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卷:滄海
錦荷記 by 程殷
2025-3-5 20:59
皂羅袍 (林瑋筠)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
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
杜麗娘柔婉綺旎的唱腔和著暮春的夜風,纏纏眷眷,漫了壹室。如將壹襲曾經風華絕艷的錦繡羅裙緩緩展在人眼前。
懵懂少女時聽這支《皂羅袍》,只覺麗娘惜春自憐的輕愁是種詩意的美麗,便恨不得自己眸中也有幾分這樣柔艷的幽怨。而三十多年後再聽此曲,卻只引得滿腹渭嘆和唇邊壹絲苦笑- 年少時哪裏得知,原來這“愁”之壹字,人壹生裏是不會缺的。
月凈蟲鳴的夜裏,家中的傭人都已經睡下。我獨自坐在客廳裏等待靖平,如同以往無數個他工作遲歸的深夜。而今晚,這支《皂羅袍》我已聽了三遍。
快到十二點時,大門處傳來輕輕的響動。我趕緊批衣過去迎他,裝做剛醒來的樣子 –靖平從不讓我等他,說是我年紀大了,經不起更深夜寒。但他可知道,這麽多年來,他已是我所有的牽掛。不等到他回來,我根本無法睡下。
微醺的燈下,壹個長身如玉的青年正在放輕手腳關好那對沈重的雕花楠木門。聽見我的腳步,他擡頭對我歉然地笑:“瑋姨,抱歉又讓妳等。”
“妳要是娶個妻子,就該她來等妳。那瑋姨就能休息了。”我心疼他的辛苦,可又忍不住嘮叨。唉,人老了,話也越來越多。
他只好脾氣地笑笑,用長長的手臂環住我的肩,試圖把我推回我自己的房間: “瑋姨您快回去睡,別著了涼。”
我不理他,徑自走進廚房,為他溫熱早已做好的宵夜。這樣晚的時間,我不想再叫醒家裏任何傭人。
我坐在那張比我的年紀還大兩百歲的紫檀梅紋雕花圓桌前,看著他吃完按他口味做的宵夜。他認真地壹口口吃著,間或擡頭對我溫然壹笑,仿佛是他在遷就我這因上了年紀而變得固執的老太太。
食物的熱氣暈入了他的面頰,洗去了他些許的倦意,那雙眼睛又回復了平日的華采四溢。
我回屋躺下,聽他輕手輕腳回到自己房間,我這才安心閉上雙眼,睡去。
我和妹妹櫻馥都是蘇州人。二十八年前,我和她陪我生病的丈夫在瑞士療養時,認識了靖平的父親 – 永喆,壹個生長在瑞士,中文說得不太流利的英挺青年。櫻馥對他壹見傾心。
永喆出生在壹個顯赫的李姓家庭,他的家譜上溯直系到中國唐代的帝王。永喆的曾祖父官封清平世爵,是當時清朝唯壹的異姓漢王。永喆的祖父承襲了爵位,又因通曉西文而出任清廷駐法國大使。中國結束帝制後,他和家眷便移居去了瑞士日內瓦。永喆便是這個尊貴門楣兩代單傳的獨子。
療養結束時,我和丈夫回了中國,櫻馥則留下,和永喆舉行了婚禮,然後定居在日內瓦。他們婚後第三年有了靖平,這個淵源古老的家族唯壹的血脈承傳 。靖平五歲時,他們舉家遷回中國,買下了永喆曾祖父當年居住的平王府,安頓下來。
當時,宅邸還有諸多修葺事宜,從瑞士帶來的壹班仆從和與在中國新雇的傭人之間多有矛盾發生,櫻馥身體不好,孩子尚小,永喆又還不太熟悉中國的環境,他們便向孀居在蘇州的我求援。我應他們之請,搬來和他們同住,管理家中大小事務。櫻馥便可安心教養孩子,調理身體,永喆也能靜心作畫。這壹住,便到了今日。
我從沒有過自己的孩子。對靖平,我視如己出。二十年過去,我眼見著他從壹個面容精致的孩童長成修長健碩的青年。
他繼承了這個家族男性普遍寬肩長腿的身量,也遺傳了他身為姑蘇美女的母親如畫的容顏。劍眉鳳目,挺鼻薄唇。看他靜坐,行走,轉身,擡頭,動靜之間都優雅入畫,沈穩英挺。那古老皇族的血統與教養讓他即便是著平常衣物也清貴脫凡,風儀卓絕。
他擁有這個家族裏每壹個人的重視和寵愛。然而對所有人,即便是家裏最粗使的傭人,他都謙和體貼,溫煦有禮。他七歲那年,家裏祭祖。由於當時照看他的傭人和使女的疏忽,讓他壹時貪口,喝多了壹種酸辣魚子湯,結果撐得幾乎無法坐下。為怕傭人受責備,他便沒告訴他父母,只讓我陪著,在花園裏走了近兩個小時。
他從小就比同齡的孩子早慧,勤勉,而且極有主見。他才十五歲就入讀美國霍普金斯醫學院,二十三歲時便獲得了當年的Nobel醫學獎。他現在二十五歲,已經創立了亞洲最大的醫藥公司和連鎖醫院 – 慷澤,有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實驗中心,並成為了瑞典醫學院最年輕的終身院士。他的事業和聲譽如日中天,他研制的藥品也讓他的財富不亞於他的祖輩。
隨著他年紀和歷練的增長,他的俊朗豐神和四溢華采裏,愈發多了壹種從容不迫的優雅。我有時奇怪,壹個生在歐洲,十五歲起又離開中國的人,身上哪來的壹種沈靜平和的古風?大概有的東西是血脈裏承傳下來的吧。
然而在那種看似溫靜的平易謙和背後,卻是不容置疑的果決篤定,必要時甚至會是不留情面的犀利決絕。這種性格讓他能在事業上頭腦清醒地決策,從風險裏把握機遇,並在學界的政治鬥爭和商場的名利堆裏遊刃有余。
我也是生於世家,且到了半白的年紀,已閱人無數,但風華資質,能出靖平之右者,平生未見。
無論是世家名門還是新興權貴的女子都盼著他的垂青,他也對任何人都周道殷勤,進退有節。大多女子都以為他易於接近,但卻會被他不露痕跡地擋在千裏之外。只有我明白,那溫潤笑容的背後是怎樣壹顆平淡的心。
他的心裏,只有和他青梅竹馬的疏影。而疏影,已去世了六年。
疏影的母親錦惠是我和櫻馥在蘇州的發小,和我們極親厚,也是壹個出身大家的美麗女子。當年她不顧父母反對,毅然和壹位清貧的中學教師私奔,並因此與娘家斷了關系。他們婚後生了成碧和疏影兩姐妹,生活雖清苦,但也平靜幸福,直到後來他們夫婦因車禍去世。當時錦惠的父母已雙雙離世,這兩姐妹便被托給了錦惠唯壹的弟弟。但他弟弟和弟媳因為怕家產被瓜分,對兩個孩子心生嫌惡,時常冷語相向,生活上也不管不理。櫻馥和我可憐兩個孩子孤苦無依,便將她們接到家裏,認作永喆和櫻馥的養女。
疏影只比靖平小兩個月,而成碧就比他們倆人大七歲。因此疏影成了靖平的妹妹和玩伴。我眼見著他們兩小無猜,情意投合,便以為此後會花好月圓,佳偶天成,但哪知疏影十九歲時卻因血癌去世。
從此,靖平便對身邊女子不看不顧,只壹門心思放在事業上。從他少年時起,我便知道他是個長情的人。但卻未曾想,這段情會絆得他這樣久。
他在二十歲上沒了母親,二十四歲那年,他父親也去世了。自此我便和他相依為命。他除了工作,應酬,和滿世界飛來飛去,剩下極少量的時間就是在這深宅古院裏陪我,和讀那幾屋子他祖上傳下來的讀不完的書。
他愛在這諾大的庭院裏散步,最愛去的是東面宜園的荷塘。每次我找不到他便會到那裏去尋。
有次他冒著初秋的風露,在荷塘前坐了壹夜。被我發現,於是痛急攻心,第壹次跟他發了脾氣:“這世上不止壹個疏影!為什麽要拒所有人於千裏,而讓自己獨苦?”
