呈紫檀色,长四尺,宽一尺半,棺材头齐顶,棺材底到腰,扣住甲胄,直直镶在将军身后,用两条丝鸾皮带勒紧。棺材表面布满米粒大小的蜂眼细孔,连起来便是一篇七杀星图。两道镇鬼符十字交叉,镇住棺材天。
  有人说这里面装着上天贬谪的七杀魔星,有人说这里面藏着幽冥七鬼,也有说藏着一具千年僵尸,也有说藏着一只上古怪兽,更有说里面藏着一柄毁城灭寨亘绝古今的神兵杀器——这些都是臆测揣度,除了史万夫,没有人知道这棺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狂风暴雨炼金刚,尊姓大名垂宇宙
  时光如白驹过隙,晃眼月余。
  大炎可汗学乖了,紧闭营门,深挖壕沟,多备弩箭,坚守不出。他埋伏在拒胡城中的细作谍报频传,报告城中筑坛行法,举行什么周天血祭,要放出地狱魔鬼。大炎可汗付之一笑:“若真有鬼,何必举行什么祭祀,这都是史万夫的诡计,我们以不变应万变,看他耍什么花招。”好在拒胡城上紫气如盖,始终未灭,看来龙脉未遭破坏。
  终于,拒胡城的腊肉一天天耗光了,从一日两餐到一日一餐,再到两日一餐,从干肉到肉粥再到肉汤,终于只剩清汤寡水了。
  这一日,五更点卯。众将饿得也是眼冒金星,四肢乏力。史万夫病恹恹面无血色,强打精神敲了敲痛入骨髓的头,发号施令:“按原计划,召集全城壮丁,到府前点将台。”
  北门点将台。迅风突起,腾云掩日,振木动瓦,如号如哭。史万夫佝偻着身子,拾阶而上,一步步,沉重无比,十八级台阶,像走了十八年。今日,是最后一次走上这点将台了吧!拖着僵硬的脚步,久久抚摸着虎皮椅兵器架,不知不觉间,两行浊泪已是滚滚而下。
  点将台上,明字大旗在风中卷舞。史万夫摩挲着旗杆,蓦地转过身来,振臂一呼:“弟兄们,乡亲们,拒胡城守不住了。我史万夫无能,不能退敌,连累大家了。对不起!”说罢,扑通一声,堆金山倒玉柱,面向百姓,跪倒在凛冽悲风中。城中万千军民一起跪倒,泣不成声:“是我们对不起将军!”史万夫连磕三个响头,抬起头道:“乡亲们,放心,我史万夫便化为厉鬼,也要守护拒胡城三生三世,不离不弃!”说完霍然起身,拔出佩剑,用力一挥,寒光扫过,明字大旗铿然倒下:“从今以后,拒胡城再不姓明!”
  诸将不明所以:“将军,你……”
  史万夫一字一句道:“我要降!”
  黄立等将额头青筋暴露:“将军,不能降!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宁死不降!”百姓们跟着呼喊:“宁死不降!宁愿战到最后一人!”山呼海啸,压倒了狂风。
  史万夫虎目蕴泪:“你们是真正的男儿!不降便不降,我这便与大炎可汗和谈,若其不允,那便战到最后一人!”
  阶下拴着麒麟豹,史万夫一步步走下台阶,路过爱将黄立身边,盯着他的眼睛,忽然鼻翼翕动,说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在我眼中,这世上没有胡人与汉人,只有好人与恶人。”说罢,再不回头,挽起宝马缰绳,一步步向城外走去。
  兵丁刀剑出鞘,百姓也配给了刀枪,乌压压跟在后面,迎着暴虐狂风,人人面色决绝,视死如归。
  放下吊桥,城门大敞,出城半里,军民按部就班,纵横交错,结成一个参差不齐古怪阵势。史万夫牵马提枪,身先士卒,向鞑靼营喊话,将来意说明。
  大炎可汗闻报,思忖半晌,同诸将计议,史万夫城空粮绝,已是走投无路。当下令符飞传诸营,十万兵卒弓上弦刀出鞘,伺机而动。自点精锐三万,杀出营盘,列开阵势,弓箭手弯弧注镞,射住阵脚。门旗两分,黄罗伞下,众将拱卫,大炎可汗马居正中。
  眇道人瞧对面阵势有异,禀告大炎可汗一声,手攀脚蹬,猿升猱引,攀上黑毛大纛,手搭凉棚,单眼吊线,注目观看。
  黑云压城城欲摧。大炎可汗远远望去,史万夫身先士卒独立阵前,岿然不动。
  大炎可汗提声大喝:“将军要和谈,可真?”
