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八章 吾為東道主(八)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3
老書生在門口那邊,作揖道:“晚輩盧生拜見陸掌教。”
雙方久別重逢,壹個喊西洲兄,壹個自稱晚輩。
因為書生與那道士言語都未用上心聲,故而少女聽得真切,瞬間眉頭蹙起,陸掌教?
掌教?
這個自稱“仙術傍身”的年輕道士,難道其實是位江湖中人?否則山上門派,誰敢立教?
只是壹位純粹武夫,可是她肩膀上這張符箓,重達萬鈞,壓得她無法動彈。莫不是家底深厚,財大氣粗,與山上仙師花錢重金買來的?
陸沈視線偏移,望向那少女,點頭道:“姑娘好眼光,沒有猜錯,除了會幾手不入流的仙法,小道其實是壹位不顯山不露水的習武之人,‘大宗師’這個說法,就是為小道量身打造的詞匯。”
老書生聞言會心壹笑,這位白玉京三掌教還真就寫過壹篇《大宗師》,只是時過境遷,最終就演變成了純粹武夫的尊稱。
老書生步入竈房,與陸沈相對而坐,桌上早就多備了壹份碗筷,就連酒壺都是兩壺,顯然就是為了招待這位異鄉重逢的故人。
陸沈好奇問道:“姜老宗主怎麽舍得讓妳離開雲窟福地?”
盧氏給自己倒了壹碗酒,笑道:“與姜尚真有過約定,我來此了結壹樁宿緣過後,還是要回去繼續當撐船舟子的。”
在那雲窟福地,化名倪元簪,撐船為生。
歷史上,在雲窟福地十八景之壹的黃鶴磯,曾有壹位不知名的古劍仙,在亭內痛飲美酒。
最終大醉酩酊之際,打了個酒嗝,便口吐劍丸壹枚,劍光如虹,江上斬蚊。
當初崔東山和老舟子同在渡江小船,雙方言語,打機鋒不斷,都道破了對方的壹部分“身份”。
壹個是“青牛獨自謁玉闕,卻留黃鶴守金丹”,皮囊曾是“昔年名高星辰上”的遠古黃鶴之遺蛻。
壹個是“星君酌美酒,勸龍各壹觴”的古蜀國老龍,皮囊主人,曾經遠遊星河,被北鬥仙君勸過酒。
化名倪元簪的老蒿師,當年醉酒後所斬妖物,真身是壹頭連姜尚真在玉璞境時都無可奈何的玉璞境妖物,以天地靈氣為食,來去無蹤,極難捕獲,老舟子卻能夠憑借獨門神通和玄妙劍術,剛好大道壓勝那頭妖物,最終壹劍將其斬殺,等於為雲窟姜氏抹掉了壹位心腹大患。
陸沈問道:“西洲先生,就壹直沒見過那位從畫卷走出的隋姑娘?如果貧道沒記錯,隋姑娘在成為寶瓶洲那邊的真境宗嫡傳之前,曾經在玉圭宗祖山那邊修行數年,她與西洲先生只有壹步之隔,為何妳們師徒卻不相見?要是能夠在浩然天下重續舊緣,恢復師徒名分,豈不是壹樁山上美談?”
盧生搖頭道:“前生之事與前身之緣,能在今生止步就止步,不然來世又是壹筆糊塗賬,何時是個盡頭。”
陸沈喟嘆壹聲,拍案叫絕道:“聽君壹席醍醐灌頂話,驚醒多少山上夢中人。”
盧生笑著搖搖頭,“陸掌教何必故說諛言。”
鄒子談天,陸沈說夢,都是獨壹份的。
陸沈擡起酒碗晃了晃,滿臉愁容,眼神哀怨道:“在收徒這件事上,貧道自愧不如,那些個不成材的弟子,至今也沒誰能夠得個‘天下第壹人’的名頭,害得我這個當師父的,走哪兒都不吃香。看看老秀才,就算到了青冥天下,在那玄都觀裏邊,壹樣當自個兒家。”
盧生哭笑不得,藕花福地的天下第壹人,豈能與浩然天下相提並論,陸掌教的這壹頂高帽,盧生萬萬不敢戴在自己頭上。
陸沈的那些嫡傳弟子,哪個不是道法大成之輩。只說留在浩然天下的曹溶,賀小涼,都是有望飛升的仙人境了。
藕花福地,觀道觀內,除了身為東道主的碧霄洞主,偶然會有類似純陽真人的貴客之外,還有那撥去往福地紅塵歷練道心的桐葉洲“謫仙人”,此外,福地本身也不缺資質驚艷之輩,要不是老觀主有意為之,刻意收攏天地靈氣,不許俗子修行,估計就會像那扶搖洲靈爽福地,或是姜尚真的雲窟福地,早就湧現出壹大批地仙了,而藕花福地的歷史上,公認最接近“天道”的純粹武夫,其實是壹位女子。
隋右邊。
她是壹個能夠讓湖山派俞真意都極為推崇的江湖“前輩”。
人間打轉,在江湖上稱雄,得魁首名號,兜兜轉轉,在心氣極高的俞真意看來,就只是鬼打墻,終究難逃“凡俗”窠臼。
隋右邊卻不壹樣,當年這位女子,仗劍飛升,朝天幕遞出三劍。
隋右邊在藕花福地的出身,其實相當不錯的,有點類似後來的貴公子朱斂,而她那些門第內的長輩,又不是目不識丁,怎麽會在她的取名壹事上,如此敷衍了事?
