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首離身死,終不可淩
仙劍前傳之臣心似水 by 王世穎
2018-9-28 21:33
漪湖水口。
這裏,是葫蘆形的漪湖中間最窄的壹段,二百步的長堤,連通澤邑的東城西城。
此時,姜軍僅存的兵力皆齊聚於此,澤邑所有的舟船都付之壹炬,破釜沈舟,誓死壹戰!
長堤兩側的水面,舟船的殘骸還在熊熊地燃著,把這條長堤映照成壹條烈焰地獄。
已經不需要軍鼓、不需要令旗、不需要兵法與策略,只需迎著對面的敵人沖過去,奮力砍殺便是!矛戈斷了,便用劍;劍飛了,便用手;手臂折了,便用牙齒;就算是被攔腰斬斷,殘存的肢體也要拼盡最後的力氣把敵人拖下水去。
整條長堤,被血潑了壹層,又被屍骸覆蓋了壹層,每壹道寒光飛出去,便有鮮血噴湧而出,殘肢四散飛離,人已經不是人,而是殺紅了眼的野獸,不是妳死,便是我亡!
殺!殺!殺!殺!殺!殺!殺!
戰團中,最顯眼的便是那魔劍,舞成圓,繞成陣,無人敢應其鋒芒,劍身上那紫光,隨著劍身的舞動,連成絲絲縷縷的條帶,像來自冥府的催魂符咒,攝人心魂。
魔劍的後面,是壹柄黑沈沈的大劍,砍、削、劈、刺,沈穩有力,章法不亂,每壹劍揮出,必有壹個敵人殞命。
屍體,越積越高,姜軍的和楊軍的,年輕的和年長的,位高的和卑微的……所有的屍體混雜在壹起,血融合著血,肉粘連著肉,骨摩擦著骨,發膚累壓著發膚,竟是無分彼此的親近。活著的人,每壹步踏出,都踩在人的血肉上,把這些互相仇視互相攻擊的魂魄,碾壓踩踏成為壹體,再也無法分開……
穆別離開了。
晏薇看著自己身下穆別的衣服,想著,他倒是聽了自己的勸,不再赤膊了呢……又想著,穆別所說的父母之邦,楊國姜國,對於自己,也是壹樣吧。似乎……又有些不同……也許,自己腹中的孩子,便是下壹個穆玄石。
晏薇恍惚地轉頭看向竹萌,問道:“妳的父母現在在哪裏?”
竹萌低垂著頭:“奴婢就是澤邑人士,父母都住在城西。”說完,壹滴淚滾了下來,彩緞的衫子不吸水,那滴淚就這樣圓滾滾的在她碧色衣襟上懸著,像是荷葉上的露。
“城西……”晏薇沈吟著,那不就是天威門附近麽,半城淪陷,想必竹萌的家,也已經在楊軍控制之中了,那家中的二老,是否安然?
“等天明冰雹住了,我們壹起出去!去妳家,有我在,會保得二老平安。”晏薇說著,心中酸楚,既然保不住龍葵,那麽,就保住眼前這個女子吧!這樣,至少也不枉費了頸中的玉墜和指環。
“不行啊!公主!”竹萌擡起頭,滿臉的淚痕,“殿下吩咐過,讓我服侍妳留在宮內,說壹旦城破,外面會非常混亂,縱然有將領節制,那些兵士也會無所不為,留在宮內,反而會安全些。”
竹萌說的道理,晏薇是懂得的,縱然沒有經歷過國破家亡,但歷史看過,故事聽過,歌謠唱過……凡圍城被破,必然有大大小小的燒殺搶掠,宮禁之中的王公貴族尚有可能被保全,那些草芥壹樣的黎民便只能聽天由命了……但是,為了自己的安全,就這樣什麽都不做,任由死亡在自己眼前接二連三地發生嗎?不管怎樣……就像穆別說的,但有壹線希望,就應該盡力壹試!
晏薇微微壹笑,問道:“妳難道不想去看看父母是否平安嗎?”
竹萌垂首泣道:“想!奴婢千想萬想,但……奴婢的職責是保住公主和公主腹中的孩子平安!”