  史万夫喝道:“真!”
  大炎可汗仰天狂笑:“好。你便献出七宝,头顶降书顺表,膝行至我军前,三跪九叩,山呼万岁。我便与你和谈!”
  史万夫冷笑一声:“我汉人只有断头男儿,没有跪地将军!”
  大炎可汗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敢口吐狂言!你便是龙是虎,也是病龙饿虎,我杀你如碾臭虫,你有何条件与我和谈!”
  史万夫仰天狂笑:“是龙是虫,大汗不妨一试!”
  大炎可汗向左右一递眼色:“杀!”
  话音未落,旗脚下闯出八个头如麦斗眼赛铜铃的丈二巨人,怒吼连声,旋风般杀出阵去。铜人娃娃槊,镔铁压油锤,辘轳狼牙棒,凤翅镏金镋,链子倭瓜锤,水火开天棍,合扇板门刀,九节混铁鞭,八件重兵器如泰山压顶轰将下来。将军也不乘马,捻枪大喝,发足迎上。史万夫身高八尺,但在巨人脚下相形见绌,渺小得紧。
  锵锵锵!金铁交击,声如雷震,白蟒乌龙刺化作黑白两道炫目神光,绞住八般兵器,倏忽间黑气白光暴涨,如同黑白两头怪兽,一口将个巨人吞噬。须臾,白光黑气消弭,化作一条宝枪,提在史万夫手中。
  八具死尸横陈沙场。
  史万夫以枪拄地,强行撑住身体,缓缓站起。这回光返照一战,已让他油尽灯枯。随便再来一个士兵,取其性命,都易如反掌。
  此刻只有赌!
  史万夫拼尽全力,仰天狂笑道:“大炎可汗,今日我便杀出重围,又有何难哉!”
  素日积威,胡人胆裂。大炎可汗骇得目瞪口呆,竟没看出史万夫是在虚张声势,喃喃自语道:“魔鬼!魔鬼!”呆然半晌,色厉内荏道:“将军究竟要怎样和谈?”
  史万夫道:“两国交兵,罪在君王将帅,与兵丁百姓无关。史某愿将项上人头,换取阖城军民性命。不知这个条件如何?”
  未等大炎可汗答话,史万夫身后军民已是沸反盈天,齐声呼喊:“将军不可!”
  史万夫回头瞠目大喝:“此是军令,违令者斩!”唬得一干军民不敢挪步,泪水却禁不住冲出眼眶。
  大炎可汗惊喜莫名:“果真?”
  史万夫道:“不假,史某一言九鼎,一诺千金!”
  大炎可汗道:“这我相信!只要你当场自刎,我保证秋毫无犯。”
  史万夫道:“我却不信你,你须发个重誓。”
  大炎可汗不假思索道:“若我存心欺诈,死无葬身之地。”
  史万夫一指大炎可汗左右七人,一一道出名姓:“不要含糊其辞,你七人,须得七种明确死法!”
  大炎可汗眼珠一转:“好好好,若我们违信,便被气死,吓死,哭死,笑死,饿死,撑死,窝囊死。哈哈,你看怎样?”对于大炎可汗这边来说,这是七种最不容易的死法。
  史万夫一听,便知大炎可汗毫无诚意,扭头对身后军民道:“胡人诡诈,我若身死,必然屠城。好吧,今日我汉人便战至最后一人!”仰天狂笑,萧萧白发在风中狂舞:“大炎可汗,我幼时被巫师下咒,背上这七煞血棺,棺中封印着七个冤鬼。若我好死,冤鬼亦死。若我冤死,冤气冲棺,封印自开,七鬼出棺,到那时我必还魂成魔,取尔等狗命!你若能放我一条生路,大家相安无事,如若不然,我死之日,便是你等下地狱之时!”言罢,五指如飞,如拨琴弹琶,连点自己肩胛脖颈,口中喃喃念咒,蓦地仰天怒吼:“天意无情利过枪,男儿有胆大如斗。杀生一万不算多,做人三十活已久。”提枪便欲上马,蓦然间身侧腾起一道如虹白光,白光过,热血溅,一颗头颅冲天飞起,画出一条悲壮凄厉的弯弧,骨碌碌滚到地上,尸身却如泰山屹立不倒。
  尸旁一人拖刀立马,却是黄立,面色狰狞,刀头上鲜血如蛇蜿蜒而下。
  横绝一世震烁古今不可战胜号称七命杀星的史万夫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莫名其妙地死了!