他靜靜回頭,清晨荷塘的水汽濕了他的頭發,卻洗得他壹雙鳳目澈明無比。
他看著我,壹字字道 :“滄海水,巫山雲。”
作者有話要說:各位看官,請註意每章標題後括號內的人名即為本章的敘述者。本文會采用第壹人稱,由小說中的不同人物來進行敘述。
看到這裏可能有些看官已經被男主的身份和經歷雷倒了。這是壹篇糖果童話文,愛情是我想突出的主題,其它都是載體,所以為了行文和情節安排的方便,有很多細節我就沒有寫實。請大家見諒。
記得荷塘初相遇 (靖平)
宜園裏妳最愛的荷花已開得鋪天蓋地。那悠悠的香,壹如當年妳我的初遇。
那天也是初夏,剛下過小雨。塘中的荷花開得極盛,清淡的香氣幽幽地滲滿了整座庭園。
荷塘邊,白衣白褲的妳站在已出落得楚楚動人的成碧身邊,兩條黑亮柔軟的長辮垂在小巧精致的瓜子臉旁邊,壹雙烏黑透亮的眸子飛快地瞥我壹眼,又馬上垂下了眼簾。
我正在震驚於妳的美麗和失望於妳目光的閃避時,妳卻又悄悄擡起了長睫,波光流轉地看向我站立的方向。
當時,八歲的我還不懂得什麽叫“壹眼即是壹世”。但我小小的心卻被快樂和惴惴不安漲滿,趕緊伸手去整自己的衣衫,怕在妳面前難看。
母親說妳的名字叫疏影。我還不知道怎樣書寫,但它念起來卻像最動聽的樂音。那夜我的夢裏,滿是妳的眼睛和荷花的香氣。
從此,我稱成碧姐姐,稱妳妹妹。我和妳壹同上學,壹同嬉戲。我會把得到的最好的禮物都留給妳;我會爬到樹上去摘妳喜歡的花;我會不顧母親的反對堅持收養壹只流浪貓,因為妳說它可憐;我會在冬天去呵暖妳總是冰涼的手;我會在家裏接我們上學放學的車裏,跟妳講學校中好玩的事,聽妳清脆的笑。
成碧長我們七歲,又極愛看書,所以並不常加入我們孩童的遊戲。但我母親世交的兒子卓正卻成了我們的玩伴,他只長我們壹歲。於是三個年齡相近的孩子,翻墻鉆洞,上樹下湖,玩得胡天胡地,常要大人在園子裏找半天。
我們常玩的遊戲是拜堂,新娘必定是妳,而我總是新郎。卓正也鬧著要當新郎,我便白他壹眼說:“妳只能當司儀官。誰讓妳的名字是‘作證’ 。”他便只能唉聲嘆氣地為我們行禮。
我們會在灑錦閣前那顆巨大的古槐下對著槐樹公拜天地。妳頭上蓋著壹塊紅紗,和我壹人壹頭攥著卓正慷慨解下來的褲帶。卓正便提著褲子,在壹旁大喊:“壹拜天地……”我小小的心中滿懷著希冀,向著遙遠未來和妳在壹起的幸福,虔誠地與妳壹同拜望。然後我會用撿來的樹枝挑開蓋頭,看妳紅紗下美麗的笑臉。
我以為這樣的幸福會穩如磐石,順理成章,直到我們十歲那年,醫生說妳再不能像我和卓正壹樣玩耍嬉戲,因為妳得了白血病,要靜養,避免受傷。妳至多還有十五年的生命。
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病癥,但父母,瑋姨和成碧臉上的悲傷和絕望讓我恐懼。
我纏著我們那時的家庭醫生徐大夫拼命盤問,然後知道了那是壹種在當時無藥可治的絕癥。但是為了他那壹句“或許以後會有人發現可以治救的方法”,我稚嫩的心裏燃起了那樣天真的熱望- 我要救妳!
我開始背著父母在徐大夫的指導下看壹些入門的醫書,特別是白血病方面的書籍。我壹改頑皮的個性,把幾乎所有時間都花在讀書上,因為我只有十五年的時間來救妳。我從小學東西就比同齡的孩子快,但我仍然是班上最勤奮的學生。結果我用三年時間讀完了全部中學六年的課程,十五歲時,我已參加了高考,準備進入北大醫學院血液病專業學習。
母親卻將我單獨叫到她房裏,對我說:“妳父親已經把妳的簡歷寄給了哈佛,霍普金斯,賓州,和杜克。這四個大學的醫學院在全美排名依次是前四。他們全都對妳很感興趣,都已經告訴妳父親,妳不需要任何入學考試和面試,只要考了托福,就可以直接入學了。想去哪壹所妳自己選吧。都是頂尖的學校,不會讓妳失望。”
我大吃壹驚,對母親說:“可是我想留在北京讀大學。”
母親壹笑:“妳心裏想什麽,我明白。但對疏影,妳趁早斷了念。不是我不喜歡她,而是她這樣的病,難說可以和妳長久壹輩子。妳們現在分開,免得以後痛苦。妳父親也不贊成妳這麽早就談感情。”
聰明敏銳如我的母親,她早已看出了端倪。
不等我再爭辯,她繼續道:“妳若聽我的話,我便還拿她當女兒,給她用最好的藥,悉心照顧,保她壹生周全。妳若壹定要留下,我便不得不送疏影去她舅舅那裏。”
妳的舅舅和舅母,我見過壹次。都是極貪婪涼薄的人。如今妳的治療每月需要不菲的花費,而且人也需要精心的照料,勞累不得。送妳回妳舅舅那裏,無疑是送妳上絕路。我的母親,她平時對妳和成碧兩姐妹關愛呵護,視若己出。但此刻,卻如此決絕無情。
我母親看似柔弱,但在這個家裏,卻比任何人都果斷堅決。從小,生性隨意的父親對我比較縱容,而瑋姨也是對我萬般寵溺,只有我母親對我,從讀書求學,修養愛好,到坐立談吐,無壹不嚴。我幼時唯壹壹次因為調皮而挨打,手拿戒尺的就是我嬌如弱柳的母親。做了她的兒子這麽多年,我當然明白壹旦她心意已定,多說無益。
我深吸壹口氣,直視著她道:“我們壹言為定。”
在我轉身的瞬間,我聽到母親平靜的聲音:“我知道妳心裏怨。媽媽也疼疏影。但妳是這世上除妳父親之外,我最愛的人,我不能看妳苦壹輩子。而且,妳姓李,子嗣的承繼對這個姓氏來說有多重要,妳明白。於情,於理,我現在替妳做的,都是最好的決定。等妳再大些,便會更明白。”
從母親房裏出來後,我便思量著如何在今後分離的歲月裏和妳傾吐衷腸。當時為防止病情惡化,妳不能使用電腦,而我若給妳打電話,必然會被母親提防。因此唯壹的方式是通信。
當晚,我找到瑋姨,求她答應替我和妳傳信。她從來對我沒有壹個“不”字,但這次卻用和我母親同樣的理由拒絕了我。我急了,在她面前跪下來。她壹把摟著我哭了:“妳快起來,我答應就是!這真是冤孽啊!靖平,別怨妳母親,她是愛妳才會阻止妳們。但願我今日所做不會害妳壹生。”
兩個月後,我從北京啟程,飛往位於美國東岸的港口城市巴爾蒂莫,成為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大壹新生。
臨行的前夜,我在妳房中和妳道別。
我們坐在昏醺的燈下,絮絮地說話。妳說巴爾蒂莫治安太差,要我晚上不要獨自出門。又給我壹本菜譜,說這都是簡單易學的菜品,我若西餐吃煩了,又沒有對胃口的中餐館,便可以自己學著做些。我輕輕地應著,目光只牢牢停在妳蒼白瘦削但依然美麗的臉上。
我們說盡了所有的癡話和傻話,最後終於無話可說了,只任時鐘的秒響在妳我之間嘀嗒嘀嗒。
然後妳說:“已經晚了,妳明天要壹早去機場,快休息了吧。”我答應壹聲,站起身走到門邊。
