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賓主盡觴

　　新人入帳，這邊喜筵隨之開席，各色美酒佳肴流水般送上。
　　行完撒帳禮，程宗揚親自入席奉酒，壹眾賓客紛紛道賀，反正都是吉祥話，程宗揚壹概笑納。首先敬奉的是諸侯宗室，程宗揚身為大行令，雖然幹活不多，但也拜訪過各處諸侯王邸，與前來道賀的諸侯賓客並不生疏。談笑間他並沒有擺什麽侯爺的架子，顯得十分平易近人。
　　新郎雖然沒擺架子，那幫諸侯賓客卻不敢掉以輕心。洛都之變，劉呂雙方暗牌叠出，殺得不可開交，誰也沒有想到消失多年的陽武侯壹系會突然出現，並且選擇了孤立無援，根本無人看好的長秋宮，接連覆滅外戚呂氏，宗室劉建，扶持定陶王繼承帝位，幾乎是以壹己之力扭轉乾坤。
　　陽武侯隱忍多年，壹出手就驚動天下，不少知曉內情的諸侯都暗暗心驚。結果陽武侯占盡上風，卻沒有試圖重歸帝位，而是將昔日之事全壓下來，只拿了壹個實封的列侯，隱約顯露出退出權力中心的意向，讓壹眾諸侯都暗暗鬆了口氣。筵席上雙方賓主盡歡，倒是親近了不少。
　　接下來是朝中壹眾文武重臣的賀客。洛都之亂中，死於亂事的二千石以上高官比比皆是，軍方更是來了壹波大清洗，卷入戰亂的軍隊幾乎殘破無遺，朝局的動蕩可想而知。平亂之後，皇後下詔，曾經主政多年的霍子孟重新出山，以大司馬大將軍的身份主持朝政，迅速安定了人心。
　　這次舞陽侯大婚，霍大將軍雖然沒有親自出面，但派來了少將軍霍去病。霍少還“隨口”提了句閑話，呂家那位奉先少爺憋在府裏無聊，聽說有人娶親，也想來看熱鬧，讓霍少壹個大嘴巴給抽回去了。
　　“小孩子不懂事，讓舞陽侯見笑了。”
　　這話當然不是隨口說的，霍少將軍既然有意示好，程宗揚自然投桃報李，笑道：“奉先公子勇冠三軍，更難得的是天真爛漫，全無心機——這樣下去，可不得了啊。”
　　談笑間話鋒突轉，霍去病頓時神情壹凜。
　　程宗揚早已想過此事，笑道：“奉先公子如此資質，可不能荒廢了。我已經稟告過太後，準備送他去皇圖天策府，太後也答應了。妳這位師兄可要多引導引導他。”
　　霍去病明白過來，以呂奉先的性子，若是還留在洛都，不出半月肯定惹得雞飛狗跳，說不定哪天就犯個殺頭的死罪。把他送去長安，壹面遠離洛都這個是非之地，另壹方面有了皇圖天策府的出身，將來也好搏個前程。
　　“多謝舞陽侯！”霍去病舉樽為敬，隨即壹飲而盡。
　　與霍子孟並列朝廷棟梁的金蜜鏑傷勢未癒，派來其子金建前來道賀。自己的老熟人，趙充國趙長史卻不見蹤影，不知道是不是真去找門路賣屁股去了。
　　同樣傷勢未癒的董宣也派來親信，並且奉上壹份厚禮。不過那名親信在席間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笑容也顯得有些勉強。程宗揚猜測，董臥虎的傷勢恐怕不太樂觀。
　　北軍唯壹壹位外姓校尉，也是僅存的胡騎校尉桓郁攜子親赴筵席，桓郁此時已經晉封為衛將軍，主掌衛尉。呂氏在軍中的勢力拔除之後，衛尉軍也差不多要重建壹遍，倒是給了他們父子大展拳腳的機會。
　　到了鴻臚寺那幫低級官吏席間，昔日的同僚紛紛舉樽，諛詞潮湧。程宗揚與眾人對飲三杯，然後笑道：“舞都地方偏僻，遠不及洛都繁盛，不過程某可以給諸位交個底，只等開冬，舞都就會大興土木。諸位都是程某的故交，若是不嫌舞都荒僻，程某自當虛位以待。”