當然是有高人對“隋右邊”寄予厚望的緣故,希望她能夠另辟蹊徑,不與俗同。
隋右邊之“右邊”,是與那“邯鄲道左人”相對立的。
而眼前這位自稱“盧生”的讀書人,便是隋右邊在福地學問、武道、劍術的傳道恩師。
作為黃粱壹夢主人公之壹的盧生,當然是希望弟子隋右邊,將來能夠別開生面,走出壹條與自己不同的大道來。
“三清大路少人行,旁門左道爭入去,人間自古多歧路,天仙難見道難尋。”
陸沈喝了壹口酒,掰了壹只油膩雞腿,含糊不清道:“貧道覺得那位隋姑娘,以後的成就不會低,換成我是西洲兄,就算違逆了老觀主的安排,也要將那顆金丹送給隋姑娘,得此助力,隋姑娘的大劍仙,會是囊中物,若是她運道再好些,早年藕花福地之‘落’,就會是浩然天下之‘起’,當年做不成的事,以後可以補上。”
盧生無奈道:“若是陸掌教如此解字,就有點生搬硬套的嫌疑了。”
因為“隋”壹字,如果不談作為姓氏的那個起源,只是按照文廟《守祧》,古義是祭祀過後剩下的祭品,“既祭則藏其隋”,故而又有聖賢添加註解,“屍所祭肺脊黍稷之屬”。此外按照“召陵字聖”許夫子的說文解字,隋字又有“垂落”的壹層意思。
陸沈嘿嘿笑道:“當真?隋右邊仗劍飛升失敗,其‘形銷骨立,灰飛煙滅’狀,像不像是藕花福地的第壹場‘屍解’?正因為有了隋右邊的舉動,才有了後來俞真意的野心勃勃,從武夫練拳轉去登山修仙,立誌要完成前人未完成之壯舉。”
俞真意對隋右邊確實推崇備至,曾經有句自嘲,天下豪傑大丈夫,竟然皆是裙下之臣。
要說歷史上比隋右邊武學境界更高的,不是沒有,但是如隋右邊這般要跟老天爺較勁的,實無壹人。
“妳們藕花福地,如果壹定要評選出歷史上的十大宗師。”
陸沈可以為昔年完整為壹的藕花福地,說幾句蓋棺定論的言語了,“除了天下武學集大成者的丁嬰,此外被陳平安帶出福地的畫卷四人,再加上那個半點不講江湖武德、獨自跑到山上修仙的俞真意,都可以躋身此列。”
陳平安身邊的畫卷四人,連同隋右邊在內,身處於不同的朝代年月裏,都曾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實的天下第壹人。
魏羨是尋仙不成,最終老死,不過仍是活了壹百二十歲,兩甲子高齡。魔教教主盧白象死於壹場圍殺。
武瘋子朱斂……是自己求死,在那壹城之內,幾乎將天下十人之外的九個,全部宰掉了。
最終被年紀輕輕的丁嬰僥幸“撿漏”,得到了朱斂頭上的那頂銀色蓮花冠。
而隋右邊,則做了壹樁“前無古人,仗劍飛升”的驚世壯舉,汲取天下半數武運在壹身,如仙人禦劍沖天而起,可惜功敗垂成,她未能真正打碎那個堅不可破的天道瓶頸,她遞出無比璀璨的三劍後,竟是落了個血肉消融、形銷骨立的悲壯下場,屍骨墜落人間,繼而白骨化塵,就那麽煙消雲散了。
在那之後,天道不可違,好像就成了後世天下武夫的壹條鐵律。
直到出現了丁嬰,以及福地第壹個真正意義上登山修行的“仙人”俞真意。
盧生笑著點頭,“沒什麽爭議。”
陸沈說道:“按照各自巔峰實力來算,西洲兄,妳覺得前三甲,該是怎麽個名次?”
