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雨覆雲翻、第18章，花裏逢君，梅花烙

梅廿九低著頭，也不言語，轉身便走，卻被他擋住了去路。
梅廿九想呵斥他，讓他不要擋在她面前。他既是那麽討厭她，那從今以後誰也不要再搭理誰，既遂了他的心，倒也幹凈了。
雖然她的心似乎被什麽利器重重剜了壹下般，在悄然淌血。
但壹想起那晚她在他面前的袒露，少女的羞赧與難堪讓她壹時間竟不敢擡頭看他。
她抑制住臉上的發燒，哽咽著低聲道：“請讓開，讓我走。”
他卻巍然不動。
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她停住了腳步，他也停了。
梅廿九跺了壹下小腳，聲音裏已帶著顫抖的哭腔，“妳，妳究竟要怎樣？”
他也不說話。
他看著低垂著螓首的小人兒，她含淚的嬌怯模樣讓他的心壹片混亂。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像傻子壹樣跟著她出來，又像呆瓜壹樣在她面前說不出話來。
他想離她遠遠的，卻又想抱著她親近她，他懊惱此刻的自己竟然也像個女人壹樣優柔寡斷了。
她見他半天不吭聲，便慢慢擡起頭來看他。
雙目相接，兩人同時想起了那晚的壹幕，不由都調轉了頭，不敢看對方。
他的俊臉掠過壹絲可疑的暗紅，而她則全身發燒，她用長袖半掩住自己的臉，便要轉身離去，但剛經過他的身邊，卻被他拽住了袖子。
他握住她的長袖，將她慢慢拖進他的懷抱中，他用壹只手攬住她的纖腰，用手指擡起她的下巴，低聲道：“為何要走？”
淚，再也忍不住，從梅廿九那張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粉頰上流下。
她望著他，他也看著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兩人似乎要壹直看進對方的心裏去……
他擡起手，稍顯笨拙地想擦去她臉上的淚水，他略顯粗糙的手指在她吹彈得破的俏臉上撫摩，她的淚珠卻撲簌簌地掉得更急，他壹向冷酷的臉上有著不知所措的慌亂。
他抽出手，想要從懷裏拿出錦帕來給她擦眼淚，她卻擡起纖手，握住了他修長的手，將他粗糙的手掌重又貼在她那張俏臉上，她低著頭，像只美麗的小鹿壹樣用臉輕輕蹭著他的手掌……
他只覺得手心壹陣癢麻，而她擡起頭，朝著他露出壹個羞怯的微笑，她如花的笑靨中帶著淚珠，在月色下晶瑩剔透，她的微笑猶如壹陣暖風，將他那顆堅硬的心悄然融化……
他拉近她，他朝她俯下頭去，兩人對視，他從她那雙明亮的眸子裏看見了自己小小的身影，他嘆息壹聲，彎下身，張開雙臂，用力抱住了她。
兩人靜靜相擁，他聞著她發間的清香，她蜷在他溫暖的懷抱中，只願這壹刻永遠停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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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難得的靜謐時刻卻沒有維持多久。
遠遠的，湖堤上有燈籠淡黃的光在遊移，漸漸近了。
“大表哥……”壹個脆生生的如黃鸝般的聲音在呼喚，“大表哥，妳在哪裏？”
聲音驚動了正擁抱在壹起的壹對人兒，他和她迅速分開。
他往後退了壹步，俊臉上有著迷亂與懊惱，梅廿九看著他臉色的變化，壹顆心漸漸沈了下去。
他可是在後悔？後悔他竟然被妖精所迷惑？
壹絲無盡的傷心從梅廿九的眼底流露出來，她看了他壹眼，蹣跚地走到湖邊的大樹，隱沒在樹蔭裏。
她的步伐零亂，竟有點踉蹌。
洛宸天站在原地，半晌沒有動靜。
江馨蘭的呼喚聲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急切。
洛宸天躊躇了片刻，他回頭看了看梅廿九，終究還是咬咬牙，從暗處走出。
梅廿九聽到江馨蘭驚喜的呼喚聲，“大表哥，原來妳在這裏？”
又聽到洛宸天低應了壹聲，兩人似乎在親密地低聲細語，隨後梅廿九看著燈籠的光漸漸遠去，壹個高大壹個纖細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湖的對岸……
梅廿九背靠著大樹，她的身體順著大樹慢慢地滑落，她蹲在樹邊，將頭埋進自己的膝彎裏，壹動都不想動……
晚風吹拂，將平靜的湖水吹皺，也吹亂了她的壹頭青絲。
半晌，梅廿九擡起頭來，癡癡望著無盡天際中懸掛的壹輪圓月，月光冷冷，她的壹顆心也是冰冷的。
剛才的壹切只能是壹場夢。