　　舞陽侯親自開口相邀，不少人都動了心思，不過程宗揚也不擔心他們全來。敢於放棄京師的職位，給自己這個諸侯效力，有這等膽魄的豪傑，來多少自己敢要多少。
　　“請！”程宗揚舉起酒樽。
　　秦檜笑著接過酒樽，“秦某與鴻臚寺諸位賢達飲壹杯！來來來！滿上！這位尊駕，妳們可不能因為我們蘭臺都是些窮酸文人，就看不起我們蘭臺啊！”
　　壹眾達官、文士的筵席是漢國傳統的分餐制，列席而坐，繁而不亂。另壹邊的武者卻另壹種風格。這些武人大都是經歷過血戰的宮中護衛，他們拼上性命立下累累功勞，如今大功告成，不僅如願拿到豐厚賞金，而且軍中缺員無數，前程也是大好。壹眾猛士聚席豪飲，有如長鯨吸水，程宗揚趕來時，席側已經堆了壹堆酒甕。
　　這會兒新郎倌過來敬酒，眾人大聲叫好，然後壹通猛灌，讓程宗揚險些沒扛住。最後靠著老敖、劉詔、吳三桂這些能喝的好漢連番擋酒，才算撐了下來。
　　由於前來道賀的客人極多，殿前的空地上也鋪了紅毯，設好帷帳，用來分置賓客。程宗揚逐席敬酒，到了其中壹席，有人長身而起，笑道：“恭喜程侯。”
　　程宗揚壹怔，“趙大哥，妳怎麽在這裏？咱們自家兄弟，去內廳！壹會兒好好喝壹杯。”
　　“別啊。”旁邊壹位賓客戴著兜帽，只露出半張臉，壹副鬼鬼祟祟的樣子。
　　“我專門把老趙拽來陪我的。”陶弘敏小聲道：“裏頭熟人太多，我不好露面。”
　　程宗揚失笑道：“陶五爺，妳那點事早就平了。”
　　陶弘敏頭搖得撥郎鼓似的，“安全第壹，安全第壹。要不是妳大婚，我早就溜了，要不就躲在會館裏頭，老實當個縮頭烏龜。”
　　“回晴州？”
　　“可不是嘛。我得回去找帛十六算賬去。”
　　“妳這回……虧得不少？”
　　“虧那點錢算毛啊。”陶弘敏毫不在乎，“妳這壹封侯，我虧那點錢全都算撈回來了。”
　　程宗揚大笑道：“怎麽著？五爺準備好了要大賺我壹筆？”
　　“還用問？把妳在舞都的地給我壹塊，咱們兩清，我回去也好交差。地段可不能太差了，回頭我還跟妳做生意呢。”
　　“好說！”程宗揚回過頭，“趙大哥，妳呢？”
　　趙墨軒朗然壹笑，“算我壹份。”
　　“好！等我忙完，咱們壹起舞都好好商量。”
　　陶弘敏壹拍大腿，“哎呦程哥，妳這個朋友我算是交著了，當了侯爺，還是壹點架子都沒有。等看好地，我給妳弄條街出來！”
　　程宗揚壹邊勸酒，壹邊不時有人過來敬酒，他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壹路喝下來，到了商賈們所在的西花廳，程宗揚沒敢直接進去，先讓人拿了壺涼茶，壓壓酒氣，卻聽見那些商賈正在裏頭破口大罵——罵的是寧成。
　　寧成作為帝黨幹將，知名酷吏，在推行算緡令時，對商賈可是下了狠手。洛都有名的大商賈鹿玉衡，就是被他壹手破家，在他手中倒黴的商家不計其數。幸好洛都之變中，帝黨煙銷雲散，才讓這些商賈逃過壹劫。
　　眼下朝廷廢止算緡令，又取消了對商賈的限制，但想起在算緡令中破費的錢財，不少商賈仍是余恨未消，在席間對寧成破口大罵，甚至還有人商量著出錢出力，追殺寧賊。
　　寧成逃得連自己都找不到，程宗揚真不信這些商賈有本事把寧成挖出來。他揉了把臉，正待入內，卻被班超攔住。
　　秦檜在前面與賓客周旋，這會兒跟在身邊的是班超和程鄭。兩個人互相打了個眼色，班超略壹點頭，然後排闥入內。
　　幾名商賈說得性起，忽然“呯”的壹聲，壹條烤羊腿砸在案上，杯箸紛飛。