  这是真的么?这是真的么?
  白日凶鬼索命来,掉头老尸衔刀走
  那一刻,呼号的狂风,抖动的甲叶,城头悲啼的巨鹰,战马嘶鸣声,激烈心跳声,一切声音似乎都被凝固,天地之间片寂。两军将士如见日出西方,黄河逆流,全都呆住了!
  过了半晌,那风声才从遥远的天际钻入耳膜。近二万人,同时揉起四万只眼睛。大炎可汗恍如梦中,喃喃自语道:“这是做梦!做梦!”忽雷怒道:“大汗,不是做梦。”大炎可汗问:“史万夫真死了?”狻猊狂笑道:“真死了!”大炎可汗问:“死的真是史万夫,不是替身?”狻猊不耐道:“大汗,你是不是被史万夫吓破胆了?方才力刺红泥国的八大天王,那种身手,除了史万夫还能有谁?哈哈,史万夫一死,我便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
  大炎可汗狠狠掐了两把大腿,疼,看来不是做梦。他抓起千里筒,单眼吊线,注目瞭望,但见两军阵前,史万夫无头尸身兀立不倒,颈腔中血肉狰狞,斗大人头萎落尘埃,白发三尺蓬乱如草,滚满鲜血,煞是刺眼。“必勒格,将史万夫的头取来我看!”
  黄立马鞭一甩,卷起史万夫人头,直趋敌阵。有军卒阻拦,大炎可汗喝止:“这是我妻侄必勒格,安插在拒胡城中的细作。”
  黄立将人头呈上。大炎可汗叫侍从揪住将军白发,伸颈细看,但见那人头剑眉高挑,怒目圆睁,须发皆张,虽死犹生。额上一块弯月形伤疤,确是史万夫无疑。
  “捏捏脸,看看是不是假的!”
  侍卫照做,果然是真脸。大炎可汗这才信了,愣然半晌,忽地仰天狂笑:“史万夫啊史万夫,你终于死了!你一死,我还怕谁?怕谁!这天下,从今以后,都是我一个人的了,哈哈!你还敢瞪我?我便叫你死不瞑目!”扬声大吼,“成吉思汗的子孙,蒙古草原的狼崽子们,挥舞起你们的利爪,捕食属于你们的羔羊吧!杀!”
  漆着鬼眼的牛角号吹出高亢凌厉的调子,画着狼头的驼皮战鼓擂出雄浑霸气的乐声,热血在血管中贲张,草原的狼性复活了!千万铁蹄凶狠擂打大地,狂暴践踏青草,似要把这片土地蹂躏成蒙古人的牧场。
  蓦然间,鼓号声戛然而止,好像被一只大手生生掐住。前锋诸将挥舞的牛角弯刀陡地凝滞半空,个个两眼瞪圆,望着前方,好似看到了什么恐怖物事,脱口乱叫:“鬼啊,鬼!”纷纷勒马掉头。后面人马不知发生何事,旋踵不及,依旧前冲,一时自相践踏,乱作一团。
  大炎可汗定睛看去,顿时吓得头皮发炸,胆裂魂飞,史万夫的人头失手落地——但见两军阵前,史万夫的无头尸身竟然提枪举步,一步步走向麒麟豹,然后扳鞍认镫飞身上马,高举白蟒乌龙刺,迎着千军万马,直冲鞑靼大阵。
  史万夫复活了!
  七命杀星的传说竟然是真的!
  大炎可汗唬得魂飞天外,竟然忘了以弓箭狙杀。史万夫马到阵前,吁地止步。手提宝枪,枪尖划地,兜来转去,好似道士书符画咒一般。继而长枪指天,定住不动。便在此时,他背上棺材中冒出七缕黑气,呈扇面形飞入半空,幻化成七只恶鬼形状,张牙舞爪,骇人已极。倏忽间,那黑气被风一吹,扯成丝缕飘向敌阵,奄然隐没。鞑靼兵见那黑气飘来,无不骇然失色,欲要逃窜,怎奈腿软身僵,迈不动步。
  黄立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那黑气恰好飘向他,吓得他面如土色,声调都变了:“将军不要杀我,我错了!”“了”字尚未出口,蓦地变成一声惨叫,一个倒栽葱跌落马下,忽然一捂胸口,仰面跌出四尺,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再爬起,忽然左右甩头,连声惨呼。大炎可汗等人大惊失色,刚开始看得莫名其妙,后来猛醒,看这情景,是虚空中有一个隐形人将他踹落马下,踢得口吐鲜血,而后又连扇耳光。难道是史万夫的鬼魂?