妳婀娜的影子就投在我面前的墻上,妳軟馥的氣息就起伏在我身後。我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決然地回身,雙手抓住妳細瘦的肩,朝妳俯下身去。
這是我在夢裏出現過,心中渴望過的場景。現在終於變成了現實。我們的雙唇緊貼在壹起,灼熱的呼吸吹到了彼此臉上。然後我的舌緊張地試探著妳的,慌亂中我們的牙齒都碰在了壹起。
我們十五歲的這個初吻,生澀而甜蜜,足以讓我壹生銘記。
約翰-霍普金斯 (靖平)
哈佛醫學院的綜合排名全美第壹,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僅以微弱的差異緊隨其後。但霍普金斯卻有世界上最好的血液病專業,並且首創骨髓移植治療白血病的學術泰鬥Rudolph Rubinstein 教授就在此院任教。另外,哈佛裏有相當壹部分學生是沽名鍍金的官宦富家子弟,在學風的樸正嚴謹上,反而比霍普金斯稍遜。兩相比較,我便決定霍普金斯大學會是最適合我的學校。
憑著我自中學起就逐步積累的醫學知識,和我近乎不休不眠的狂熱勤奮,我在霍普金斯的第二年末便取得了生物學的學士學位。第三學年,我申請就讀Rudolph Rubinstein 教授的血液病理和藥學的研究生,並進入他的試驗室做白血病療法研究項目的研究助理。
這位以怪僻著稱的著名學者在面試時對我說:“年輕人,妳的學士課程全A,但妳各科目都學得太快,我怕妳還沒消化完,再說妳缺乏臨床經驗。所以專業方面,我不認為妳能勝任。還有,妳才十七歲,心理上,我也不認為妳能勝任。妳知道想到我的實驗室裏來鍍金的學生很多。但我的實驗室裏工作強度非常大,妳不壹定吃得消,我可是個猶太人。”
我回答他:“我的確沒有什麽臨床經驗,但勤能補拙,所以專業方面我會勝任。我進入您的實驗室學習,並無名利之圖,而是為了有壹天能救我心愛的人,她有白血病,所以心理上我更能勝任。我學東西快,身強體健,忍耐力強,而且我是中國人。”
他看我良久,然後說:“我給妳三個月試用。”
兩個月以後,我成了Rubinstein的研究生和他實驗室裏的正式研究助理。我和他壹起輾轉在北美和歐洲的各大血液病研究中心和實驗室。我們的目標是要完善骨髓移植技術,延長白血病人的術後存活時間。我根據他的構想去做血象,骨髓,染色體分析,動物活體測試,然後在重癥病人身上做臨床試驗和觀察。
慢慢地,我有了壹些自己的想法,他便放手讓我自己去做,只在我遇到瓶頸時給我壹些建議。Rubinstein常開玩笑說:“這是靖平的實驗室,不是我的。”
我每天睡得很少,也沒有休息日。我以瘋狂地工作來和時間賽跑。我要在死亡觸到妳之前,找出抑制妳體內白細胞惡性增殖的方法。
和妳的通信是支持我以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來學習的唯壹力量。我曾經在實驗室裏連續工作了四十八個小時,被Rubinstein發現後,他不由分說地把我拖出去,壹邊大聲說:“妳這個小瘋子比我這老瘋子還瘋得厲害!我要是也談戀愛的話,說不定會得Nobel獎!”
我已經三年沒有回過家,盡管對妳的思念已經快要讓我崩潰。我在和命運賭博,我拿不出這壹點時間。父母和瑋姨每年都會來學校看我兩次,而我卻只能和妳相見在夢裏。
但漸漸地,妳寫給我的信少了,即便有也是平淡匆忙的只言片語。終於我按捺不住,向Rubinstein請假回國。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家裏,看到妳的第壹眼,妳正偎依在卓正懷裏。
我渾身發抖地問妳為什麽。妳只輕描淡寫地說:“我也喜歡他,只是以前妳在時,我沒發現。妳走得太久,我對妳也就淡了。”我雙目赤紅地註視妳良久,拋下壹句:“那我恭喜妳們了。”然後提起還沒有解開的行囊,回了學校。
我壹如既往地學習和做試驗。工作是我唯壹的發泄和轉移註意的方式。若不如此,我怕是要被痛苦逼得神誌不清。我試圖要把妳從我的情感和記憶裏抹去,但只是徒勞。更可怕的是,我發現自己仍然愛妳,哪怕妳已不再是我的。
此後在與父母和瑋姨聯系時,大家都避免提到妳。只是從他們偶爾的閃爍其辭裏,我聽出妳病情穩定,卓正也很愛妳。我酸楚,但也安心。
我執著地在這條長路上艱難前行,盡管這路上我已是孤身壹人。我依然想留住妳的生命。
在我第四學年的壹天,瑋姨在電話裏哭著讓我回家見妳最後壹面。事實上,在我赴美第二年,妳的病情就開始惡化,但妳要所有人對我隱瞞消息。妳最近接受了壹次作為晚期治療的骨髓移植,但卻出現了非常嚴重的排異,而妳自身的骨髓又因為在移植手術前被長期的化療嚴重損傷而失去了造血功能。
妳的生命,即將到終點。
我還是遲了。從我十歲起,我就開始了這場賭博。我用與妳的朝夕相處和卿卿我我作賭註,去賭我們的偕老百頭。但我卻輸掉了自己的愛情,也輸掉了妳的生命。
我已記不清是怎樣從巴爾蒂莫壹路回到北京。哀戚的父母在門口迎我。他們雖阻止我和妳的愛情,但卻為了妳的病不惜重金與心力,我不能埋怨他們。妳的姐姐成碧早已哭倒在她丈夫的懷裏,無法言語。
雙目紅腫的瑋姨擁抱著疲倦的我,在我耳邊說:“人生的支點不僅僅是愛情,還有親情和責任。妳是妳父母和我壹生的珍愛和心血,是妳導師和同事的倚重,也是今後無數患者治愈的希望。無論妳即將要看到,聽到些什麽,妳都要堅強。”
在妳的房間外,我看到了已哭得手腳虛軟的卓正。他紅著眼,把住我的雙臂:“她要我和她壹起騙妳。我便和她在妳和眾人面前演戲。她要我和她壹起騙妳壹輩子,我做不到。這對她太苦,太不公平。妳去看她吧。”
妳能想象我無比的震驚,和還未升起就已被肝腸寸斷的悲涼所代替的欣喜。
相隔壹年後第壹次也是最後壹次重逢,妳躺在自己的房間裏,帶著壹頂絨線織的帽子,蓋住妳因為化療而落光了的頭發,整個人蒼白消瘦得脫了形。妳完全不復我記憶中的美麗,但妳看著我笑的時候,那雙眼睛依然波光流轉,晶亮澈明,壹如往昔。
我抱著妳輕得沒有份量的身體,向妳懺悔我愚蠢的驕傲和輕狂,自責為什麽要那樣輕易地離開,放棄妳。我日夜守著妳,想要追回那些分離的歲月。我願用自己十年的生命來換妳多壹分鐘的停留。
妳昏睡時,我讀了妳的日記。妳用筆宣泄著妳對我的思念與渴望,傾吐著妳對我佯裝的淡漠下,火熱的感情。
妳寫著:“我用我全部的意誌去隱藏自己愛妳的心。我渴望妳愛我,為著我這不多的生命,但我卻怕妳愛我,也為著我這不多的生命。我知道妳是個怎樣長情的人,壹旦愛了,便是壹世。而妳的生命還那樣長,我不想妳孤寂地走完。我今生最大的願望是做妳的妻子,但這只是個會被我帶入來世的願望。”