　　“我就奇了怪了。”班超盤膝坐下，從腰間拔出壹柄短刀，剁在羊腿上，壹邊切壹邊說道：“今日是主上大喜的日子，怎麽偏就有人這麽不識趣，在喜筵上盡說些不吉利的瘋話？”
　　他剔下壹塊肉，用刀尖挑到叫囂最響的吉策面前，“到底是見不得府中的喜氣，有意觸主上的黴頭呢？還是喝多了，得意忘形呢？”
　　吉策臉色煞白，額頭冒出壹顆顆冷汗，卻連擦都不敢擦。
　　洛都文士數以萬計，班超在其中原本毫不起眼。洛都之變中，他作為說客遊說桓郁，卻在軍中悍然出手，親自斬殺劉、呂兩家使者，將唯壹建制保存完整的胡騎軍拉到長秋宮壹方，為長秋宮最終取勝立下大功，不僅膽氣過人，而且智勇雙全，如今已是聲名雀起。
　　被他壹盯，吉策很有壹種尿褲子的沖動，哆嗦著說道：“喝多了，喝多了，說的都是胡話……”
　　班超刀尖壹抖，將羊肉甩到吉策面前的碟子裏，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剛烤好的羊腿，慢慢吃。”
　　吉策壹聲不敢吭，趕緊埋頭吃肉。
　　班超收起短刀，起身走到田榮面前，長揖為禮，“班某見過公子。”
　　田榮慌忙起身，“豈敢豈敢。”
　　商賈在漢國飽受歧視，田榮雖然身家億萬，童仆成群，但在場面上，還從來沒有被壹位文士稱為公子。
　　班超笑道：“田公子出身青白，長幹優長，宮中已經有旨，選公子為郎中。將來隨侍天子左右，可是要辛苦公子了。”
　　田榮怔了壹下，隨即驚喜交加。他壹個商賈，往日奔走豪族門下，也多是跟門房、管家之流打交道，輕易見不到主人。郎中職位雖低，卻是天子近臣，與天子朝夕相處，這等境遇，直如做夢壹般。
　　迎著壹眾商賈艷羨的目光，田榮壹揖到地，“多謝尊上！”
　　班超笑道：“這是宮裏的旨意，與主上可沒有什麽關系。”
　　班超記性極好，與不少商賈雖然只是壹面之緣，也能叫出名姓，記得對方所做的生意，與眾人壹番交談，席間方才略顯僵硬的氣氛很快就活躍起來。
　　程宗揚在外面聽得清楚，向程鄭投了個詢問的眼色。
　　程鄭道：“這些商賈被官府壓制得久了，都有些小人心性，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如今乍然得脫，壹來得意忘形，二來小人得誌，就他們剛才那番話，在喜筵上就是失禮。若不敲打壹番，將來必然生亂。”
　　席間眾人正談笑風生，外面有人喊道：“舞陽侯到！”
　　程宗揚像是什麽都不知道壹樣大步進來，笑道：“諸位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壹眾商賈紛紛起身道賀。
　　程鄭笑道：“各位兄臺，滿上滿上！我先說好，今日不醉無歸！”
　　程鄭與班超壹個唱紅臉，壹個唱白臉，配合默契。那些商賈壹邊見到厲害，壹邊見著好處，加了十二分小心地賣力巴結，原本還想著把鈔票兌換成錢銖的，這會兒也改了心思，恨不能再多報效壹些，也好換個能見著天子的職位。
　　雖然那些商賈沒敢勸酒，程宗揚也得做做樣子。幾杯酒下來，酒意上頭，便即告辭，但想到接下來的筵席，他不由得壹陣心虛。馮大法方才已經偷偷溜過來說了，喝酒最猛的還不是那些武人，而是那幫以豪飲為榮，喝起來連命都不要的遊俠少年。
　　吳三桂捋起袖子道：“大不了跟他們拼了！”
　　吳三桂舍命相陪，程宗揚也給自己鼓了鼓勁，硬著頭皮前去赴筵。結果卻是虛驚壹場，席間有劇孟這個老江湖坐鎮，不等那些少年群起勸酒，劇大俠便哈哈壹笑，叫來自己侍姬給眾人奉酒，順勢把他們的酒給擋了。