  正骇异间,黄立腰畔佩剑忽然自动弹出鞘外,看样子似乎是那个隐形人将他宝剑抽出。亏他手疾眼快,双手疾伸,箍住剑刃,奋力向外推去,指缝间血流如注,惨声大叫:“将军,不要杀我!不……”黄立额头青筋暴突,拼尽全力和那无形人相持,但那剑锋依然一寸寸向他脖颈中挪去。但听啊的一声惨叫,剑锋划过,黄立人头落地,颈血喷起三尺,尸身颓然摔倒。
  恶鬼出棺杀了奸细,无头将军兜转马头,马蹄嘚嘚,穿过自家军阵,施施然进城而去。
  眼前景象太过诡异,休说变起猝然,鞑靼兵阻拦不及,便能阻拦,只怕也没人敢上前。冷风袭来,上万将士颈后冰凉,寒毛倒竖,仿佛那恶鬼就在颈后呵气。
  大炎可汗牙齿打战,喉头中迸出两个字来:“退兵!”
  忽雷怒大喝一声:“大汗不可!鬼神之言,都属妄谈!这是史万夫的诡计!大汗不信,待末将一试!”说着纵马舞枪,闯出阵去,踅马如飞,绕着黄立尸体连兜圈子,望空中怒喝:“史万夫,你若真已变成厉鬼,便来杀我!杀我!来呀!”呼喊半晌,毫无动静。
  忽雷怒圈马兜回:“大汗,看到没有?并没有什么厉鬼。史万夫已死,拒胡城群龙无首,此时不打更待何时?若我猜测不错,必是史万夫用了替身,我曾入中原看过割头戏法,便是有矮人将脑袋套在衣领下,头上顶个假头,脖颈处放一灌满猪血的猪尿脬,佯装被刀切下,鲜血迸流,欺瞒观众。此次虽然用了真头,手法不同,但必然也是装神弄鬼的把戏,大汗切莫上当!现在诸国虎视眈眈,觊觎龙脉,我若撤兵,必被他国抢先。到那时追悔莫及。”忽雷怒说的割头戏法,是矮人乔装高人,可他忘了,无头将军若是矮人装扮,那这矮人能杀了八大天王,岂不是史万夫第二?
  大炎可汗如羝羊触藩进退两难,迟疑半晌,一咬牙:“忽雷怒,你率本部一万人马作先锋,杀入城中,寻找史万夫尸体,探听虚实。眇道人,你随元帅寻找龙脉,一旦寻到,速报我知。”
  忽雷怒纵马举枪,喝道:“勇士们,随我来!”方才忽雷怒以身犯险,安然无恙。手下兵丁胆气略粗,直杀向敌阵。眇道人催动坐骑葬獒赶上,斗鸡眼瞪成牛眼,狗油胡撅起多高:“元帅,不能杀啊!明军组成这个阵势大有古怪,头角峥嵘,尾足勾连,组成一个煞字,这是风水阵的理煞中的字煞。我以落地辨牛羊的阴阳眼力数出,明军共有七千七百七十七人,乃是理煞中的七字连环煞。须以糯米狗血按五行八卦方位镇之,否则杀入敌阵,杀头则变成断头煞,斩腰则变腰斩煞,砍足则变缺足煞,对我大大不利!”
  忽雷怒向来对风水术嗤之以鼻,所谓替大炎可汗寻找龙脉也是个幌子,只为攻占拒胡城这个战略要塞。当下挑眉怒眼:“胡言乱语,兵贵神速,刻不容缓,待寻来糯米狗血,战机已失,你担待得起么?杀!”
