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綢繆第十五

那小妻子輕輕地道：“夷陵老祖，夷陵老祖……我從小就聽這個人的故事，本以為‘不聽話就讓夷陵老祖回來找妳，把妳抓取餵鬼’都是大人哄小孩兒哄著玩兒的，誰知道，竟然真的有這個人，竟然還真回來了。”
小丈夫道：“是啊。我壹聽說挖墳，就想到是他。果然不錯，城裏都沸沸揚揚傳開了。”
對自己和“挖墳”被捆綁在壹起，除了無可奈何，魏無羨也別無他法了。
那小妻子又道：“只盼他曉得冤有頭，債有主。他要報仇雪恨，就去找那些修仙的報仇雪恨吧。可千萬別禍害咱們這樣的普通人家。”
她丈夫道：“這事誰又能說得準呢？他可是個六親不認的嗜血狂魔啊。他在岐山壹口氣殺了三千多個人的時候，我還很小，但還記得，當年不只是那些修玄的仙人，連普通人家都怕他。”
魏無羨的笑容斂了起來。
他原本是饒有興味地聽著這對小夫妻閑閑碎碎地聊家常的，可忽然之間，他的頭似乎變得沈逾千斤，擡不起來，沒法去看藍忘機此刻臉上的神情。
接下來，這對夫妻說了些什麽，他壹句也聽不到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忽然壹醒，側耳壹聽，這對農家夫妻居然已經叫醒了孩子，把飯和菜都擺到了院子裏開始吃起晚飯來了。而藍忘機竟也壹直沒動，更沒提醒他。魏無羨心道：“這下可好。他們坐在院子裏吃了，現在突然鉆出去，豈不是要把他們嚇死？要麽壹開始就不要躲起來，現在藏到草垛子後面偷聽了半天再出去，怎麽看怎麽可疑，怎麽想怎麽危險。”
正在此時，農舍之外忽然傳來壹聲恐怖至極的咆哮！
院子裏的壹家三口原本在有說有笑地夾菜吃飯，被這突如其來的非人咆哮嚇得碗都摔了壹個，阿寶哭了起來。小丈夫道：“別怕！別怕！”
不光他們嚇到了，連藍忘機和魏無羨都微微壹動。藍忘機終於擡了擡腿，意欲起身。魏無羨原本也是以為有什麽妖魔鬼怪找上門來了，外邊那東西又咆哮了兩聲，他心中壹動，立即把藍忘機又壓了回去，以口型道：“別動。”
藍忘機雙目微睜，卻依言不動了。院子裏，那小丈夫道：“妳抱好阿寶，我出去看看是什麽東西！”
他妻子慌忙道：“不不不，二哥哥，二哥哥我們跟妳壹起。”
阿寶道：“阿爹我要跟妳壹起去！”
小丈夫道：“阿寶，跟妳阿娘進去。妳留在家裏，把門窗都牢牢關好，保護妳阿娘，知道不知道？”
他把這對母子送進屋裏，關好了門，走到草垛邊拔了耙子，走出院子去。兩人這才得以脫身。
他們從另壹邊翻出了土墻，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在稻草垛後趴了這麽久，藍忘機整潔的頭發和抹額上沾了不少細細的金色草桿，可他還是壹派嚴肅，恍若未覺。魏無羨伸手幫他壹根根摘掉，道：“走吧。”
藍忘機道：“為何。”
他問的是，為何不隨農戶主人去察看。那咆哮之聲壹聽就是邪物，若是讓那農戶主人單獨去應付，怕是有危險。魏無羨卻道：“不必看了。是溫寧。”
這時，遠處又是壹聲咆哮。藍忘機眉尖微揚，魏無羨肯定地道：“對，就是他。不必擔心，多半是看咱們進門之後半天沒出來，又不敢貿然進去才開口吼了幾嗓子。我們到前面去等吧。”
他們先行壹段路，果然，不久之後，溫寧便跟了上來。
魏無羨笑道：“溫寧啊，多年不開嗓，妳叫得真是越發嚇人了。聲勢威猛。”
溫寧無奈道：“公子，我畢竟是兇屍。兇屍叫起來……都是這個樣子的。”
魏無羨拍拍他的肩，道：“叫得好，給我們解了圍。再幫個忙吧。”
溫寧道：“請說。”
魏無羨道：“看看這附近，哪裏有墳墓密集之處。而且，必須是剛被刨開不久的墳墓。”
溫寧對陰氣感應十分敏銳，聞言翻起瞳仁，露出壹對猙獰的眼白，側首望了幾個方向，壹番察看後，漆黑的瞳仁又落回眼眶裏，右手斜指，道：“這邊。”
三人順著他指的方向行了壹段，來到了壹片野林。林中果然聚集著二三十座土墳，有石碑的，有木碑的，都是年歲久遠，東倒西歪，幾乎每座碑後的墳土都被刨了壹個坑。
這也算是異象了，但此種場景，對夷陵老祖而言實在見怪不怪。老實說，他以前幹的這種事不少。最著名的壹次，就是在射日之征中期時，挖地三尺把岐山溫氏歷代先人的墓地翻了個底朝天，將所有的屍身都制成了鬼將。