　　不但程宗揚逃過壹劫，敖潤、劉詔和吳三桂也暗叫慶幸，看那些少年飲酒的豪態，他們幾個也心裏發毛，方才若是上去擋酒，只怕也會被當場撂倒。
　　府中賓客眾多，午時開筵，快兩個時辰才把外面的筵席走完，剩下的就是自家人了。程宗揚把程鄭和班超留在外面招待賓客，帶著吳三桂等人來到內院。
　　星月湖大營的兄弟專門開了壹席，由於還在負責戒備和各處的值守，在場的只有三分之壹，高智商和富安也混在席間，與眾人吃喝笑樂。非但如此，他還帶了壹個小胡姬——伊墨雲。
　　“師傅！師傅！”高智商捧著壹碗羹湯過來，“這是徒兒調的醒酒湯，妳趕緊喝點。”
　　程宗揚倒沒糊塗，乜斜著眼道：“臭小子，不會是坑我的吧？”
　　“徒兒哪兒敢啊，真是醒酒的。”
　　程宗揚聞了聞，壹股酸味。醋能醒酒，自家徒兒這片孝心倒是可圈可點。他舉碗喝了壹口，壹股詭異的味道讓他險些吐出來，“幹！這什麽鬼東西？”
　　“徒兒剛問的，鄭哥說醋能醒酒，韓哥說蜂蜜醒酒。徒兒拿不準用哪個，匡老哥教我的，把兩樣摻壹塊，肯定醒酒。”
　　程宗揚拎著碗道：“匡大騙呢？”
　　鄭賓道：“老匡說遇見幾個道友，過去打招呼。剛溜了。”
　　“把他揪過來，灌他！”
　　韓玉笑道：“程上校，先吃點東西。”
　　敖潤、劉詔和吳三桂已經湊到席間抓緊時間吃喝，程宗揚也坐下來，拿起壹塊肉餅啃著。
　　高智商摟著伊墨雲的纖腰道：“我沒吹牛吧？我親師傅！實封的舞陽侯！從舞都到首陽山，全是我師傅的封地！比妳們部族領地都大！要是把我師傅放到妳老家那邊，妥妥的壹國之君！我就是響當當的大太子！”
　　程宗揚壹口肉餅當場噴了出來，“別！妳還有爹呢！”
　　伊墨雲壹臉崇拜地看著高智商，“妳爹爹也很厲害嗎？”
　　“那是！我爹可是有名的大將軍，手下足足有八十萬大軍！八十萬！”高智商比出九根手指頭，“手拉手能從這兒排到妳們老家，再排回來！”
　　高智商滿嘴跑馬車，聽得小胡姬不住驚呼。
　　程宗揚沒想到的是，居然還有壹處筵席會設在自己幹過活的酒庫。敖潤解釋說，這是阿合馬自己挑的，他那邊帶的人多，來回搬酒太麻煩了，乾脆領著那幫餓成狗的獸蠻人直接守著酒庫吃喝，也好讓大夥省點力氣。
　　聽到酒庫裏的動靜，程宗揚終於慫了。裏頭壹陣陣的鬼哭狼嚎，聽著不光是喝酒，還帶著拳打腳踢，讓人懷疑裏面都喝出人命來了。
　　程宗揚沒敢進去，只讓劉詔這個不怕死的送了幾隻烤全羊。
　　等了半晌，劉詔淌著鼻血出來，表示有哈米蚩和阿合馬在，那些獸蠻人都老實得很，就是這會兒喝到興起，那些獸蠻勇士按照本族的風俗，正掄圓了手臂，互相抽大嘴巴子高興壹下。有幾個喝多的，阿合馬讓人拿大鐵鏈子鎖住手腳，嘴巴裏塞了馬糞，扔到馬廄醒酒，指定不會出亂子。
　　程宗揚無語良久，“得，就這麽著吧。他們高興就好。老劉，妳趕緊擦擦鼻血。”
　　無酒不成筵，為了今日的婚事，程鄭等人訂下了城中各家酒商壹半的酒水，到處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唯獨有壹席例外，單超、徐璜、唐衡這三名前來傳詔的中常侍單獨列了壹席，席間上好的酒食，卻幾乎沒動。
　　程宗揚人未到，笑聲便先自傳來，“程某娶親，竟然勞動幾位中常侍親來賞光，著實讓程某過意不去。”
　　“恭喜程侯。”幾名中常侍勉強堆起笑意，卻難掩憂色。