盧生搖頭道:“離開福地太久了,沒有親眼見過那些豪傑的出手,盧生不敢妄加評論。”
其實眼前這位盧先生,當然可以占據十人的壹席之地,而且名次不會低,說不定能夠躋身前三甲。
當得起“劍術通神”這個說法,不然也教不出隋右邊這樣的嫡傳弟子。
其實在與天問劍這件事上,盧生要比弟子隋右邊先走壹步,只是不如隋右邊那麽萬眾矚目罷了,因為他是與老觀主問劍壹場。
至於下場,毫無懸念,與隋右邊同樣是失去了肉身,落敗後,不得不“身穿”壹件羽衣鶴氅,也就是當下這副老者形容的皮囊。
之後像是將功補過,奉了壹道老觀主的法旨,離開藕花福地,來到桐葉洲,而盧生“飛升”壹事,頗有幾分墻裏開花墻外香的意味,就像刑官豪素當年從自家福地仗劍飛升,動靜極大,以至於大泉王朝京畿之地,因為這樁仙跡,有座郡城得名騎鶴城,當地百姓口口相傳,曾經有仙人在此騎鶴飛升。所謂仙跡,其實就是個小山包,至今大泉市井坊間還有壹句廣為流傳的童謠,“青牛誰騎去,黃鶴又飛來”。
之後盧生奉命去往玉圭宗,隱居在姜氏雲窟福地,撐船擺渡掙幾顆雪花錢的老舟子,守著那顆藏在黃鶴磯崖壁間的“金丹”。
而這顆
金丹的舊主人,曾是老觀主在遠古歲月裏的壹位道友,後者經常做客碧霄洞落寶灘,與老觀主論道說法。
陸沈說道:“以純粹真氣‘填海’,是妳的首創,至於‘肝膽相照’,也是妳率先摸索出來的壹條煉氣路數。可惜隋右邊得了妳的親傳,依舊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後世俞真意是只得其神,因為妳留下的那些書籍,隋右邊當年有意將其珍藏起來,並未銷毀,但是輾轉流落到俞真意手上的,到底不足半數。”
盧生抿了壹口酒水,神色蕭索,“我當年翻遍官家史書和壹些稗官野史,最終發現歷朝各代,好像都有那些外鄉人的謫仙降臨,壹些人是性情大變,某些人是憑空出現,在人間橫行無忌,我因此得出壹個結論,既然人外有人,那就定然是天外有天了,古書上所謂的得道飛升,位列仙班,可能就是個笑話,比如我所處的‘天下’,可能是壹處無人問津的僻靜山野之地。”
“我當年不自知亦是其中壹員,頗為憂愁此事,就想要出去看看,舍不得壹身武學,半途而廢,只好自己壹邊默默摸索道路,再尋找壹個最接近書上所謂‘修道胚子’的弟子。只是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壹場空。作為壹個儒家門生,修道學仙,參禪學佛,結果三事都不成。”
否則隋右邊又豈能說舍了武道不要,轉去修行,就真能壹下子就成為劍修?