她夢中的天堂轉瞬間已消逝，留下的還是墨黑的夜、無聲的橋、冰冷的湖水、以及傾瀉而下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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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呆立了多久，梅廿九移動著無力的雙腿，木然地向蘭心閣走去。
她得回去了，免得母親又要擔心了。
她慢慢地走著，卻突聽得“砰……”地壹聲巨響，湖面水花四濺，緊接著壹個驚慌失措的聲音在呼喊，“來人哪，有人落水了，救命呀……”那個聲音已因焦急變得低沈嘶啞。
盡管那個聲音沙啞，但梅廿九還是聽出了似乎是青青的聲音。
她的心裏壹緊，連忙提起裙裾朝聲音的方向飛奔而去。
近前壹看果然是青青！
她面色煞白，已是驚懼得顫抖。
看見了梅廿九，她飛撲過來，拽住梅廿九的手說，“小，小姐，救救晴影，快救救晴影！”
梅廿九抓住青青的袖子問道：“晴影怎麽了？”
青青哭著往湖中央壹指，道：“晴影被人推下水了！”
“什麽？”梅廿九往湖中心望去，果真看見壹個身影在水中壹起壹伏地掙紮著，正是晴影！
梅廿九顧不得和青青說話，她壹邊高聲喊著救人，壹邊焦急地四下張望，希望有人出現能將晴影救起。
但是此時已是深夜，王府中人大都已休息下了。
湖面這邊離各個宅院都遠，就算有人聽見呼救聲肯出來救人，到這裏估計也要很長時間，晴影怕是撐不到那個時辰。
何況春寒凜人，湖水冰冷，不會有多少人有勇氣跳下水救人的。
青青已是雙腿發軟，她拉著梅廿九的纖手，說：“小姐，我們該怎麽辦？晴影要撐不住了！”青青也不會水，湖中央離岸邊有很長的距離，若是沒有借助船舶工具就算想救人也很困難。
梅廿九往湖中央望去，果見晴影的身子已慢慢往下沈，就要沒頂了。
晴影若是在湖面上消失，就不可能有被救的希望了。
青青哭得聲音嘶啞，她知道晴影這次必定是兇多吉少了，她和晴影情同姐妹，眼睜睜看著她落水卻無能無力，讓她悲痛欲絕。
在這千鈞壹發的時刻，梅廿九再也顧不得母親的告誡了，她沈吟片刻，壹個旋身，施展出法術，騰空而起，翩然地在空中飛翔。
夜空中只見她長發飄逸，身體輕盈，全身籠罩在壹片白光中……
青青看著空中飛翔著的梅廿九，整個人已然呆住了，眼睛裏有著不可置信與驚疑。
梅廿九先在湖面的上空懸浮，然後探下身子，抓住晴影僅露在湖面上的壹只小手，用力壹提，已將晴影從湖水中拉起。
拉到了晴影，梅廿九順勢壹個旋身，將晴影攬在懷中，然後帶著晴影飛回岸邊，輕輕落在岸上。
青青望著眼前不可思義的這壹切，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瞠目結舌，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梅廿九將晴影放在草地上，然後將她的上半身倒伏在自己的膝蓋上，讓晴影將胸腔中灌進的水吐出來。
水不停地從晴影蒼白無血色的嘴唇裏流出，半晌，她從昏迷中醒來，慢慢睜開了眼睛。
青青驚喜地看著晴影，抱住她便哭出聲來，道：“晴影，晴影，妳嚇壞我了！妳，妳沒事了麽？”
晴影睜開恍惚的眼睛，無力地道：“我，我怎麽會躺在這裏？”
青青猶豫了壹下，看著梅廿九，喃喃道：“是，是蝶小姐救了妳……”
晴影感激地看了看梅廿九，道：“謝，謝謝蝶小姐……”
青青哭著說，“晴影都是我害了妳……”
晴影吃力地道：“別這麽說，青青姐姐……是她們心腸，心腸太壞……”
原來青青與晴影被派去給新來的江馨蘭與程倩伊小姐送點心，可能是青青服侍的禮數不夠周到，無意在言行舉止中得罪了江馨蘭，於是在青青與晴影返回的休息途中，晴影被誤認作青青，被人從岸上的亭子中推落入湖中央。
青青恨道：“她們可真狠，就沒打算讓我們活著……”她親眼看見推晴影的人就是江馨蘭身邊的丫鬟。
梅廿九聽了青青與晴影的哭訴，咬著唇半天沒有說話。
沒料到那個冰清玉潔模樣的天仙美人，竟然心這麽狠。
想起江馨蘭巧笑嫣然的天真樣子，梅廿九覺得有點不寒而栗。
難道人都是兩面性的麽？
在梅廿九看來，人的內心壹半是佛祖，壹半是魔鬼。
佛祖與魔鬼往往只差壹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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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梅廿九俯下身子，對青青道：“咱們把晴影攙扶回去吧，免得她凍壞了。”
青青壹邊應著，壹邊看著梅廿九，眼裏有感激有崇拜，更有壹絲懼怕。
梅廿九看著青青的驚懼眼神，不由苦笑了壹下。