當晚,在妳的病榻上,妳成了我的妻子。那是壹種怎樣絕望的,沒有明天的,痛苦的歡愉。那抵死的纏綿讓我終身銘記。
然而四個星期後,該來的還是無法逃避。
妳走的時候平靜地對我說:“靖平,答應我三件事。”
我跪在妳床前,俯身向著妳,說:“好的。”
妳深深地看我,像是要把我的印像帶入妳不滅的永恒,然後慢慢地開口:“第壹,燒了所有有關我的東西,包括照片,信,和日記。第二,我們之間的秘密就讓它永遠是個秘密,除了瑋姨,和誰都不要提起。這最後壹件是……”
妳的手靜靜地撫上我的臉,細致地畫過我的每壹個輪廓,然後微笑著說:“妳要幸福。”
在妳的靈前,卓正悲痛欲絕,哭得昏厥過去。原來他也是真地愛妳,並不是和妳做戲。而我從頭到尾沒有壹滴眼淚,只是雙目空洞地看著遠處。
眾人都以為卓正是妳的情侶,而我和妳只是手足情深。
除了卓正和瑋姨,再無人知道妳與我銘心刻骨的過往。他們也已經答應妳,守住這個秘密。
而除了我自己,再無人知道,我對妳的愛情,生死不移。
之後我病了整整壹個月。這十年來,我無暇去感受的悲傷,沮喪,挫折,和疲憊,壹時間齊齊地向我湧了來。我再無力支撐。
猶太人 (靖平)
回到霍普金斯醫學院,我木然地面對著和我朝夕四年的各種實驗儀器,突然產生了那樣的恨和反感。如果這四年,我是在妳身邊陪著妳,那麽妳走時便不會只帶了與我苦澀愛情的微薄記憶。我悔恨得想殺了我自己。
我不再去實驗室,終日在公寓裏呆坐。
直到有壹天,Rubinstein 教授把我拖出來,開車帶我到學院附屬的Sidney Kimmel癌癥中心。這裏是美國建立最早,和世界最頂尖的癌癥腫瘤學研究和治療中心,也是我以往常來做臨床試驗和觀察的地方。
我們來到白血病晚期患者區,穿行在我往日裏無比熟悉的病房和走廊裏。
Rubinstein沒有跟我說話,我只站在他身旁看他詢問病人的情況,和他們聊天,開玩笑。
他們都是白血病晚期的患者,也是唯壹被FDA(美國食品與藥物管理局)批準,在患者本人同意的前提下,我們可以把最新試驗出的藥物和療法,用在他們身上做人體實驗的對象。他們都在等待死亡,或者奇跡。
在過去的那些歲月裏,我經常長時間地守在他們身旁,協助他們接受新療法的試驗,觀察他們的反應,提取他們的血樣和骨髓作分析。
可是今天站在這裏,我有了別樣的感受。我看著患者或平靜或頹喪的臉,和他們的親友在他們面前強裝的歡顏,以及背對他們時的哀戚。這壹切從未如此強烈而真實地讓我感同身受。妳去世前後我的苦痛和煎熬,又壹次翻騰出來,讓我幾乎無法站立。
我們回到Rubinstein在醫院的辦公室,他把腳步微顫的我按在座椅上,然後自己坐在我對面:“剛才那些患者的親友和妳有壹樣的處境。妳以前心裏只有壹個妳的疏影,所以面對患者時,妳想的只是試驗和數據。他們的悲喜能進入妳眼裏,卻進不到妳心裏。愛情很重要,但卻不能成為壹個人生命全部的支點。救治每壹個需要幫助的病人,才是壹個真正醫生的胸懷。”
我看著他的影像在我眼前從清楚變到模糊,然後,在他面前,自懂事以來第壹次,我任自己淚湧如泉。
於是,我的工作開始繼續,也還是長時間,大強度,但卻不像以往那樣玩命。我開始註意休息和健身,開始了適當的社交,重新開始感受生活裏那些被我拋在身後的美好事物 – 只除了愛情。
我二十歲時,發現了代替骨髓移植的造血幹細胞移植,將受植患者的存活率由骨髓移植的百分之三十提高到了百分之六十。壹夜之間,我成了血液病學界的天才和名人。
我的母親在為兒子的成就驕傲和喜悅之後,安然離世。
在二十二歲那年,我終於合成了能在人體內完成自我復制的免疫球蛋白,從而抑制白細胞的惡性生長。從此,髓細胞和淋巴細胞性白血病患者只用通過註射免疫蛋白再配以輕微的化學放射性治療,便可以治愈。白血病不再被稱為絕癥。
初時的興奮激動過去後,我心中便剩了感慨與無奈 – 我終是得償所願,但卻晚了三年,沒能救得了妳。
我因此獲得了翌年的Nobel醫學獎,其它名目眾多的榮譽也接踵而來。
同年,我父親去世。此時成碧早已遠嫁去了歐洲,家裏就只剩了瑋姨和壹班傭人。
我婉拒了霍普金斯學院請我留校執教的邀請,也推掉了其它各院校和研究機構的聘請,結束了在霍普金斯的最後壹點收尾工作後,回到了我北京的家裏。
臨行前,我去向Rubinstein 教授辭行。我們倆在他那有些亂糟糟的公寓裏喝酒聊天,從下午到深夜。聊工作,聊政治,聊我們去過的哪裏風景最好,哪家餐館的菜做得地道,大罵學院裏沽名釣譽的小人,嘲笑某部媚俗的垃圾電影。
告辭的時候,他送我到門口。我回過身,看著他,深深壹鞠,然後說:“謝謝您,老師。”
他把手放在我臂上輕輕地拍著,低著頭過了半晌,說:“我沒有妻兒。工作壹直是我的壹切。但如果我有兒子,我希望他像妳。”他上前壹步擁抱了我,然後松開,把臉轉到壹旁:“走吧,走吧。再不走我的飯碗怕是要被妳搶去了,我的實驗室就真的要改名字啦。”
多少年後,我仍記得那壹刻他的身影。昏黃的燈光映著他斑白的頭發,平時直挺的背顯得有些佝僂。此時,他不再是哪個工作嚴謹挑剔,行事風風火火,說話直率,好打抱不平,名震學界的Rudolph Rubinstein 教授。他只是位普通的寂寞老人。他燈下的身影會被我牢牢地刻入記憶,因為這身影曾在我研究的瓶頸期給過我重要的指引,曾在靜夜裏聹聽我那狂熱苦澀的愛情,並引著我走出狹隘的方寸天地,從而置身瀚海蒼穹。
我在中國建立了自己的實驗中心,利用我發明的免疫球蛋白的專利建立了制藥廠,又在各地買下了壹些營運不善的醫院,建成了壹家全國連鎖性的綜合醫院 – 慷澤。翌年,我被瑞典醫學院吸收為終身院士,並成為該校組委會的委員之壹。
我的工作依舊緊張而勞碌。我要督導實驗中心裏各新藥和療法研究項目的進度和走向;要監控醫院和制藥廠的商業營運;還要負責瑞典醫學院的壹部分學術和管理工作。工作的過程和成果讓我享受和欣慰,它占去了我大量的時間。
漸漸地,我想妳少了,最初失去妳時迫得我幾近瘋狂的痛苦也淡了。但午夜夢回時,我眼前的身影還是妳。
眼前鶯聲燕語的各種殷勤示好,只讓我感到疲倦。在我所有工作和應酬後所剩有限的休息時間裏,我更願意待在家裏。這裏,有我和妳愛情的全部記憶。
妳臨終時的要求是想把妳的痕跡從我生命裏徹底抹去。信函日記可以燒掉,和妳的生死纏綿也可以不提,但妳已融入了我骨血的影像,怎麽剝離得去?
我不是刻意要為妳獨身,因為誰都不想孑然壹世。但妳走後,我怎樣拿壹顆死了的心再愛?
