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五十七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

　　黃庭國北方這座繁華郡城，在無憂無慮的小姑娘看來，就是熱鬧，是好多好多個家鄉小鎮加在壹起，都比不上的。
　　但是在看遍山海的老秀才眼中，當然會看得更遠，更虛，可能早早就看到以後鐵騎南下、硝煙四起的慘淡光景，那些熙熙攘攘的歡聲笑語，就會成為以後撕心裂肺的根源，反而是那些衣衫襤褸的路邊乞兒，將來遭受的痛苦磨難，會更輕巧淺淡壹些，至於那些個地痞流氓，更有可能在亂世中壹躍而起，說不定還會成為黃庭國的官場新貴、行伍將領。
　　只不過老秀才歷經滄桑，自然不會將這種情緒表現在臉上，以免壞了少年和小姑娘逛街的好興致。
　　老人帶著他們壹路七拐八彎，找到壹家老字號書鋪，自己掏錢給兩人買了幾本書，店鋪老人是個科舉不如意的落第老書生，平時裏見誰都不當回事，碰到口如懸河的窮酸老秀才，那算是英雄相惜了，加上被老秀才的學問道德所折服，小二十兩銀子的書錢，楞是十兩銀子就算數了，老秀才出門後，看著滿臉欽佩的陳平安和李寶瓶，笑道：“怎麽樣，讀書還是有用的吧？今兒就幫我們掙了八兩多銀子，所以說啊，書中自有黃金屋……”
　　說到此處，老秀才放低嗓音，神秘兮兮道：“還真別說，南邊有個地兒，當然不是妳們寶瓶洲的南邊，醇儒陳氏家族，有個跟我最不對付的老古板，他年輕的時候，日日讀書夜夜讀書，大概幾十年後，約莫是精誠所至，有天還真給他從書裏讀出了壹座黃金屋，和壹位顏如玉。”
　　陳平安瞪大眼睛，咽了咽唾沫，“那座黃金屋，有多大？”
　　李寶瓶則好奇問道：“那位顏如玉，到底有多漂亮？”
　　老秀才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這兩孩子，“以後有機會自己去親眼瞧瞧，我可不告訴妳們，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好山好水好風景，書上是有描寫，可比不得自己收入眼底。”
　　李寶瓶突然問道：“文聖老先生，妳為什麽要給我小師叔買那幾本書籍，真的很粗淺啊，就連我和林守壹都能教的，不是浪費錢嗎？”
　　老秀才收斂笑意，壹本正經道：“不壹樣，很不壹樣。天底下最有學問的書籍，壹定是最深入淺出、最適合教化蒼生的書，知道這些書本反而賣得最便宜嗎？就比如道祖他老人家的那部五千文，賣得多廉價，只要想看，誰都買的著，只要願意讀，誰都能從從中學到東西。”
　　李寶瓶懵懵懂懂道：“印刷得多，加上買的人多唄，所以便宜。”
　　老秀才點頭笑道：“對了壹半嘍，書上的道理，如果太貴了，誰樂意掏錢買？幹嘛不去買吃的，還能填飽肚子呢。剩下壹半，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道德聖人們，如果想要更廣泛地傳授自己的學問，成為壹州壹國甚至是壹洲、整個天下的正統學問，自己親自傳授弟子，能出幾個？還不如來壹個廣撒網，把自己的學問道理就印刻在書上，門檻低了，走進去的人，就多了。門檻太高，爬都爬不過去，最後能有幾個得意弟子、門下學生？”
　　陳平安輕輕嘆了口氣。
　　老秀才憂心問道：“咋了？覺得很沒意思？這可不行，書還是要讀的。”
　　陳平安搖頭道：“我就是覺得這挺像老百姓開店鋪搶生意，在家鄉騎龍巷那邊，我有兩間朋友幫忙照看的鋪子，不知道如今是虧了還是賺了。”
　　老秀才似乎想起了壹點陳芝麻舊事，有些唏噓，大手壹揮，“走，帶妳們喝酒去，陳平安如果實在嘴饞，妳可以喝壹點，寶瓶年紀太小，還不可以喝酒。”
　　時辰還早，許多酒樓尚未開張做生意，好在老秀才在壹條街拐角處找到家酒肆，油漬邋遢的，好在三人都不講究這個，如果崔瀺於祿謝謝三人在場，恐怕就要皺眉頭了，壹個眼界高，壹個潔癖，壹個自幼養尊處優，估計這輩子都不會在這種場合喝酒。