陸沈點點頭。
三教融合壹事,最早想到這條道路的,正是白玉京大掌教,陸沈的師兄,寇名。
這也是青冥天下壹小撮山頂修士,為何會覺得大掌教的道法似與佛法相參的原因所在。
鄭居中,吳霜降,眼前的盧生,道號“純陽”的呂喦,還有如今的陳平安……
其實在這條大道上,都各有嘗試。
當然還有那個驪珠洞天壹甲子的齊靜春,走得最遠,最高。
陸沈放下筷子,揉了揉下巴,瞥了壹眼門口的少女,最後又剝了壹顆荔枝幹,丟入嘴中。
之前在那采伐院,與擔任驪珠洞天“閽者”的林正誠,有過壹番打開天窗說亮話的閑聊。
齊靜春當年護住壹座驪珠洞天,選擇以壹己之力承擔天劫。
這件事,落在中土文廟眼中,有點類似後來白也的仗劍遠遊扶搖洲。大體屬於可以勸,無法阻攔。
即便是佛門那邊,在那場浩劫當中,對齊靜春的態度,也遠遠沒有白玉京紫氣樓仙人那般氣勢淩人。
當時出手阻攔齊靜春肩挑全部因果的三教壹家,其實唯獨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這邊,準確說來,是在余鬥和陸沈這兩位白玉京掌教這裏,性情道心與行事風格可算迥異的壹對師兄弟,雙方的態度和立場,在這件事上,難得達成了共識,可謂極其鮮明,沒有任何余地。
因為他們擔心這是齊靜春的破而後立,壹旦成功了,就會是壹種足可立教稱祖的證道之舉。
陸沈不是擔心齊靜春的境界變得更高,對陸沈來說,別說什麽十四境,就算是十五境,與我何關?
但是陸沈卻不願眼睜睜看著壹件事發生,那就是與齊靜春起了大道之爭的大師兄,因此而大道斷絕。
這就意味著陸沈希冀著大師兄來幫助自己驗證的那件事情,落了空。
而在師兄余鬥看來,壹旦被齊靜春捷足先登,做成了此事,就等於白玉京再無大掌教、人間再無師兄了。
而師兄寇名,於他余鬥,有代師收徒與代師授業之恩。
所以在陸沈離開白玉京之前,余鬥近乎是以壹種警告的語氣告誡師弟。
“陸沈,妳要是敢在最終關頭有所猶豫。”
“我來動手。”
事後陸沈壹句貧道明明什麽都沒做啊。糊弄得過別人,如何騙得過閽者林正誠,就更不談騙得過陳平安了。
陸沈只覺得愁啊,重新拿起筷子,自言自語道:“修行壹事,說破天去,也就是個‘反客為主’。”
斜眼門口那邊的少女,陸沈微笑道:“妳覺得呢?”
少女嗤笑道:“天底下沒幾個人,有資格說這種大話。”
“那就當貧道是替大師兄、孫觀主、趙天師他們說的。”
陸沈嘿嘿笑道:“對吧,隱官大人?”
盧生聞言悚然。壹位玉璞境劍修,道心震動不已,這才幾天沒見。那陳平安就有這份道法造詣了?
竟然能夠躲在某地,遙遙掌觀山河,讓自己都毫無察覺?那麽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是早就知道了?故意瞞著自己?
與盧生對視壹眼,陸沈神色尷尬,信誓旦旦保證道:“日月可鑒,天地良心,此事跟貧道沒有半顆銅錢的關系啊!”
暫借給年輕隱官十四境道法壹事,算不算挖坑埋自己?今兒這事,要是被玄都觀的那位孫道長知道了,還了得,還不得笑話自己幾百年幾千年?
陸沈收斂神色,難得如此嚴肅,拿起壹雙筷子,輕輕壹磕桌面。
被筷子敲擊的那張桌子,竟然如流水壹般起了陣陣漣漪,如夢如幻,真假不定。
陸沈深呼吸壹口氣,“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可怕,真是可怕。”
門口那少女似笑非笑,擡起手,輕輕壹彈肩頭符箓,符箓隨之飄落在地,她後退壹步,身形漸漸消散。
與此同時,竈房之外的整個“呂祖祠”舊址,如同出現數以億計的細微縫隙,同樣開始“褪色”。
壹絲壹毫,壹點壹滴,恢復真正的宅邸原貌。
什麽三頭女鬼,什麽山澤野修,什麽鬥法,什麽請神降真淫祠大仙,原來皆是虛妄,根本就不存在。
就像有人為陸沈……精心編寫了壹個故事。
陸沈苦笑壹聲,貧道豈不是白挨了壹記飛鏢?
汾河神祠外的水池岸邊,青同猛然間從竹椅站起身,顫聲道:“妳在我出門之前,到底做了什麽?!”
陳平安依舊是坐在竹椅上,保持那個持竿垂釣的閑適姿勢,緩緩開口道:“剛才不是說了,讓妳暫作水觀。”
青同搖頭道:“不可能,就算妳騙得過我,如何能夠騙得過陸沈?!”