我們在壹起的時間如此短暫,但妳留給我的思念卻會綿長壹世,生生不息。
看朱成碧思紛紛 (靖平)
前幾天接到成碧的電話,說他們全家要來中國度假,想先回家裏看看。我自然是很高興。
成碧和我雖沒有血緣關系,但卻極親厚,親生姐弟也不過如此。她長我和疏影七歲,對我們非常疼寵維護。她雖和疏影是親姐妹,但卻長相性格各異。疏影清秀靈透,溫柔細心,成碧卻是嫵媚甜美,嬌憨迷糊。疏影和我暗地裏叫她“書癡”,因為她極愛看書,只要壹冊在手,就萬事不愁。
父母在成碧十七歲時,送她去了佛羅倫薩大學,讀她最愛的考古專業。在那裏,她遇到了和她同專業的比利時同學,也就是現在的丈夫Philippe。那會兒她總在信裏說Philippe有怎樣完美的希臘側影。等她把Philippe帶回家見父母時,我們就當著他們的面叫Philippe“希臘側影”。大家非常喜歡俊美直爽的Philippe,都希望他們能佳偶早成。
但後來成碧從意大利哭著逃回來時,我們才知道,原來Philippe是比利時王儲,和成碧交往時隱瞞了自己的身份。Philippe的母親,比利時皇後Ann-Sophie發現了他們的戀情,便瞞著兒子找到成碧,告訴她王室和議會不能接受壹個平民出身的亞裔女子作比利時皇後,如果Philippe跟她結婚,就必須放棄王位繼承權。成碧不願誤他前程,就不辭而別,悄悄回到家。
結果Philippe壹路追到北京,不管不顧地要和成碧在壹起,說他這輩子最愛的就是成碧和考古,當了國王他就壹樣也要不到,所以放棄王位對他是解脫,不是犧牲。最終成碧被他勸得回心轉意,兩人共結連理,又壹同為國際聯合考古協會工作,到世界各地參加文物出土工程,事業愛情兩廂如意。而比利時的王位繼承權則橫傳給了Philippe的弟弟Fèlix。
他們的女兒Gisèle公主出生時,已經十三歲的我和全家壹起,去了壹趟布魯塞爾皇宮,看望成碧和剛出生的嬰兒。
因為父親已是享譽歐洲的畫家,再加上我們的宗室世家出身,比利時國王和皇後,也就是Philippe的父母,對我們禮待有加。特別是當原籍法國的皇後聽到我和父親都能說壹口地道的法語時,便對我們更加親近。
但皇後對疏影卻是非常冷淡,後來疏影告訴我,皇後在與她握手時,只伸出了自己三只手指讓她握住。這公然的輕蔑只因疏影是成碧的妹妹。自此我便知道,皇後與成碧的婆媳關系是怎樣地不協調。
我第壹次看到Gisèle公主時,兩個月大的她正躺在綴滿綢緞花朵的搖籃裏,皺著小鼻子大哭。任她的祖母,父母親,女官,侍女,無論誰都哄不住。
我好奇地走近,她卻突然噤了聲,壹面抽噎,壹面也用濕漉漉的大眼睛打量我。大家笑起來說我和她有緣,讓我抱抱她。
從未抱過孩子的我僵手僵腳地把她抱在臂中,仔細地端詳 – 這是個粉嫩瑩白的美麗混血小嬰兒,只有幾根絨毛的小腦袋上頂著壹個粉紅色的蝴蝶結,微張著小嘴,用壹雙烏溜溜的褐色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成碧開口道:“Gisèle這小模樣,長得真像疏影小時候。”
疏影淡笑道:“Gisèle長得像天使,我小時候怕是沒這樣好看。”
這時,Gisèle沖我“咯”地笑了壹聲,皺起小鼻子,露出粉紅的光禿牙床。
我心中壹暖,也對她笑起來。心想,嬰兒時的疏影必定也是這樣可愛的。
她的全名是Gisèle Irène Claire-Josèphine Marie公主殿下,成碧給她起了壹個中文名字,雲深。
六年後疏影去世時,成碧和Philippe趕回家見她最後壹面,卻沒有帶來Gisèle。說是孩子壹直跟爺爺奶奶住在布魯塞爾皇宮裏,要帶出來壹次很難。言語間,她掩飾不住的無奈與辛酸。
而後的幾年,我工作忙碌,成碧和Philippe也是奔波於世界各地。就算是見壹面也是來去匆匆。而當年的那個小嬰兒雲深,或者該叫她Gisèle公主,我卻是十二年來再未見過。
他們這次回來也算是久別重逢,我和瑋姨都很高興。尤其是瑋姨,早早就讓人收拾好了他們的房間,又忙著安排他們愛吃的菜品。
他們到家的第二天上午,我才結束了瑞典醫學院的年度組委會議,從斯德哥爾摩趕回家。
壹進門,Fran?ois便微笑著迎上來,接過我手裏的提包:“先生壹路還順利嗎?”
Fran?ois是瑞士人,已經年近五旬。他的父親曾任我們在日內瓦時的管家,服侍了我祖父和父親兩代人。二十年前我父母決定從日內瓦移居回北京時,他的父親因年邁已無法隨行,Fran?ois便接替了他父親的職務,和我們壹同遷往中國,直到今天。他娶了壹位中國女子菊芬為妻,我稱她菊嬸,現在是家裏的廚師。他們有壹個十八歲的兒子傑朗,去年剛去洛桑讀大學。他們壹家跟隨我們多年,我早已視他們為家中的成員。
“挺好。我這次利用工作的間隙去了壹趟洛桑看傑朗。他壹切都好,學業不錯,生活也完全適應了,而且剛交了女朋友。”我笑著對Fran?ois說。
“真是麻煩您費心了。他媽媽聽了,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擔心了。” Fran?ois有些感慨。
“那女孩子我見了,挺漂亮害羞的波蘭姑娘。妳們會喜歡的。”我寬他的心。
這時,壹個熟悉的聲音從樓上喚我:“靖平!”
我笑著轉身,成碧快步跑下來,給了我壹個大大的擁抱,然後拉著我上看下瞧:“哎呀呀,怎麽離我壹年前在蘇黎世見妳時,壹點都沒變?還是唇紅齒白,細皮嫩肉。不像我這老太婆,江河日下。”
我細看她,依舊身姿輕盈,眉目如畫,只是皮膚曬成了微微古銅色,笑時眼下有了些細紋。想是做考古這壹行,風吹日曬,翻山鉆洞,這份辛苦非平常女子吃得消。
我笑答:“妳是女中旌幗,才貌雙全,又頂著壹身時下流行的古銅膚色,有誰見過這樣漂亮的老太婆?妳的‘希臘側影’這次放妳單飛,就不怕出事嗎?”
“Philippe 留在布魯塞爾處理壹些家事,我又不想在皇宮裏多待,就和雲深先過來了。Philippe晚幾天再來。”
“那雲深呢?”我問,有些好奇,當年的小嬰兒,如今已是十二歲的小姑娘,長成了什麽樣。
“在她自己房間裏。我去叫她。”成碧轉身要上樓。
這時瑋姨匆匆從樓上下來:“她不在房裏,可能自己到園子裏玩兒了。園子太大,可別走丟了或是掉進水裏。”
成碧嚇了壹跳,趕緊和我分頭去找。
這時,瑋姨叫了我壹聲:“靖平!”
我回頭看她,她欲言又止,嘆壹口氣說:“妳去吧,小心些。”
我顧不上多想,先找人要緊,便答應壹聲,快步走出去。
隔世 (靖平)
我們現在居住的這座宅邸是當年我太祖父封王之後修建的平王府。當時由他親自設計,動用巨資,耗時三年完成。因為我的太祖母是江南女子,喜愛娟秀細致的景致,整個王府便設計成蘇州園林的風格。
整座府邸由三個園子組成。居中的瑁園是當年我太祖父接待賓客,處理事務,以及他與我太祖母的居所。現在我,瑋姨,和家裏主要的傭人都住在這裏。西側的燕園是以前各側妃和侍妾的住所,現在那裏大多建築都閑置著,用於家裏的花匠和看園的保安和雜工居住和堆放雜物。東面的宜園是遊玩賞心的所在,布滿亭閣水榭,奇石珍卉。我和疏影的初次相見就是在宜園的荷塘邊。
因我太祖母極愛水景,整個宅第裏便星落散布了諸多深池淺塘,緩溪靜泉,連我們現在居住的位於瑁園中的上善居也是幾座以廊橋相連的重檐樓式建築,懸架在起雲池的中央,四面環水。壹個小孩子在諾大的園子裏四處亂走,的確有掉進水裏的危險。瑋姨和成碧留在瑁園裏找,Fran?ois和其他傭人們去了燕園,而我則直奔宜園。
我壹路找過芙蓉榭,雪香閣,春睡塢,霖軒,和邈思亭,都沒看見人影,便朝荷塘走。空氣中的清溢香氣漸漸重起來,想是在我走的這幾周裏,荷塘裏已是壹片繁花如錦了。
穿過低矮粉墻上的垂花拱門,荷塘便在眼前了。果然是粉紅,嫩白,碧綠地滿眼。塘中的千瓣,大紫,重臺,和灑錦各色荷花已開得層層疊疊。風過處,莖葉微動,媚態橫生。風止處,亭亭玉立,端莊清皓。
我的目光流過這壹片妖嬈碧色,落在橫臥在塘中的留聽橋上。彎如新月的玲瓏石橋上站著壹個小小的背影。
那是壹個穿著月白色衣裙的孩童。烏木壹般漆黑的頭發從頭的兩側梳起,然後優雅地交盤在頭頂。線條優美的小小脖頸上,幾縷纖細的碎發映著水色,透出淡淡的暗金的光。
她靜靜地立著,在壹片粉彩碧綠間,小小的身體尤如塘中壹只還未開放的白荷,但卻又有著極美麗的風致,讓人不禁浮想當她轉身後會是怎樣更炫目的景象。
我緊緊看著這身影,心跳無由地加快,腳上卻像灌了鉛,再挪不動半步。
那身影輕輕壹動,慢慢轉過來。
我看到壹雙秋水辰星般的大眼睛,探尋地看向我,當觸到我的視線時,立即被驚慌垂下的卷翹纖長的濃睫遮住,片刻,又緩緩地擡起,帶著比她背後的荷塘更攝人心魄的波光,盈盈地註視著我。
這是壹雙時時入我夢境的眼睛。
這是壹雙我以為今生已無望再見的眼睛。
這是壹雙我願意用生命去換能再與之對視的眼睛。
疏影,是妳嗎?