人果然是不能容妖啊，哪怕妖救了人，也不能得到人的全心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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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攙扶起晴影，梅廿九也回轉過身，準備三人壹同前行，卻看見湖邊立著壹個風姿綽約的纖細身影。
那人衣裙飄飄，月光下絕色的面容卻被嚴肅隱怒的表情所籠罩。
梅廿九畏縮了壹下，是母親。
梅十五緩步上前，盯著梅廿九，半晌不發壹言。
她回轉頭，對青青和晴影說：“妳們先回去吧，我和蝶小姐隨後就到。”
青青和晴影低頭應了，青青攙著晴影便往前去，晴影還在懵懂狀態中，她小聲問道：“三夫人怎麽了，面色這麽嚴肅？”
青青輕輕噓了壹聲，示意她小聲。
青青回頭望著在湖邊對立著的母女倆，大眼睛裏閃過壹絲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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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十五盯著梅廿九，問道：“妳又施展法術了？”
梅廿九低頭沒有吭聲。
梅十五看著女兒，幽幽道：“妳怎麽就是不聽我的告誡呢？”
梅廿九咬著下唇，半晌才說：“女兒，女兒不忍心見死不救……”
梅十五嘆了口氣，道：“妳救了人，可是也被人看見了妳是妖……妳可知道妳的處境有多危險麽？”
梅廿九沒有回答母親的話，她慢慢走到湖邊，坐在壹旁的石堤上，她將身子蜷縮起來，把下巴靠在膝蓋上，眼神怔怔道：“母親，我，我不想再當人了……”
梅十五嬌軀壹震，道：“為什麽？”
梅廿九沒有說話，只覺得胸口心痛難當，她將頭埋進膝蓋裏，低聲說：“我不要做人了，做人好累，好累……”
做人有什麽好？除了傷心還是傷心。
人，真的是種很奇怪的動物，有那麽多奇怪的想法和心思，怕這怕那，怕東怕西，心機太多。
也許，她並不適合做人罷，她現在只想躲回以前的梅花林中，再也不想見到讓自己傷心難過的人與物了。
梅十五看著女兒消沈低落的樣子，道：“妳，妳可是喜歡上了人？”
梅廿九的手壹顫，道：“沒，我沒有……”
梅十五嘆息壹聲，道：“妳瞞不過妳母親的眼睛，只是，只是，妳為何會獨喜歡上他呢？”
梅廿九低著頭沒有說話，眼淚慢慢從她的眼中流下，滲入了她的裙擺中。
梅十五道：“他是壹個太強悍的男子，不適合妳……”她想起了什麽，又問梅廿九道：“他，知道妳是妖麽？”
梅廿九猶豫了壹下，還是緩緩點了點頭。
梅十五又是壹驚，道：“那他，他對妳……”
梅廿九咬著唇，從她埋頭的裙擺中斷斷續續傳出她傷心的話語，“他，他不喜歡我，嫌惡我是妖……”
梅十五嘆息壹聲，走到梅廿九的身邊，伸出纖手撫摩著梅廿九的壹頭青絲，她的美眸裏閃過壹絲亮光，似乎在心裏做了壹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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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床榻上的梅廿九被夢困擾著。
夢中似乎有人對著她壹直喃喃念著禪語：“世間往往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那人用命理作借口，卻想讓她用佛言斷此生。
她掙紮著，想要從那個夢中醒過來，但卻壹直醒不過來。
等她終於睜開眼睛，卻發現母親站在她的床榻前，她手中拿著壹個梅花形的冰魄扣，冰魄扣在月光下閃著熠熠的鋒芒。
梅廿九驚異地想坐起身，梅十五已經上前坐在她的床沿。
梅十五對梅廿九說道：“孩子，母親想讓妳真正成為壹個凡人，這樣妳所愛的人就不會嫌棄妳是個妖，妳也不會被世人所不容，這樣妳就可以好好過妳的日子……母親也就放心了。”
說完她將梅花冰魄扣放在纖手中，開始念動咒語，冰魄扣在梅十五的手中開始轉動，發出火紅的光芒，色澤越來越鮮艷，直到照亮了整個屋子……
半夢半醒中，梅廿九困難地張口想對母親說，“不，不要……”
她還沒有考慮好從此要不要做個凡人呢，母親不能這麽做！
但在壹片紅光中，梅十五已經將手中通紅如火的梅花冰魄扣往梅廿九的肩頭扣去！
壹陣鉆心的疼痛傳過梅廿九的肩頭，迅速蔓延到她的全身。
她發出壹聲淒厲的叫喊聲，感覺到身上的氣力壹點點在消失，取而代之的壹種沈重的壓迫感……
梅廿九的眼壹黑，墜入了黑暗的無底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