　　程宗揚收起笑意，“怎麽了？宮裏出了亂子？還是天子有什麽不妥當？”
　　幾名中常侍互視壹眼，徐璜苦笑道：“今日是程侯大喜的日子，原不該說這些。只是……唉……”
　　程宗揚在主位坐下，示意敖潤取來杯箸，鎮定自若地說道：“大夥聯手，沒有擺不平的事。”
　　唐衡道：“是這麽回事：宮裏安定下來之後，小的們派人去請國丈。按道理說，兩日前便該到了的。可眼下國丈未至，連派去的人也蹤影全無。小的們不放心，又派去兩撥人，可壹樣沒有回音。”
　　程宗揚記得趙飛燕有個爹，不是親的。有個兄弟，也不是親的。他們若是入京，肯定要封侯。炙手可熱的外戚新貴唾手可得，沒有道理不趕著奔赴洛都。
　　“皇後的意思呢？”
　　“娘娘還不知道。”徐璜哭喪著臉道：“我們沒敢說。”
　　程宗揚夾了箸鹿筋，慢慢吃完，然後笑道：“這點小事，看把妳們急的。行了，包在我身上吧。”
　　徐璜如蒙大赦，“拜托程侯了。娘娘就這幾個親人，萬壹出什麽岔子，小的可擔戴不起。”
　　“把妳們派去的人名單拿過來，再找兩個與他們相熟的。安排好我就去派人去找。”
　　單超揖手道：“多謝。”
　　程宗揚笑道：“妳傷勢未癒，我就不勸妳酒了，喝杯喜茶吧。”
　　唐衡道：“還有件事想拜托程侯。”
　　“哦？”
　　三個人交換了壹個眼色，“小的們想給陽武侯他老人家磕個頭。”
　　程宗揚壹口應允，“長伯，妳帶他們去。”
　　朱老頭沒找到，那老東西賞過酒就不見蹤影，不知道上哪兒野去了。幾名中常侍只好失望而歸。
　　程宗揚敬酒也到了尾聲，剩下都是些熟不拘禮的自家兄弟。斯明信與盧景沒有去觀禮，只選了處亭子小酌。程宗揚趕到時，卻發現趙充國、石敬瑭和劇孟也在座。
　　石敬瑭臉上多壹道傷口，壹邊大嚼，壹邊吹噓他怎麽帶著人馬，清洗掉呂翼壹系漏網的余孽。
　　“呂家那個老賊溜得倒快，結果還是被我尋到鄉間，親手斬了他的狗頭！”
　　趙充國撫掌道：“大丈夫自當快意恩仇！痛快！痛快！”
　　朱老頭可不是什麽泥人性子，報起仇來壹樣心狠手辣。
　　“隔著帳子就聽老石的驢叫了。”吳三桂嚷道：“換飲驢的大槽來！讓我灌他壹槽！”
　　“我還以為妳們要敬到天黑呢。”石敬瑭說著站起身，對吳三桂叫道：“誰怕誰啊，換大碗！誰先倒誰是孫子！老趙，妳先上，兄弟給妳押陣！”
　　“成！”趙充國壹拍大腿，“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老子先幹他！”
　　“行啊，大兄弟，”吳三桂道：“連老石的便宜妳都敢占？”
　　劇孟笑呵呵道：“得，壹會兒工夫多倆爹。”
　　石敬瑭道：“妳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啊。乾脆！我先跟妳拼了！”
　　劇孟道：“上酒！上酒！讓妳瞧瞧馬王爺有幾隻眼！”
　　即使面前擺著價值千金的珍饈美酒，盧景還是蹲在地上，壹邊啃著雞爪，壹邊道：“我就說了，妳那沒用。瞧這幾頭猛驢，妳那屁大點的壺來得及嗎？”
　　“我這不是專門來顯擺的嗎？”劇孟靠在軟榻上，叫道：“手腳麻利點！讓妳燙個酒，妳摸鱉呢？”
　　他那個侍姬正守著壹隻火爐，爐上壹隻銅盆，擺著十幾隻酒壺，這會兒將酒壺壹隻隻放在盤內，吃力地捧過來，給客人壹壹擺上，然後退到榻旁，半靠半坐地偎依在主人身上。