我的心像是被猛地壹砸,失去了形狀,也不知道該如何再跳動。我只站在原地,紛亂而貪婪地看著她。
“雲深!”壹個聲音驚醒了我 – 是成碧。
對了,她是雲深,不是疏影。
我閉上眼睛,驚訝狂喜變成失落悲涼。而下壹秒,驚濤前塵,銘心過往,只化作波瀾不興,靜水流深。我睜開眼,微笑,看著面前的雲深和疾步跑過來的成碧。
“雲深,妳要把媽媽嚇死了!怎麽不說壹聲就自己亂跑?掉進池子裏怎麽辦?”成碧蹲下來,把雲深攬進懷裏,然後回頭看看我,再對雲深笑著說:“雲深,這是靖平舅舅。”
那雙寶光流轉的大眼睛再次看向我,帶著好奇,就如當年還是小嬰兒的她,被我抱在臂中,看我的第壹眼。然後她垂下眼簾,右腳輕輕擡起,用腳尖在地上優雅地劃出壹個半弧,停在左腳跟後方,向我略略屈膝,用稚嫩的童音說出壹句標準的漢語:“您好。”
這是壹個標準的比利時宮廷屈膝禮,看似簡單,卻需要經過長久的正統訓練,才能做得典雅高貴。而她壹個十二歲的孩子,居然做得毫無瑕疵,且象舞蹈壹樣優美精致,著實讓人吃驚。
我向她笑笑,說:“歡迎妳,公主殿下。希望妳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玩得開心。”
“謝謝,”她向我輕輕頷首:“您的家非常漂亮,我相信我會過得很愉快。”
看著滿臉稚氣的她壹板壹眼地說著客套話,我有些忍俊不禁:“那妳希望我怎樣稱呼妳?Gisèle,雲深,還是公主殿下?”
“妳可以叫我Gisèle。” 她回答
“那妳喜歡妳的中國名字嗎?”我問。
她似乎壹楞,擡頭看看成碧,垂下眼簾說:“只有媽媽叫我雲深。”我看到了成碧眼中閃過的憂慮和無奈。
我對她微微笑道:“我倒是覺得雲深這個名字更好聽。它是從中國古代的詩句裏化來的,意味著藏在雲霧深處的美麗景致,因為它尋來不易,所以讓人格外珍惜。壹千五百年前,中國的隋煬帝有個女兒叫出雲,是位非常美麗的公主。妳的名字和她的其實是同樣的意思。媽媽給妳取這個名字,是很花了壹番工夫,可見她對妳的愛和珍惜。”我知道雲深的中文水平並不高,說話時就盡量挑些簡單的詞匯讓她能聽明白。
她果然是領悟了,擡頭眸光閃閃地看著她母親,半天才小聲說:“謝謝媽媽。”
成碧俯身在她額上壹吻,眼裏已有淚光浮動。
“雲深妳餓了嗎?我們去吃飯吧。瑋奶奶今天特意為妳親自下了廚,她做的菜可是非常好吃的。”我微笑著轉開了話題,然後引著她們朝瑁園走。
我聽見雲深在我身後壹面走,壹面用法文和成碧交談:“媽媽,他比Fèlix叔叔年輕多啦。”
“他只比妳大十三歲呀。而且他經常運動,也沒有不好的習慣,所以壹點也不顯老。”成碧回答。
“他是我見過的最高的中國人。”
“靖平舅舅有壹百八十七公分,當然高啦。”
“他也是我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人。”那小小人兒繼續說道。
我回頭用法文問她:“雲深妳見過多少中國人?如果妳見過足夠多,妳就會知道,我不是最高,也不是最好看。”
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您會講法語?我昨天在從機場到這裏的路上看見好多中國人,他們都沒有您高。我以前也見過好多不是中國人的人,他們也沒有您好看。請問我以後可以跟您說法語嗎?”
我停住腳步,微笑著俯身看她,用法文說:“當然可以。但是我更喜歡妳和我說中文,因為雲深是半個中國人,不是嗎?而且我們現在又是在中國。”
她紅了臉,垂了眼睛看地面,聲音小小地,依舊用法文說:“但是我的中文不好。”
我笑著說:“不要緊,多說說就好。我們也還可以教妳。”
她擡頭,壹雙翦水雙瞳,漫著熠熠光華,看著我,然後用中文小聲說:“好的。”
成碧站在壹旁,愛憐地撫著雲深的頭,感激地望著我。
我回她壹笑:“那我們趕緊回去吧。瑋奶奶的眼睛快要望穿了。”
敘舊 (靖平)
午餐豐盛而精致,全是菊嬸和瑋姨做的我和成碧最愛的菜品。我們圍桌而坐,把酒言歡。講過往的快樂,談現下的趣事。Fran?ois則穿著整潔的制服和白手套站在壹旁,細心地為我們盛飯添湯。
我克制著自己不要過多地把目光停留在雲深身上,但這很難。她太像幼時的疏影。
她的皮膚像雪花石膏壹般細膩,又有著亞洲人所少見的透著隱隱粉色的瑩白,像明媚春光下半透明的桃花瓣。她的線條優美到不可思議的瓜子臉上,壹雙褐色的大眼睛如精靈壹般清澈靈動,微微凹陷在兩排歐羅巴人特有的卷翹濃密的長睫裏,眼尾卻像工筆畫下的中國仕女般略略翹起。她挺秀精致的鼻梁下,小巧的粉色嘴唇發著珠潤的光澤。她有壹分像成碧,卻有五分像疏影。尤其是她看人的眼神,靈透澈明,與疏影壹般無二。
我不想錯過她每壹次回眸,每壹個轉頭,每壹下頷首。但是我不能。我不能讓瑋姨擔心,也不能讓成碧起疑。
我回頭看瑋姨。她正註視著我,目光中有隱隱的不安和焦慮。我明白她的心憂,是怕雲深的出現,又引得我對疏影思懷萬千。我回她壹個泰然的微笑,讓她安心。
雲深不會用筷子,便換了刀叉用餐。她切割食物的動作優雅輕盈,刀叉碰擊在瓷盤上卻能不發出壹點聲音。她每次只送極少量的食物入口,因此嘴唇只用張到恰到好處的幅度,而又不會將食物蹭在唇部的皮膚上。當她咀嚼時,緊閉的小巧雙唇連同精致的下頜只是輕輕地蠕動,配上翕動的長睫,倒像是在嬌嗲地嘟嘴。
我吃驚於壹個孩子能有如此完美的就餐禮儀,只怕連她的母親都不及。不知在布魯塞爾的皇宮裏,她花了多少原本屬於孩童的玩樂時光,來接受這些訓練。她過的是怎樣的壹種與她同齡的孩子迥異的生活?
成碧坐在雲深身旁,替她布菜,耐心地告訴她每道菜的原料和來歷。她仔細聽完,禮貌地對瑋姨說:“謝謝您花這樣多的時間做菜,我很喜歡吃。”
瑋姨聽了,高興得連說:“那就多吃壹些!”
我註意到雲深把蟹蓉小籠包切成兩半,剔出肉餡放在盤子的壹側,再把包子皮切細了吃,就笑著問她:“怎麽雲深喜歡把包子皮和餡分開吃嗎?”
她搖搖頭,咽下口中的食物後,回答說:“我不吃肉。”
我和瑋姨都吃了壹驚。瑋姨連忙擔心地問她:“這樣小的年級就不吃肉,身體受得了嗎?”