  人有恶行遭果报,天杀万物如刍狗
  铁蹄驰骋,溅起蔽日黄沙;长刀挥动,截断盖天乌云。鞑靼军好似一把大剪,冲入明军阵营,叫嚣隳突,来回绞杀。明人饥饿已久,体力不支,不过片时,便被冲得七零八落。但是每个人都不肯后退半步,刀枪拼折了,便用拳头,膀臂砍断了,便用牙咬。饶是忽雷怒久经沙场,也未见到如此凶悍的战士,吃惊不小。
  三炷香工夫,明人全军覆没,伏尸狼藉,血腥气弥空不散。忽雷怒检点战场,发现这群明人中只有壮丁,没有孩童妇女,想来必是藏匿城中。但他多个心眼,没有贸然进城,而是先命探马入城探听虚实。军卒开始打扫战场,将死尸用马车拉了,悉数扔到荒郊乱葬岗。
  等了半晌,探马回报:“里面是一座空城,不见半个人影。将军府异常简陋,和民居差别不大。最奇怪的是,城中处处挑着纸钱白布,十分诡异。”
  忽雷怒心下疑惑,喝命盾牌手在前,弓弩手策应,自己押后,鱼贯进城。进得城后,人马立刻三五成群,撒入巷子,搜寻藏匿者。
  忽雷怒刚踏入城中,坐骑便似嗅到了什么不详气息,咴咴哀鸣,不住倒退。忽雷怒大怒,紧扯丝缰,马嘴中渗出血来,这才勒住坐骑。举目观看,他自己不由得大惊失色——城中真的一片缟素,纸钱飘零一地,偶尔一朵浓艳红花插在白布上,更显诡异。打马前行,却见通衢大路上砌了一座圆坟,当街而立,突兀无比。绕过坟丘,只见道路两旁屋舍俨然,都砌成圆丘状坟茔,门口立碑,门楹左右挂着挽联,扯着孝布,旁边挑着纸幡,屋顶压着坟头纸。挽联纸幡零落破败,东一条西一块,在风中瑟缩着,恍如一具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虽然这些景况在城外千里筒中已窥得一二,身临其境还是不免惊怖。举目四顾,城里格局已全然紊乱,水渠逆行,当道挖井,井上起宅,茅厕筑屋,屋子是圆丘形的坟冢,水井是藏污纳垢的窨井。从西门走到东门,到处都是一样,坟茔累累,墓碑林立,好端端一座城池业已变成一座阴森恐怖的阴宅。
  史万夫这是搞的什么鬼?
  忽然有兵士来报,在一窄巷中发现了史万夫的马匹兵器铠甲。忽雷怒急忙率众去看,果真不假,麒麟豹在巷子中一棵矮树上拴着,地下丢着白蟒乌龙刺和衍天甲,史万夫却不见了。忽雷怒命人四下寻找,但找了很久,踪迹皆无。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不管将军是死是活,遁走前总要带走三宝,带不走也要毁了,丢给敌人岂不是倒持太阿授人以柄么?眇道人道:“史万夫是不是仙蜕虹化,白日飞升了?”忽雷怒怒道:“胡扯!”
  忽雷怒命人再找,自己骑马进了将军府。将军府也变成了一个大坟场,当院坟丘数十。眇道人跟在忽雷怒身后,瞪着独眼,一路上东瞧西望,眼神变化不定,时而恐怖,时而惊讶,自言自语:“这是剪刀煞,这是反弓煞,哎呀,割脚煞,孤峰煞,天斩煞,穿心煞……”忽雷怒理也不理他。走着走着,眇道人再也按捺不住,催促葬獒上前:“大帅,速速出城!史万夫已将此城格局改变,变成了风水阵十大死局中最恶毒的绝天灭地七煞连环局!若不出城,我等只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忽雷怒虽不信风水,但眼前景物太过诡异,信口问道:“什么是七煞连环局?”
  眇道人一拍大腿道:“堪舆术中七煞指的是形煞、味煞、光煞、声煞、理煞、色煞、磁煞。形指地形方位,味指气味香臭,光指天光地火,声指一切声音,理指单双奇偶,数字相冲,色指色彩明暗,磁指龙脉大力。史万夫将七煞按五行八卦排位,布出连环死局。你们现在只能看到形煞、色煞、理煞,我有阴阳眼,能看到七煞。先说你们能看见的,形煞、色煞一眼望见,理煞却没那么好认,元帅你看,这墓碑上文字有什么奇怪之处?”
  忽雷怒闻言不悦道:“卖什么关子,有话快说!”