壹個不小心,青同都開始對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直呼其名了。
那陸沈即便在這浩然天下,只能以飛升境修為行走天下。
可陸沈終究是陸沈啊。
何況之前就像那穗山周遊在內的五嶽山君,還有水君李鄴侯,幾乎壹瞬間就能夠察覺到夢境的存在,李鄴侯就曾站在真假的夢境邊界線上,周遊更是隨隨便便就扯碎了整座夢境。
難道陳平安先前拜訪水君李鄴侯,以及去中土五嶽拜山頭,已經給出了壹種秘不示人的禮敬之舉?
只是青同越想越覺得不可能。
不說陸掌教,只說那盧生,好歹也是壹位玉璞境劍修,只說盧生在那藕花福地,本就是壹位學究天人的讀書人了,盧生“誤入府邸”之後,隨便掃壹眼,哪怕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視線遊曳,依舊會纖毫畢現,記憶深刻,稍有不對,就會察覺到端倪。
之前與陳平安聯袂神遊各地拜訪水府、山頭的種種夢境,只是將各路山水神靈強行拽入夢境,並不會額外多出壹物。
但是在那“呂公祠舊址”內,陳平安除了設置出那些女鬼、修士和兩尊淫祠大仙,以及廊道中那兩排劍戟森森的祠廟甲士……最關鍵的,是他們需要自言自語,自說自話……而且每壹次開口說話,每壹個動作,甚至是每壹次心聲,都需要符合他們的身份、境界甚至是心性……此外那些憑空出現的建築,所有的景觀,都需要細微處小心雕琢,宏大處契合地理……
這意味著陳平安除了是壹個擅長編撰故事的說書先生,還需要是壹位精通修繕、土木的營造大家,畫師,書家,甚至需要精通女子各色衣飾……
陳平安微笑道:“妳覺得妳看到的池內畫面,就是當下發生之事嗎?‘就算’騙得過妳?再者妳以為騙過妳的,真的只有水中畫卷?不如妳轉頭,往汾河神祠裏邊看幾眼。”
青同轉頭看了壹眼祠廟那邊,頓時泛起滿臉驚恐神色,再看了身邊,已經沒有釣魚人了。
青同頹然坐地。
因為先前那張陳平安遞過來的竹椅……也是假的。
真正的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大殿廊道中,身邊就是那幾個丟擲銅錢玩耍的小道童,只是道童與銅錢,皆如同畫面定格。
讓青同覺得最可怕之事,還不是這個,而是宛如壹幅畫卷開始緩緩攤開,光陰長河好似重新流轉,祠廟內月洞門那邊,“重新”響起了壹陣清脆的環佩聲響,走出兩位女子,婦人依舊是挽朝雲發髻,少女依舊是藕白衫系蔥綠裙,踩著壹雙略舊的繡花鞋,穿竹葉對襟道袍的廟祝老嫗,壹並走出月洞門,那少女依舊是用眼角余光打量了某人……唯壹的不同之處,是陸沈站在“曾經的青同”身邊,頂替了陳平安,只見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兩條腿如同釘住,眼光晃漾不定,好不容易將心神按定,這才挪步閃過壹旁,讓那三位女子過去,視線依舊跟著那兩位姿容各有千秋的婦人、少女,道士嘴上默默念叨,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然後陳平安以心聲開口道:“陸沈。”
這兩個字,祠廟外楊柳蔭中的青同,清晰入耳,如遭雷擊,臉色劇變。
因為先前青同曾有詢問等誰,當時陳平安
就說是“陸沈”。
陸沈轉過頭,使勁“唉”了壹聲,然後屁顛屁顛跑向大殿廊道那邊,快步拾級而上,笑容燦爛道:“又是耗費壹大筆功德的夢境,又是祭出本命飛劍,還要消耗金身碎片的手段,更要在那些細節上耗費心神,貧道都要替隱官大人心疼本錢呢。虧得壹座‘呂公祠舊址’裏邊,只有不到雙手之數的‘假人’,壹旦過了‘九’字,那麽隱官大人營造夢境的開銷,恐怕就不是翻倍那麽簡單啦,辛苦辛苦,十分辛苦!厲害厲害,委實厲害!”