晏薇淒然壹笑:“這當口,誰又能保住誰平安呢……若沒有平安的命,便是在宮中也不會平安的,但若有平安的命,或許還能保得妳壹家平安。”
“公主……”竹萌還想勸諫,但晏薇止住了她的話頭:“我是主妳是奴,這許多日子以來,都是我聽妳的,妳便聽我壹次吧。”
聽了這話,竹萌再也抑制不住,嚶嚶地哭泣起來。
烈風、雷電、冰雹都住了,天地壹片安靜,安靜得讓人難以相信咫尺之隔的宮墻外,便是浴血的戰場。整個宮禁像是個哭累了昏昏睡去的嬰兒,籠罩在壹片濡濕的霧色中。淡白的晨霧像裹住傷口的紗,讓人覺得安全。
天,尚未大亮,宮闕影影綽綽的輪廓中,壹點紅壹點綠,驟然從墻垣後閃出,提著裙角壹步壹步疾行的身姿,在晨霧中漸漸清晰。紅色的是壹襲連枝紋彩綾深衣,綠色的則是絞纈的小團花緞,正是晏薇和竹萌。
壹路上都沒遇到人,再往前便是宮門了,走出臂膀壹樣圈護著的宮墻,便須要直面真真切切的戰亂,兩個妙齡女子從未見過也無從想象的戰亂。
步下最後壹級臺階,晏薇長出了壹口氣,終於……走出了這裏……
提著裙裾,回望身後的重重宮闕,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喜。
來時天天盼著離開,離開時卻又心生悵惘;來時腰肢盈盈壹握,去時大腹便便、步履蹣跚。壹生中最好的年華,就在這裏被輕輕揭過……像那已經結了青果的花枝,兩三萎黃的花瓣,縱然掙紮著攀在枝頭上,也是徒然。這壹季花事已了,即使明年還有繁卉,那也是另外的人和事了,這心境,豈是“蒼涼”兩個字能說盡的……
姜國,這綿延數百年的古國,也將雕零了,花謝枝殘,秋霜偷換了春風,任誰也無法挽留……
晏薇正自怔忡間,隱隱覺得耳畔有風聲掠過。
“小心!”竹萌壹聲驚呼。
晏薇猛回頭,卻見壹面盾牌,兜頭向自己砸來。想避開,但腳下卻是軟的,挪不動步子,只能瞑目待死。
斜刺裏壹柄長矛掠過,生生架住了那盾。
“妳不能傷她,公子瑝有令,禁宮中的女子,壹律不準傷害!”是低沈渾厚的男子聲音,聽上去竟然是懷都的鄉音!
晏薇啟眸看時,身前是壹個楊國的兵卒,身材高大壯碩,臂膀寬闊有力,衣服上斑斑點點,到處都是已經辨不清顏色的血漬臟汙。
霧氣中,像是從地下鉆出來似的,周圍密密麻麻已經全是楊國兵卒。既然楊軍已經逼近宮門,難道……漪湖水口已經失守?那龍陽……龍陽是否安好呢?
晏薇壹時怔在那裏,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壹切。
持盾的兵卒已經收了手,和其他楊軍兵卒壹起,潮水壹樣湧入姜國王宮。而晏薇、竹萌和這個持矛的楊國兵卒三人,就像潮水中的壹塊頑石,無所依憑地呆立著。
突然,壹片箭雨激射而下,楊軍潮水般奔湧的勢頭被阻滯了。墻垣上,出現了壹批姜國內侍的身影,絳衣的居多,間或有青衣的,每人都持著弓,形成了壹道防線。那持矛的楊國兵卒見狀壹閃身,張開雙臂,擋在了晏薇和竹萌身前。
“這裏危險,妳們兩個,快跟我走!”身前那兵卒側頭說道。
晏薇蹙起眉頭,略有些遲疑。
那人又道:“我認識妳,妳是晏薇。”
晏薇聞言眉毛壹挑:“妳怎會認識我?!”
那人從衣襟中拽出壹塊玉:“妳可認得這個?”
那是壹枚堇青色的玉蝴蝶,平展著雙翼,兩側翼尖上各有壹個小孔,壹根絲繩兩端各打了個結,穿過小孔,便穿起了那玉。晏薇怎麽不認得,從小看到大的,那正是鹿堇的護身玉。
“莫非妳是鹿堇的夫婿?”晏薇又驚又喜。
那人點點頭,攙扶起晏薇:“是我,快走吧!這裏危險!”
“公主小心!”竹萌又是壹聲尖叫,晏薇未及反應,便被那人護在了身下。晏薇只覺得身旁那人身子壹震,擡頭看時,壹只羽箭插在他臂膀上,青灰色的羽毛兀自顫顫地動著。
“快走!”那人壹聲大吼,拖著晏薇便向前疾行。
“小心點!公主有身孕。”身後是竹萌的聲音,清亮而嬌媚。
三人深深淺淺走了壹段路,看距離,已經差不多到了羽箭射程的極限了,晏薇暗暗定了心,也覺得身邊那人的速度略緩了下來。
“啊……”身後傳來壹聲輕輕的驚呼,是竹萌!
這聲音很熟悉,平日裏竹萌做針線,若不小心紮到手,也是這樣輕聲驚叫壹聲,隨即便把手指放在口中吮著。這壹聲“啊”,和之前聽過的那許多次壹樣,音量語氣都殊無二致,似乎只是受了小小的傷,針尖壹樣大的痛,只要溫潤的唇壹呵護,便散了……
晏薇回過身去,卻大吃了壹驚,只見竹萌伏在地上,後心上端端正正插著壹支羽箭,箭入體很深,只有半截箭桿露在外面。血,瞬間便把那綠衣濡濕了壹大片,絞纈形成的本白色小團花,而今已經變成壹片刺目的血紅。
晏薇只覺得頭皮壹緊,全身的力氣都像抽空了似的,說不出壹個字,邁不動壹步,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那片猙獰的血色,迅速地越擴越大、越擴越大……染紅了竹萌的肩背腰肢,又黏黏地滲落到碧草中,像在竹萌身下,綻開了壹朵血色的大花……竹萌的小腿微微抽搐了兩下,就再也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