  眇道人心里暗骂,嘴上恭恭敬敬的:“元帅说得是,你看这墓碑上铭文不写先妣先考,却写后生后辈,这明显不是纪念祖先而是嘱托后人。寻常百姓的姓名我不知道叫什么,但这总兵府里的墓碑上写着的是张雷、徐明、程业等人,都是史万夫的偏副将,这些人都在城外死了,墓碑却预先立在这里。想来他们都已经料到了自己的结局,这不算什么稀奇,奇的是墓碑的主人名字和落款挽者都属一个人,都是自己挽自己,而且落款都署名前世。墓主是后辈的自己,挽者是前世的自己,这分明就是一个个轮回碑。而且这碑文的字数都是九十八个,这是双七数,七七四十九的倍数。道家认为:人之初生,以七日为腊,一腊而一魄成,故人生四十九日而七魄全;死以七日为忌,一忌而一魄散,故人死四十九日而七魄散。一字代表一日,七七四十九日死,又七七四十九日生。这便是理煞中的轮回煞。史万夫挖空心思摆此煞,一定是要这些亡魂死而复生,再行复仇。这只是冰山一角,还有这院中树木的棵数也有古怪,这有几个树墩,是被新伐掉的,为的就是凑足大凶之数。”说着又指着从屋后引过来的两条浅水渠,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一通计算,“单说形煞这水,本来这天劫水宜出不宜入,地刑水宜入不宜出,可你看这水脉流向偏偏相反。天劫水凶,地刑水恶,这一来损丁绝嗣,就好比城中潜伏着无数杀手,随时可以发出致命一击!”
  忽雷怒听得头大如斗,截住话茬,呵斥道:“什么轮回杀手,我不想知道什么七煞死局,本帅现在要知道,不出城要如何破解此局?”
  眇道人道:“若遇寻常煞气,可用遮、挡、化、斗、避、镇等法化解。只是这连环局,破一局生一局,死局循环,永无终局。”
  忽雷怒道:“一派胡言,这是史万夫的障眼法,想要吓倒本帅,做梦!就算是真,他既然用修屋挖道来布局,本帅便以牙还牙。来人,立即将坟丘夷为平地,疏通道路,沟通河渠,重筑此城!”
  忽雷怒遣人飞报大炎可汗,得到指令后立刻动手。鞑靼兵手持铁锨铁钎,开始推坟填井,修路搭桥。
  午牌时分,忽雷怒命一千夫长督造工程,自己同麻狸虎、赫花狼、眇道人出城歇息,在城前坐地起灶,埋锅造饭。岂料火才生起,忽然一名十夫长飞马出城,奔到眼前,滚鞍落马,摔得眉眼乌青,声腔都变了调:“报报报,元帅,大事不好!寻龙营兄弟进入一座大坟丘,里面都是珠宝,大家哄抢,坟丘忽然坍塌,三百八十九人全数丧生!”
  话未说完,又是一骑绝尘而来:“报,元帅!觅龙营填埋一眼污井,井下忽然射出弩箭,七十三人死!”
  “报,元帅,擒龙营九十九人阵亡!”
  大炎可汗为了抢占龙脉,讨个彩头,将军队番号全部改成与龙脉有关的风水术语,什么寻龙觅龙生龙来龙擒龙……不一而足。
  紧接着,斥候连环禀报,噩耗不断传来。有上桥桥断被摔死的。有坠入陷坑被里面尖刀插死的,有被毒烟呛死的,有被绳索勒死的,五花八门。忽雷怒怒目圆睁,啪的一声将手中酒囊摔在地上:“什么狗屁风水绝局!这是史万夫布设的歹毒机关!”立即传令,命鞑靼兵以圆木挠钩长枪等长物件推倒住宅,尽量少接近屋宇墙壁。
  鞑靼兵执行了命令,但凶信依旧如梭传来。到第二日,已有近万兵卒丧生。忽雷怒大急,飞马来向大炎可汗请旨:为了避免更大伤亡,火烧拒胡城。
  眇道人将脑瓜摇得像拨浪鼓:“大帅不可,大帅不可,葬书有言道:‘童山不卧虎,死水不藏龙。’一旦放火,水火无情,烧成秃岭,龙脉可就毁了。而且,贫道昨夜夜观天象,见廉贞在位,掐指一算,今日正值祝融排衙,廉贞属木,祝融为火,火焚木尽,大大不吉啊!”