陸沈壹個轉身,蹲在臺階上,拿袖子抹了抹臉,“好個請君入甕,甕中捉鱉,千年王八萬年龜,呸呸呸……”
陸沈苦兮兮道:“這要是傳出去,貧道就沒臉出門混江湖了。”
陳平安笑著安慰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壹而再再而三,習慣就好了。”
陸沈擡起壹只手,“別!貧道不想有第二次了。”
君在甕中如夢中,君在夢中即甕中。
陳平安就像只是借了個地方,打造成壹只大甕,讓陸沈主動步入其中。
城內那座荒廢已久的宅邸之內,其實沒幾樣東西,是貨真價實的。
但是某種意義上,那些女鬼、野修和淫祠神靈的壹切言行,卻又是千真萬確的。
尤其是那個由壹本千年牡丹煉形而成的少女,只說她當時主動走到竈房門口,與陸沈可謂近在咫尺,而她的所有言語,神態,嗓音,種種心境起伏,所有的心弦之聲,尤其是她編撰的那些故事……哪壹字,哪壹句,對“她自己”而言,不是真?
當然,對陸沈來說,全然無所謂也是真,所以才會掉以輕心。否則數座天下,恐怕除了三教祖師親自設局,陸沈別說是誤入壹座夢境,以陸沈的脾氣,估計巴不得多夢遊幾次。
可是作為旁觀者的青同,愈發覺得頭皮發涼,背脊生寒。
因為就像壹場大考,考卷給了,答案也給了,甚至就連批註都壹並給了,青同卻依舊未能想明白所有關節。
只說這場被自己當做遊山玩水的夢中神遊,身邊這個陳平安,或者說鄭先生,到底琢磨出了多少的新鮮門道?!
陸沈擡起頭,仰頭望向那個站著的青衫客,笑問道:“懇請隱官幫忙解惑,到底是哪位,屏蔽了貧道的些許‘天心’。”
如果不是如此失了先手,陸沈自認自己就算傻了吧唧壹頭撞入夢境天地中,也不至於那麽晚才察覺到不妥當。
陳平安笑道:“是至聖先師讓我送客,將陸掌教禮送出境。”
陸沈恍然大悟,趕緊站起身,連忙打了個道門稽首,滿臉誠摯神色,喃喃道:“禮重了,至聖先師實在是太客氣了。”
小夫子可做不出這種勾當,那位至聖先師倒是真有可能這麽做。
陸沈感慨道:“陳平安,這種壓箱底的殺手鐧,不該這麽早就顯露出來的,就不怕貧道將這件事傳遍白玉京?”
陳平安說道:“練手壹事,機會難得。今天錯過了陸掌教,我上哪去找壹個十四境的修士。”
陸沈踮起腳尖,使勁招手道:“青同道友,這邊這邊。”
青同只好硬著頭皮走入汾河神祠,都沒有用上縮地山河的神通。
這種好似高高在天上的神仙打架,很容易殃及池魚的。
陸沈與青同笑著解釋道:“要不是文廟規矩重,只許我遊歷兩洲山河,否則之前我肯定是要去壹趟鎮妖樓的,青同道友,別介意啊。”
青同神色拘謹道:“當然不會介意。”
廊道內的那幾個小道童,又開始丟擲銅錢,壹門心思玩耍,童真童趣,天真無邪。
那兩位來此敬香的女子,也乘坐上了那輛馬車,老車夫輕輕吆喝壹聲,祠廟外便響起了車軲轆聲響。
手捧壹支玉如意的廟祝老嫗,也滿臉笑容返回了神祠內,添了壹筆數目可觀的香油錢,可以過個好年了,祠廟這邊明年開春時分的那些個慶典,就都可以辦得闊綽些了。
廟祝見著了臺階那邊的三位香客,便與他們點頭致意,廊道三人,也與老嫗各自點頭還禮,尤其是那個頭戴道冠的年輕道士,還開口笑道:“年尾還有香客來這邊敬香,是好兆頭啊,明年咱們汾河神祠的香火,肯定少不了。”
老嫗聞言心情大好,愈發神色和藹,點頭笑道:“預祝道友雲遊順遂。”
等到廟祝步入月洞門後,陳平安說道:“雲霞山那邊,比我預期的結果還要好,果然陸掌教做事情,還是很老道的。”
陸沈說道:“黃鐘侯是個不錯的酒友,下次我返回這邊,肯定要找他喝酒去。”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沈問道:“接下來作何打算?趕回去見至聖先師?”
陳平安說道:“不壹定能見著。而且我打算先走壹趟黃粱派,那邊有場觀禮,落魄山這邊已經有人趕過去了。不可能待到觀禮那天,只是都來到了夢粱國,沒理由不過去打聲招呼。”
陸沈搓手笑道:“介不介意貧道壹起湊個熱鬧?”