成碧無奈地說:“雲深的奶奶是素食主義者。雲深常年和她住在壹起,也就不吃肉了。她父親強迫過她壹次,結果吐了。我們也就沒再勉強她。”
吃完飯,瑋姨帶雲深去洗漱,午睡。我和成碧坐在書房裏,各執壹杯清茶聊天。
成碧細長的手指撚轉著青花細瓷的杯蓋,環顧四周,感慨道:“那年妳和疏影發現了我和Philippe的合影,便偷偷拿了,就藏在書架上那本楚辭裏,然後敲詐我說照片被爸媽發現了,要我對妳們招供。嚇得我不輕。”
我望著茶杯上升起的溫氤水煙,慢慢道:“都已經多少年了。”
“我和Philippe滿世界顛簸,自從疏影去世就再沒回過這裏。算算有六年了。這裏居然沒怎麽變。妳有卓正的消息嗎?”
“卓大少棄文從商,現居香港,事業成功,婚姻美滿。”
成碧嘆了壹聲:“疏影去世時,卓正那樣傷心,像是也要隨了她去。而如今,他也是另擇綠樹,花開滿枝了。可見這世上真正長情的人也不多。”
我笑她:“妳難不成還要讓卓正立貞節牌坊?他再不結婚就要被他父母敲破頭了。”
成碧白我壹眼:“說別人。妳自己呢?怎麽從來沒聽說過妳的如花美眷?妳身家無數,出身顯赫,又玉樹臨風,追妳的美女眾多,連我住在歐洲都聽說了。妳這麽多年居然壹點動靜都沒有。據說太完美的男人大多都是同性戀,妳是不是也……啊?”說著就朝我擠擠眼。
我苦笑:“我不是同性戀。只是比較挑剔壹點。況且現在也再沒有父母來敲我的頭。”
她凝目看了我壹會兒,認真道:“這麽多年壹個人,不寂寞嗎,靖平?”
我頓了壹下,直視她,坦然道:“習慣了。再說也太忙,沒時間去感覺寂寞。”然後我轉開話題:“妳沒和我提過雲深長得像疏影。”
“我提過呀。她剛生下來,妳抱她那會兒,我不是說她像疏影小時候嗎?不過現在是越長越像了。我只希望她比疏影幸福。”
“別擔心,她會的。不過雲深好像是太安靜了些。”
她無奈地苦笑:“這是我最憂心的壹件事情。我想讓她和普通孩子壹樣自由活潑地成長,而不是在宮廷裏被教成優雅的牽線木偶。但我和Philippe工作的地方,大多是荒山野嶺,孩子沒法待。而且我們滿世界顛簸,壹年也和她見不了幾次。只能讓她在宮裏和她祖父母在壹起。他們很寵愛她,雲深也是個很乖的孩子。但她祖母對我有成見,認為我搶了她最優秀的兒子,搶了比利時最受人愛戴的儲君。雲深跟著她祖母的時間長了,就和我有些疏遠。”
“這我看出來了。”我點點頭:“可孩子畢竟還小,跟妳又是血脈相連,只要多花時間跟她相處,她和妳終究是會親近。”
她嘆了壹聲:“我也試圖去改善,但工作太忙,常常是只能和雲深相處幾天,又要匆匆趕到下壹個項目基地。”
我沈默片刻,對她坦然道:“工作固然重要,可錯過了壹個項目,下次還有機會。但妳和Philippe卻只有壹個雲深。”
我明白成碧和Philippe對自己事業的熱愛。這對他們來說不僅是壹份工作,更是夢想和自由,是他們承受了旁人無法想象的壓力,付出沈重代價換來的。我敬重他們對事業的執著,但他們作為父母對雲深這種忽視,仍讓我覺得不妥。
成碧擡頭看著我,眼中已是淚影婆娑,嘴唇抖了半天才開得口說:“靖平,實話告訴妳。真正的原因是當Philippe和我結婚時,王室開出了壹個的條件 – Philippe的父母將擁有我們孩子的監護權,從而按照傳統的王室教育來撫養她。也就是說,無論我們放棄事業與否,我們都已經永遠失去了對自己女兒的監護權。我不喜歡那虛偽刻板的宮殿,但我嘗試過在那裏住下來,只為了能和女兒接近。但Ann-Sophie皇後卻擔心我這個平民出身的母親與雲深過多的相處,會把她的孫女變成個缺乏教養和儀態的野丫頭。因此每次我和雲深同處壹室時,周圍都有幾個女官跟著,防著我跟她講了不恰當的話,教了她不合宜的舉止。我跟自己女兒說話,開口前都得斟酌思量,這樣的相處怎麽讓她跟我親近?我不是壹個好母親,沒給她足夠的關懷和愛。我沒有壹天不在自責,但卻無法可想。”話音落時,眼淚已流了下來。
我心中壹嘆,拍著她的肩安慰:“別這麽說自己。世上沒有母親是不愛孩子的。妳忘記從前我母親對我有多嚴了麽?以至於我小時候跑去問瑋姨自己到底是不是我母親親生的。可後來懂事了就明白她那樣做都是出於壹個母親對孩子最深的愛。我相信等雲深大些了,也就會明白妳們的身不由己。”
她不說話,接了我遞過的紙巾擦淚,頭隨著抽泣微微晃動著,仿佛點頭,又仿佛搖頭。
“對了,這次妳們怎麽能把雲深從宮裏帶出來,而且還任何侍從和警衛都沒跟著?”我不想讓她太傷心,便把話題岔開。
“這也是我和Philippe費了好大勁才爭取來的。我們希望就壹家三口人親親熱熱地在壹起度壹個假期,但雲深的祖母死活不同意,壹定要壹群女官侍從和保鏢跟著。Philippe急了跟他母親大吵壹架,最終還是皇後妥協了,但要求兩周以後必須把雲深送回去。”
“兩周總勝過沒有。妳不是正好可以趁此跟雲深多親近親近。”我笑著說。
“我也是這樣想,但冰已凍了三尺,用這兩個星期,我能融它多少?現在就算是周圍沒有別人,這孩子在我面前也還是拘緊得很。唉,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慢慢來,別著急。雲深看起來是個乖巧柔順的孩子。和她多溝通交流,會好的。”此時除了寬慰,我也做不了其它。
第壹條牛仔褲 (靖平)
第二天原本安排了我帶成碧和雲深去逛故宮。但成碧壹早起來便感冒發燒,要在家靜養,只好我帶雲深壹個人去。
我收拾好了坐在客廳裏等她。雲深從她樓上的房間款款走下來,腳步輕盈柔軟。
她穿著壹款藕荷色的連身無袖及膝裙。壹頂白色的寬沿小禮帽蓋在她披散著的柔順長發上,露出帽沿下細碎的劉海和晶亮的褐色眼睛。她手上戴著壹雙白色的短手套,腳上是白色的及膝長襪和皮鞋,露出膝蓋上方粉嫩的壹寸肌膚。
非常美麗得體,也非常宮廷氣。
她走到我面前,行了壹個屈膝禮,說道:“您早,希望您昨天晚上睡得好。我們可以出門了嗎?”這次她用的是中文。
我對她壹笑:“當然可以。”
我陪她走到早已停侯在起雲池邊上的汽車旁,替她拉開副駕座旁的車門。她姿態優美地先將身體坐在座位上,再將雙腿壹起收進車裏,優雅地斜放在身前。完美無缺的動作,卻老成持重得和她稚氣的小臉不符。
車進入鬧市區後,我放緩了車速,在大街上不急不徐地行駛。
我發現她的註意力並不在周圍熱鬧熙攘的街景上,而是我的衣著。我穿了壹條牛仔褲和壹件白色T恤,很隨意的穿著。
我笑著問她:“我的衣服上有什麽讓雲深感興趣的嗎?”
她紅了臉,收回視線,過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請問我可不可以摸壹下您的褲子?”
我有些驚訝,但仍微笑著回答:“可以。”
壹雙溫軟的小手怯怯地覆上了我的膝頭,小心地摩挲著。良久,我聽見她說:“我就不能穿這樣的褲子。”聲音裏滿是羨慕和遺憾。
“不能?為什麽?”
“奶奶說這樣的褲子不莊重,我們不能穿。”
“妳穿過嗎?”
“沒有。”
“妳想穿嗎?”
“……想。”
我不用看也知道那張小臉上此刻是怎樣的表情。我調轉車頭,向另壹個方向開去。
我在停車場裏停下車,然後替她打開車門。
她跨出來問我:“我們到故宮了嗎?”