　　程宗揚都記不太清這位趙王妃以前的模樣，但看她這會兒神情間已經沒有多少懼意，反而眉眼中那抹羞中帶喜的媚態，越來越足。
　　程宗揚伸出拇指，佩服地說道：“劇大俠好手段！”
　　劇孟哈哈壹笑，伸手在婦人渾圓的雪臀上捏了壹把，惹得她壹陣花枝亂顫。
　　敖潤笑道：“劇大俠，妳剛才不還在前面嗎？怎麽喝到這兒了？”
　　“那幫小崽子酒量不行，喝到壹半就全倒了。都坐！壹起喝兩杯！”
　　按照漢國習俗，要到婚後第三日歸寧，才由雲家專門設宴，招待四方賓朋。因此今日除了雲蒼峰作為長輩出席，還有幾個送親的女眷，雲家其他人都沒有隨行，這裏已經是最後壹席。因為月霜的緣故，眾人默契的沒有提什麽婚事，只是談笑勸酒。
　　趙充國剛得到宮裏頒下的賞賜，不僅補足虧空，手裏還落了壹筆，興致分外高漲，挨個扯著眾人拼酒，連斯明信都沒放過。
　　正喝得熱鬧，秦檜拿著壹封書信進來，“巫宗剛送來的。”
　　亭中安靜下來，眾人視線都望了過來。程宗揚打開書信，裏面是壹封謝柬。劍玉姬親手執筆，在信中對程少主慷慨讓出魔尊的義舉表示誠懇的謝意，同時為程侯喜結良緣道賀。她聲稱己方勢力將全數離開洛都，並且呼籲雙方保持最大的克制，盡最大的努力，以維持長久的和平——在遭遇聞清語的圍殺之後，這賤人的連篇鬼話在程宗揚眼裏只能算個屁。
　　程宗揚把信箋壹團，丟給秦檜，“拿去擦腚。”
　　“她們還送來壹份賀禮，恭賀主公大婚。”
　　“還有賀禮？值多少錢？”
　　秦檜取出壹幅卷軸，打開來，上面只寫了壹句詩文：征篷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字跡飄逸出塵，仿佛要淩空飛去壹般。程宗揚不懂書法，但透過字跡，仿佛能清楚看到劍玉姬落筆時的輕鬆和喜悅——他真不明白，自己成親，那賤人有什麽好樂的？心情怎麽就這麽舒坦呢？
　　程宗揚擰著眉頭道：“什麽意思？”
　　“這是王摩詰的詩句，後兩句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
　　“我知道。”程宗揚打斷他，“老子大婚，她送這個什麽意思？”
　　“這個……”秦檜也參詳許久，實在猜不透劍玉姬的心思，這會兒只能苦笑道：“屬下也難解其意。”
　　盧景拿過卷軸，先聞了聞墨味，“寫成有三四天了。”
　　三四天？那麽就是在進入武帝秘境之前就寫好的？程宗揚盯著卷軸，橫看豎看也看不出有什麽奧妙，最後嘆了口氣，“這玩意兒太硬，擦不了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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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西下，壹隊車馬風塵仆仆地越過漢國最西邊的關塞，進入秦、漢兩國交界處的荒野。
　　車輪轆轆輾過黃土，車上披髮的胡巫滿面風霜，半閉著眼睛，似睡似醒。車隊攜帶的糧草已經用去大半，剩下的草料都垛在壹輛車上，堆得如同小山壹樣。
　　忽然，壹團乾草飛了起來，壹隻遍布著燒傷的手臂從草堆中伸出，沐浴在夕陽金黃色的光線下。
　　草堆裏傳來壹陣嘶啞的“呵呵”聲，就像受傷的豺狼發出的狺狺聲，讓人分不出是哭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