　　老人點了壹斤散酒和壹碟鹽水花生，陳平安依然堅持習武之人不可喝酒，李寶瓶其實有點想喝，但是有小師叔在身邊，哪裏敢提這個要求，便只是有些眼饞地盯著老秀才喝酒。
　　跟陳平安相處這麽久，從李寶瓶到林守壹和李槐，壹路上耳濡目染，對於什麽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做，大抵上都心知肚明，李寶瓶有些時候其實也會覺得小師叔太嚴肅了，但是看壹看漂漂亮亮的小書箱和厚實柔軟的小草鞋，就不再多說什麽了。
　　林守壹因為成了山上神仙，誌向高遠，對於陳平安並非沒有想法，但是站得高看得遠，是覺得眼皮子底下的這點雞毛蒜皮，不值得他分心，所以從來不說什麽。
　　至於李槐是最願意有什麽說什麽的，只可惜大多是無理取鬧，不等陳平安說什麽，就已經被李寶瓶打壓得厲害，所以這壹路求學，從未出現過不可調和的分歧，維持著壹種微妙的平衡，之後朱河朱鹿父女離開，在野夫關外，崔瀺帶著兩人闖入隊伍，讓之前的四人愈發同仇敵愾，反而關系變得更加緊密。
　　老秀才喝著酒，才半斤就有些上頭，大概是觸景傷情，又沒有刻意運用神通，難得如此放松，就由著自己喝酒澆愁了，老人環顧四周，輕聲道：“我有壹個從小就認識的朋友，家裏窮，中途退學，後來去開了壹間酒肆，差不多就這麽大的小鋪子，他從十八歲娶妻生子，到六十五歲壽終正寢，開了將近四十年的酒肆，賣了將近四十年的酒。”
　　老秀才輕輕搖晃酒碗，“我只要兜裏壹有閑錢，只要想喝酒了，就喜歡去他那裏買酒喝，不管隔著多遠，壹定會去。”
　　老秀才笑了笑，有些傷感，“但是最後有壹天，鋪子關門了，找街坊鄰居壹打聽，才知道我那個朋友死了，既然原先的鋪子關了，我只好去別處買酒，我才知道他賣我的那種酒，賣得比其他人都貴。”
　　李寶瓶氣憤道：“文聖老爺，妳把人家當朋友，可人家好像沒有把妳朋友啊。”
　　陳平安沒有說什麽。
　　老人喝了口酒，“可又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他賣給我的酒，是他親自上山采藥釀造出來的酒，不計成本，全都用了最好的東西，賣得虧了。”
　　李寶瓶張大嘴巴，小姑娘心裏頭頓時滿滿的愧疚。
　　老人撚起壹粒花生米，放入嘴中滿滿嚼著，“四十年裏，我從壹個寒酸書生，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功名，之後……也有了些本事和名氣。那個朋友每次見到我，就只會勸我喝酒這麽壹件事情。從來不提他子女求學的事情，不提他妻子家族的雞飛狗跳，就是勸我喝酒，每次他就坐在小寶瓶妳的位置，坐對面，位置離我最遠，但是壹擡頭就能看著我，每次都傻乎乎笑著。”
　　李寶瓶想了想，默默離開原位，坐在陳平安的對面，咧嘴壹笑。
　　陳平安對她做了個鬼臉。
　　老秀才緩緩說道：“又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子女，要麽當上了當地朝廷的黃紫公卿，橫行跋扈，禍國殃民，要麽年紀輕輕當上了誥命夫人，動輒打殺妾婢，他媳婦的家族，驟然富貴，成為了郡望大族，壹家上下，壞得很，什麽壞事都做得出來，害了很多無辜百姓。”
　　老秀才直楞楞望著對面那個空位，“可妳硬是在那個小酒肆，守著個破爛鋪子，年復壹年釀著酒，待到了老死為止。”
　　李寶瓶又張大嘴巴，滿臉不可思議。
　　老秀才收回視線，就著劣酒吃著鹽水花生，對陳平安說道：“以後好好習武練劍，不要事事都講道理，尤其不要按照書上的道理去做，要懂得變通，要不然妳會很累的，可能到最後身邊就只有妳壹個人，半個朋友都沒有了。自古聖賢，神位越高，正因為以身作則，不合情理的事情做得還少嗎？”
　　老秀才伸出手指在桌上滑出壹條線，最後拉直手臂，似乎想要在桌面以外都劃出壹條道路來，“妳想啊，有些道路，妳獨自壹人走上壹年，可以，十年呢？百年千年？但是問題來了，有些人就是死腦筋，非要走下去，那麽怎麽辦？那就壹定要在適當的歲月，做合適的事情，莫要太過老氣橫秋了，什麽都經歷過了，以後大道獨行的時候，就不會覺得後悔。反而會覺得……”