陳平安笑道:“隨意。”
陳平安說道:“那麽陸掌教是不是可以撤掉夢境了?”
陸沈眨了眨眼睛。
青同呆若木雞。
陸沈輕輕壹跺腳。
壹座汾河神祠,竟是消失壹空。
青同已經麻木了。
接下來隨便妳們兩位怎麽折騰。
陳平安說道:“差不多點得了,壹夢還壹夢,清清爽爽。”
陸沈嬉皮笑臉著再次壹揮袖子,廊道三人,依舊是在汾河神祠的殿外廊道中。
陳平安側過身,擡起壹腳就要踹過去。
陸沈往旁邊壹個蹦跳,哈哈大笑。
等到陸沈雙腳落定之時,三人已經來到那座破敗府邸之內,就在那棟小樓外,樓內三口棺材,裏邊並無枯骨,空無壹物。
陸沈站在門檻外邊,雙手合十,念念有詞道:“棺材棺材,升官發財。”
其實山下市井,對棺材是絕無半點忌諱的,從不會覺得有半點晦氣,否則許多富貴之家的老人,也不會在早早為自己備好壹副棺材了。至於帝王之家,幾乎所有的皇帝君主,在生前就會選擇陵墓地址,動土開工,準備身後事。
陳平安面無表情道:“只要陸掌教自己不躺進去,就沒陸掌教的份。”
陸沈置若罔聞。
青同卻是噤若寒蟬。
老書生來到這邊,笑著搖搖頭,神色間頗為無奈。
陳平安抱拳致歉道:“倪夫子,多有得罪。”
倪元簪,或者說盧生,灑然笑道:“本就是陳先生技高壹籌,何況也無半點兇險風波,完全可以視為壹場不同尋常的山上遊歷,不花錢白看了壹場走馬燈。”
陳平安笑道:“那倪夫子就當晚輩是禮多人不怪了。”
倪元簪打趣道:“那就當是道高者說了算。”
陸沈臉上掛滿了委屈二字,在貧道這個被請君入甕的正主兒這邊,也沒見隱官大人妳這麽禮數周到啊。
陸沈環顧四周,雜草叢生,了無生氣,瞧著好像還不如先前夢境呢,忍不住翻轉手腕,感嘆道:“良時如飛鳥,回掌成故事。”
此生此身在此時此地見此景,心不可得。
壹襲青衫。
五嶽歸來壹塵不染,百城坐擁萬法皆空。
陸沈突然說道:“陳平安,當年我們初次相見,算不算……哎呦餵,貧道詞窮了,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陸掌教是想說壹句‘初逢兩少年’?”
陸沈拍掌而笑,“壹生癡絕處,無夢到龍州。青山立眼前,初逢兩少年。”
陳平安說道:“原來好詩都不押韻。”
青同與盧生對視壹眼,竟有幾分同病相憐。妳怎麽會與陸沈同桌喝酒的?妳怎麽會給陳平安當跟班的?
黃昏中,黃粱派的山門口。
擺放有長條桌案,桌上備有筆墨紙硯。負責記錄觀禮客人的名字、山頭,同時還需要勘驗請帖和關牒,當然也就是過個場。
來了幾位陌生面孔的訪客。
黃粱派修士又不是那種眼窩子淺的小門小派,壹般來說,來自附近山頭、周邊數國的山上貴客,都能認得出來。
為首之人,是個青衫長褂的年輕男子,神色溫和。
總覺得此人看著有點眼熟,而且越看越眼熟。
此人身邊跟著壹位頭戴冪籬、身穿碧綠長袍的女子。
壹位儒衫老者,還有壹位頭戴遊魚冠的年輕道士,瞧著就有點吊兒郎當了,走路的時候,喜歡甩袖子。
偏是這個年輕道士快步向前,率先送出了壹份賀禮,兩顆谷雨錢,然後第壹個提筆落款,寫上名字。
神誥宗秋毫觀,道士陸浮。
年輕道士沒忘記用蠅頭小楷添上四個字,有度牒的。
之後三位壹同前來道賀的訪客,也就跟著各自取出兩顆谷雨錢,再寫名字和山頭。
桐葉洲,仙都山客卿,青同。桐葉洲雲窟福地,客卿倪元簪。
落魄山,山主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