  大炎可汗也沉吟道:“如今史万夫七宝,我们已得其四,还差美女龙脉窃天匣!除了史万夫尸身不见,其他无人逃出,史天骄和窃天匣必然还藏匿在城中。如果放火,不但毁了龙脉,其余二宝也难幸免。”
  麻狸虎道:“如今寻找龙脉和史天骄是最重要的。大帅却要捣毁房屋,重新建城,这是不抓麋鹿抓兔子的做法。大汗,末将愿亲自去找龙脉,死也无憾。”
  赫花狼不甘落后:“可汗,末将请命,去寻史天骄,若寻不到,愿以人头相抵。”
  听闻此言,大炎可汗龙颜大悦:“你们是鞑靼真正的勇士。汉人有句话说,红粉赠佳人,宝剑酬壮士,朕便将史万夫的宝枪宝甲赐你二人。”旁边有近侍取过兵器甲胄,二人狂喜,跪倒接过,连连磕头谢恩。赫花狼得甲,麻狸虎得枪。
  忽雷怒不识时务,继续说道:“可汗,若是史万夫想保护史天骄和窃天匣,便会将之放在一个安全所在。若不能万无一失,只怕史万夫早毁了他的女儿和宝匣。所以火攻没事。可汗若怕损了龙脉,可将城中树木周围砍出防火带,再派人看火便可,只烧房屋,不让蔓延。”
  大炎可汗还在犹豫,忽雷怒道:“可汗定夺吧,伤兵太多,只怕为外人所乘,到那时什么都保不住了。”
  大炎可汗一握拳头:“好,依你,火攻。我早就知道你喜欢马,史万夫的那匹麒麟豹就赏你了!”话音未落,帐外马蹄声由远而近,哧啦一声,牛皮毡帘扯掉,狻猊怒冲冲闯进帐中,一脚踢翻炭火盆:“麒麟豹是我的!”
  原来昨日史万夫被杀,马匹盔甲枪支尽为大炎可汗所得。狻猊早相中了那匹追风逐电的麒麟豹,今早天才蒙蒙亮,他便风风火火闯进马厩,将麒麟豹牵出,在营外遛了一天马。这马却不认生,十分驯服,狻猊仰天狂笑:“看来史万夫是吕布,我是关羽了。”忽有亲卫来报,大炎可汗将宝枪宝甲赏赐了麾下二将,狻猊勃然大怒,这才急匆匆骑马回营,兴师问罪。不想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却听到大炎可汗将宝马也送礼了,叫他焉能不怒。
  胡人虽不像汉人那般三纲五常看重礼教,却也知君臣上下,父子伦常。大炎可汗拍案而起:“放肆!忽将军冲锋陷阵,建功无数,你才到军前,寸功未立,凭什么和他争!”
  蒙古汉子崇尚武力爱慕英雄。但英雄是打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狻猊恶狠狠道:“我和他比摔跤,谁赢了谁得宝马!”揎拳捋袖,摇膀晃腿,便想动手。
  大炎可汗怒道:“住手!草原上的狼群只会叼羊,不会窝里斗,成吉思汗的子孙这般没出息么!狻猊,我只要一个史天骄,寻到龙城龙脉,我的位子给你坐。”这话果然见效,狻猊粗目横眉,哼了两声,再不作声了。
  大炎可汗瞥了一眼旁边始终趺坐养神的黑莲法王,道:“窃天匣便归法王所有。”
  黑莲法王耷拉眼皮倏地一跳,缓缓睁开二目:“出家人四大皆空,身子是臭皮囊,何况身外之物。”
  艳阳高照,细长绯红的火舌舔舐着茅草木料,哔哔剥剥响。不过片刻,浓烟滚滚,烈焰飞腾,拒胡城燃成一片火海。
  城里机关密布,忽雷怒不愿冒险,骑着麒麟豹,在城外遛马。麻狸虎、赫花狼也不傻,寻个理由,溜出城来。烟气氤氲随风飘来,忽雷怒抽抽鼻子:“怎么好像有股香味?”赫花狼道:“什么香味,是烟味。”
  眇道人眨眨独眼,一捂鼻子:“大帅,快走!是光煞和味煞!”话音未落,忽听城内人喊马嘶一阵骚动,忽雷怒正要遣人打探,忽见城门处烟尘大起,马蹄缭乱,一彪人马星驰电掣冲出城来。忽雷怒定睛一看,这伙人各自为战,不分敌我,互相斫杀,都是自己麾下兵将,派入城中放火的。忽雷怒又惊又怒,催马迎上,厉吼一声:“你们干什么?疯了么?巴特,给我住手!”为首一人正是百夫长巴特,只见他两眼血红,口角流涎,嗬嗬喘气,大叫道:“我乃七命杀星史万夫,尔等还不受死,更待何时!”对其兜头就是一棒。忽雷怒拨马躲开,未及喝骂,蹄声雷动,又是三刀两锤袭至。忽雷怒忽觉眼前金星乱冒,流萤飞舞,光影幢幢,恍惚间,刀剑看成白蟒乌龙刺,众将变成史万夫。顿时心中惊怖,身僵手抖,被一刀削中肩胛,痛叫一声,落荒而逃。