　　老秀才是真的喝高了，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真他娘的牛啊！”
　　說完這句豪氣縱橫的言語後，砰壹聲，老秀才腦袋往前壹倒，腦袋重重磕在桌面上。
　　少年跟掌櫃結過賬，背著老秀才往外走。
　　小姑娘偷著樂呵。
　　原來文聖老爺都會醉酒啊，而且還會酒話連篇。
　　“陳平安！人不風流枉少年，壹定要喝酒哇，喝酒好！”
　　“小寶瓶，千萬記住嘍，壹定要珍惜陳平安這個傻好人，不要因為他做得太好太對，就覺得他不近人情，反而與他愈行愈遠，不然遲早有壹天，妳會後悔的，陳平安也會變成第二個小齊，最後出事的時候，要麽根本沒人知道，要麽知道了，都沒膽子出手幫忙，那得有多慘……”
　　“小平安，我們講道理，不是為了讓自己委屈，而是慢慢攢著，如果有哪天，突然覺得整個天下都不講道理的時候，妳有那份底氣和心氣，去大聲跟這個世界說，‘妳們都是錯的！’”
　　老人壹邊酒氣沖天，壹邊使勁拍打少年的腦袋。
　　背著老秀才的陳平安苦著臉，只得拼命點頭。
　　老秀才打著酒嗝，直起脖子，似乎在尋找綠竹箱小姑娘，李寶瓶趕緊蹦跶了壹下，“我在這兒呢！”
　　老秀才哦哦了兩聲，然後又是狠狠壹巴掌拍在陳平安腦袋上，“小平安，我問妳，妳將來讀書越多，覺得書上的道理越來越有道理，但是如果有壹天，整個……或者說半個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都開始指責小寶瓶，罵她不知羞恥，竟然喜歡自己的小師叔，妳咋辦？”
　　小姑娘根本沒當回事，氣呼呼道：“我喜歡小師叔還有錯啊，這些人怎麽讀的書！”
　　少年自幼就在市井底層為了活下去而艱難活著，所以陳平安要想得更遠更多，知道更多的齷齪事，他毫不猶豫道：“如果真有那麽壹天，他們要罵寶瓶的話，得先問過我陳平安的拳頭。”
　　陳平安轉頭對小姑娘笑道：“小師叔除了拳頭，以後還有劍，所以如果真有那麽壹天，壹定要告訴小師叔，小師叔就算遠在天邊，也會趕來護著妳！”
　　老人醉醺醺道：“那如果小姑娘覺得妳怎麽都打不過那些人，怕妳受傷，故意不喊妳，妳陳平安事後才知道可憐兮兮的結局，妳該怎麽辦？事已至此，難不成妳逮著那些讀書人亂殺壹通？”
　　陳平安停下腳步，望向小姑娘，“寶瓶，妳是想著小師叔事後為了妳大開殺戒，被人罵死打死，還是事先就堂堂正正跟著人對峙，我們壹起面對那些壞蛋，就算死也死得理直氣壯，而且壹點都沒留下遺憾？”
　　小姑娘有些慌張，“小師叔，聽上去好像還是後邊的選擇，稍微好點？”
　　老人哈哈大笑，“沒妳們想得那麽淒慘，讀書人還是要點臉皮的，分生死還不至於，就是會有點坎坷罷了。”
　　老秀才最後嘖嘖道：“順序壹說，小子這麽快就用上了，學以致用，厲害厲害。”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妳嚇唬我們就算了，喝酒裝醉為了不付錢，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老秀才腦袋瞬間壹歪，鼾聲如雷。
　　李寶瓶還有些心有余悸，抓住陳平安的袖子。
　　陳平安開玩笑道：“怕什麽，以後妳好好讀書，爭取講道理就贏過他們，如果這還不行的話，小師叔從今天起就會更加努力練拳練劍，到時候小師叔禦劍飛行，咻壹下從萬裏之外來到妳身邊，妳想啊，所有人都仰著頭，瞪大眼睛看著妳的小師叔，就像當時我們看到風雪廟魏晉差不多，到時候妳就跟人說，這是我的小師叔唉，帥氣不帥氣？厲害不厲害？”
　　小姑娘使勁點頭，開懷大笑，蹦跳起來，“哇，帥氣帥氣！”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住：書客居手機版閱讀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