而他每殺壹名溫家修士，也都統統煉為傀儡，再驅使他們去殘殺自己生前的親友。
在射日之征中，這些事跡提起來都是鼓舞人心，贊不絕口的。然而，射日之征過去的越久，旁人再提起來，就越是膽寒不齒。不光旁人，連他自己後來想想，都覺得過火了。
加上前幾天他才被捅出身份，也怨不得人家壹聽說各地在大肆挖墳就都覺得是夷陵老祖幹的。
魏無羨嘆了口氣，道：“看看還有沒有點殘肢留下來吧。能找到點兒線索是壹點兒。”
三人分頭，在每個被挖開的墳坑裏仔細察看。
大多數的墳坑已經被泥土重新掩埋了大半，還需要手動清理，重新挖開。藍忘機抽出避塵，劍氣壹出，泥土飛揚，已算得極快，不壹會兒就挖開了壹個。可他壹回頭，溫寧站在他身後，努力提著僵化的嘴角，擠出壹個笑容，道：“……藍公子，要幫忙嗎？我這邊挖好了。”
藍忘機看了看他身後，壹排排的土坑黑洞洞，堆起的土堆又高又齊整。
溫寧維持著“笑容”，補充道：“我經常幹這種事。有經驗。快。”
至於究竟是誰讓他“經常幹這種事”的，不言而喻。
沈默片刻，藍忘機道：“不必。妳去幫……”
“他”字還沒說完，他忽然發現，魏無羨根本就沒有動，壹直蹲在旁邊，心安理得地看他們兩個挖墳。見了藍忘機審視的目光，他這才站起來，道：“別這樣看著我嘛。我這不是手裏沒東西，靈力又低嗎？術業有專攻，這是真的。挖墳，他最快。”
他走到藍忘機身邊，低頭朝藍忘機用避塵挖出的那個墳坑裏看去。只見壹口簡陋的空棺埋在地裏。棺材板子很薄，棺蓋已四分五裂。魏無羨蹲在土坑邊緣，拿起幾片殘破的棺蓋，仔細看了壹陣，遞給藍忘機，道：“這墳不是被人挖開的。”
藍忘機接過木片，看了壹眼。棺蓋殘片的內側有兩道長長的刮痕。
魏無羨做了個“抓”的動作，道：“指甲。是屍體自己從棺材裏掙出去的。”
看了其他的幾個空墳，無壹例外，皆非外力破壞，而是從內部破壞。
然而，這片野林風水並無特殊之處，非兇煞之地，不足以天然形成兇屍。亦不是像櫟陽常氏墓地那種特殊情況，因滅門慘死，全家人、整片墓地都有足夠的怨氣。
更可能是有外物催化了它們的兇屍化。
藍忘機下了定論：“金光瑤在試驗陰虎符。”
蘇涉在義城以傳送符帶走了薛洋的屍體，必然在薛洋身上找到了陰虎符的復原殘件，獻給了金光瑤。魏無羨緩緩點頭，道：“在這個時候迫不及待地試驗陰虎符，怕是很快就要有什麽大動作了。”
藍忘機道：“查？”
魏無羨道：“查。反正去秣陵也未必能找到什麽有用的線索，倒不如從這上面著手。”
為確定是否每壹處破墳之地都是這種情況，第二日，魏無羨和藍忘機離開了鄉野偏僻之地，來到最近的壹座城鎮。
這座小鎮不甚繁華，也沒什麽世家駐鎮在此，因而不必擔心盤查嚴格。進入鎮中之後，藍忘機對魏無羨道：“分頭。”
這些天來，魏無羨幾乎幹什麽事都和藍忘機在壹起，忽然說要分頭行動，他還楞了壹下，有些不習慣。剛要笑著說“分頭去問，妳會問嗎，別又像上次那樣”，可忽然之間明白了。
分頭行動只是借口。藍忘機這是在給他留空，去和溫寧說壹些也許不方便他在場聽到的話。
藍忘機走了，魏無羨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雖然心中感激，低頭思忖壹陣，卻還是沒有叫溫寧出來。
自從獻舍歸來之後，他壹直沒機會和溫寧完完整整地長談壹番，不光因為各種巧合常常被打斷，也是因為，他實在沒有想到該和溫寧說什麽、怎麽說。
因為並不存在任何誤會。誤會這種東西，推心置腹暢談壹番，攤開了說，便能清楚明白、妳好我好。
可這世上，更多的是無解的難題。
他自己都不想再提，還能對溫寧說什麽？
魏無羨嘆了壹口氣，心道：“而且對現在的我來說，比起糾結過去……還不如糾結斷袖是不是能通過獻舍傳染啊。”
在鎮上走訪了壹圈，問過了幾個家中墳墓被破的人家，魏無羨心中有了底，正準備去和藍忘機會合，漫不經心地走過壹條巷子，忽然看到壹名背劍的黑衣人在巷子裏飛速壹閃而過。
他猛地壹頓，立即悄無聲息地追了上去。
那名黑衣人，面目上有壹團濃郁的黑霧，看不清五官！
他原本還以為被他揪住了剛好在進行什麽不可告人之事的蘇涉，豈料追入了巷子，轉角再壹看，竟發現，霧面人有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