  “我是史万夫,我天下无敌!”“我乃大将史万夫,我是草原上的狼王!”“狗日的大炎可汗,老子宰了你!”城中涌出千余兵将,势若疯虎,大半自称史万夫,叫嚣骂詈,好似被史万夫亡魂附体一般,旋踵间突入鞑靼营盘,狼牙刀在风中嘶吼,划出一道道致命的弯弧,若疾风摧草,血雨篷飞,一颗颗人头随着风的方向旋转滚落。
  “报!大汗,我将士被史万夫亡魂附体,杀入营中来了!”大炎可汗闻报,颜色惨变,抢出营帐,果然,自称史万夫的喊声如潮,震遏行云。大炎可汗面如土色,急调宿卫精锐,以强弓硬弩剿杀,直到落日衔山,才将叛军诛戮殆尽。查点人马,伤亡三万挂零。
  金顶黄罗帐中,众将蔫头耷脑,忧心忡忡。眇道人道:“大汗,看来史万夫号称七命杀星确实不假,真把幽冥冤鬼拘来了。我看还是暂且退兵,另思良策为妙。”
  大炎可汗沉吟半晌,忽然眼睛一亮:“狼吃羊,羊吃草,一物降一物。既然是冤鬼作祟,找个捉鬼的不就成了。”
  令威化鹤此来归,黄耳传书几番又
  夜色深沉,天如墨染,乱山深处雷声隐约。草庐中一灯如豆,映出两条孤独的剪影。凄冷的风像一条阴毒湿滑的蛇,游过窗隙,钻入肖不平的袖管,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你的故事讲完了?”
  大冢灵花笑道:“嗯。我的故事到这里也中断了,只有一个简单的结局。”
  “什么结局?”
  “史天骄被大炎可汗强暴致死。”
  十一个字像十一记惊雷轰顶,肖不平霍然站起。
  “怎么?很惊讶么?你修改前史天骄的结局是被大炎可汗强暴,我只不过是添了两个字而已。这就是我想要的结局,怎么样,是不是很刺激?”
  肖不平眼中刀光迸射:“你的结局不会实现,因为有我肖不……”“平”字尚未出口,灯花忽地一爆,肖不平猿臂猱伸,勾腕撮指成勾漏手,隔桌叼拿大冢灵花双臂。岂料大冢灵花不躲不避,两只藕臂柔若无骨,缠绵迎上。四臂交缠,大冢灵花的手仿佛两条腻人的蛇,滑过肖不平小臂大臂肩胛,五指如菊绽花开,啄向他胸前膻中、华盖、璇玑诸穴。
  肖不平大惊,慌忙沉腰坐马,脚跟蹬地,撞翻凳子,向后暴退。大冢灵花得势,身如黄莺,曼妙一折,翻过肖不平头顶,两腿后插,使二字钳羊马,反锁住肖不平双腿。两人脊背相靠,腿臂交缠,肌肤相亲,如胶似漆。肖不平挣扎不开,心中暗暗叫苦,没想到大冢灵花练过天竺瑜伽柔术和沾衣十八跌,身子像八爪鱼一般死死箍住自己,甩都甩不掉了。
  大冢灵花笑道:“相公,瞧你一本正经的君子模样,没想到美色当前,也这般性急。人家早晚是你的人,要亲近光明正大便可,何必偷偷摸摸呢!”
  肖不平道:“你真的要害史天骄?”
  大冢灵花笑道:“自然喽,大炎可汗请的捉鬼人就是我幽冥鬼捕大冢灵花啊!前几日我收到大炎可汗密函,答应赴约了。很奇怪么?大炎可汗是我姑父,黄立是我胞兄,日本名大冢一郎,蒙古名必勒格。我们一家本来都是流落中原的浪人,也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倭寇。很多年前,史万夫游击南海,杀了我父亲。我母亲和姑姑带着我和哥哥逃亡到塞北,母亲中途病死,姑姑阴差阳错嫁给了大炎可汗。我被鸳鸯门主收养,艺成下山,居无定所。直到读了这部《阴宅血咒》,才知道原来我哥潜入拒胡城卧底,又被史万夫杀了。杀父诛兄,此仇不共戴天。我要让他女儿遭人凌辱到死,让他死也不瞑目!”说到后来,咬牙切齿。
  肖不平心凉半截,哑口不语。窗外霹雳声震,雨势转急,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过了半晌,大冢灵花忽道:“喂,闷葫芦,你怎么不说话啦?”肖不平懒洋洋道:“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你对史万夫断头是怎么看的?”
  肖不平道:“书中
上一页

热门书评

返回顶部
分享推广,薪火相传 杏吧VIP,尊荣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