我笑著搖頭:“我們先去另壹個地方。現在先把眼睛閉上,直到我讓妳睜開,好嗎?”
“好。”她信任地點頭,然後閉上了眼睛。
我牽著她的手,小心地走進Prada店裏。壹個女店員迎上來剛要開口,我向她搖頭示意。
我把雲深牽到童裝部,然後在她身側蹲下,在她耳邊說:“現在可以睜眼了。”
她迅速地睜眼,看到面前成堆的顏色款式各異的童裝牛仔褲,驚訝得說不出話。
“喜歡嗎?”我註視著她泛著興奮紅暈的小臉。
她使勁點頭。
“喜歡就去試試。”
她難以置信地反復問:“我可以嗎?我真的可以嗎?”
我微笑著點頭。
她眸光閃爍地看著我,然後第壹次,我看見了她的笑容。
我無法形容我的震動。那張本已美麗絕倫的小臉,因著這笑容變得更璀璨奪目。她瀲灩澄澈的褐眸中流瀉出的快樂波光,讓我的呼吸壹窒。不笑時,她是壹幅最優雅精致的畫;笑時,她是天上最燦爛的星辰,艷麗到妳無法逼視。而她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
我陪她挑了六七條牛仔褲和壹堆T恤。方才的店員走過來,向我們問好。當她看到雲深的面容時,壹楞之後,向我贊嘆:“好漂亮的小姑娘!”
我笑笑說:“麻煩妳幫她試試這些衣褲。”
她接過來,帶著雲深走向試衣間。雲深壹面走,壹面有些惶惑地回頭看我。我明白她從來沒有和不認識的人走開過,心裏壹定害怕,便兩步跟上去,陪她走到試衣間,站在門外等她,壹面不時和她說兩句話,讓她知道我就在她近旁不遠。
良久,壹陣輕輕的簾響,那位陪雲深試衣的店員笑盈盈地走出來,示意我看她身後的雲深。雲深穿著壹條褲腿上畫著壹支長尾巴貓的淡藍牛仔褲,上身是壹件淺粉T恤,披散的頭發被店員小姐梳成了兩條清水長辮,垂在胸前。這是壹個普通鄰家孩子裝扮的雲深,卻清麗新鮮得像帶著晨露的小櫻桃。
穿慣了正裝的雲深像是有些不習慣,兩只小手絞在胸前,無措起來。
“雲深轉個圈。”我笑著鼓勵她。
她蝴蝶壹樣翩翩地壹轉身,然後壹雙晶亮的大眼睛。緊張而期盼地望著我。
我蹲下身,看著她的眼睛微笑著說:“非常,非常,非常好看。”
她雙頰緋紅,眸光閃閃,竟忘了說那句她常掛在嘴邊的“謝謝”,只用帶了那樣多歡樂的眼睛,牢牢地看我。
我給她買了三條不同款色的仔褲和四件T恤,又買了壹雙運動鞋換下她腳上精致考究的皮鞋。然後大包小包地回到車裏。我不急著開車,坐在座位上,欣賞著雲深愛不釋手地撫弄她的新衣。
她忽然擡頭開口道:“那位小姐問我妳是不是我哥哥。還說妳很……”她像是忘了,便皺著眉苦想。“帥!”她終於想起來,高興地看著我:“什麽是‘帥’?”
我只好解釋:“‘帥’壹般是指男人長得比較好看。”
“那妳很好看,她說的是對的。”她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有點尷尬地笑了笑說:“那我謝謝她,也謝謝妳。”
“不用謝。”她滿認真地回答,然後問:“接下來我們要去故宮嗎?”
我想了想:“妳想去哪裏?”
她驚奇地看著我,仿佛從來沒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半晌,她說:“我不知道。”
我沈默片刻,問她:“妳平時都有哪些事是不能做的?”
這次,她想也沒想,背書壹樣念出壹串法文:“不能隨便出宮,出去了也不能不帶侍從;不能去街上的商店買東西;不能去電影院看電影;不能大聲叫喊除非是遇到危險;不能稱呼長輩和身份比自己高的人‘妳’,而要稱‘您’;不能不戴手套就讓男人握手;不能隨便吃東西;吃甜點時,壹定要用叉子,不能直接用手拿著吃;冰激淩要盛在碟子裏用勺子吃,而不能放在蛋卷上用舌頭舔,那樣吃相很難看;吃完東西以後要馬上用牙線和牙刷;笑的時候嘴不能咧得太大;不能……”
我看著雲深正在認真敘述的小臉,心裏的壹角楸了起來。我也生於世家,明白要學習種種繁復的禮儀,會多麽耗費時間和精力。所幸父母並不拿太多繁文縟節來桎梏我,因此我的童年過得充實而快樂。在多數歐洲皇室都簡化了禮節的今天,比利時宮廷仍嚴格地遵循傳統的法國宮廷禮儀,繁瑣而苛刻。雲深十二歲的年紀便行止端麗,進退雍容。這壹切的代價便是小小的她要接受長時間的嚴格刻板訓練和宮廷命婦的身教言傳,而不能如她的同齡人那樣玩耍嬉戲,盡情享受他們人生中最無憂的時光。恐怕她平時聽到的都是別人告訴她,應該做什麽,不能做什麽,而很少有人問她,想做什麽。
我心疼地看她良久,開口道:“我們今天不去故宮。妳剛從壹個籠子裏出來,沒必要再去看另壹個籠子。我們去妳想去的地方。”
她喜憂摻半,將信將疑:“我真的可以嗎?”
我略俯過身,看著她的眼睛,用平穩的聲音給她最肯定的答復:“在我面前,妳做什麽都可以。但是,”我故意頓了壹頓:“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她著急地問。
“對我不用稱呼‘您’,只用叫‘妳’。”
她籲了壹口氣,說:“好的。”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羽扇壹樣的長睫往下垂了垂,再幽幽擡起,編貝般的牙齒輕咬著粉色的下唇,帶著壹絲我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小小調皮看著我:“那我可不可以叫妳的名字,不叫妳舅舅。”
“壹言為定!”我幹脆地壹點頭。
“靖- 平- 。”我聽見她小心而輕聲地念我的名字。
籬籠外的探險 (靖平)
我們的第壹站是遊樂場。壹個她想了很久卻從沒去過的地方。
從玩第壹個遊戲時的戰戰兢兢,手足無措,到後來逐漸放開,大聲歡笑尖叫,那個永遠正襟危坐,壹板壹眼的比利時小公主的形象逐漸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壹個快樂,活潑,天真,好奇的十二歲小姑娘。
我永遠記得第壹次聽見她的歡笑,清脆歡快得像晨風裏的鈴聲。
我陪著她坐海盜船,鉆鬼怪屋,捉偷奶酪的老鼠,射遊泳的鴨子。她非常聰明,任何沒玩過的東西,教壹遍就會。壹上午下來,得了壹大堆獎品,讓我抱著,她手裏拿著壹個最喜歡的小布豬,樂顛顛地往前跑。
我輕輕拉住她:“雲深,渴不渴?”
她這才突然想起了似地點點頭。
我牽著她,走到近處壹輛冰淇淋車旁。“想要什麽味道的?”我問。
“Pistache。”她回答得想也不想,說完之後又微微臉紅,小聲說:“我不知道中文怎麽念。”
“開心果。”我慢慢念給她聽。她睜大眼睛看著我的嘴,跟著我小聲地重復。
“我沒聽說過有這種冰淇淋啊。”賣冰淇淋的胖小夥壹臉為難。
我看看他冰櫃裏盛著各種冰淇淋的圓桶,轉頭問雲深:“香草的要嗎?就是vanillé。”她高興地點頭。
我給她買了壹個香草蛋卷冰激淩,然後給自己要了壹瓶礦泉水。她兩手捧著蛋卷,有些發楞。
“怎麽啦?”我在她身前蹲下。
她小臉有些微紅,求助地看著我。
“真的是沒有勺子就不會吃冰激淋嗎?”我調侃著她。
她臉兒更紅,小嘴委屈地微微撅了起來。
我趕緊賠不是:“好啦,好啦,舅舅亂說話,舅舅不對。雲深別生氣,好嗎?”
她長長的濃睫幽幽擡起,看我壹眼,又垂下去:“我沒生氣。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吃。”她又擡頭,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我向她壹笑:“那舅舅給妳做個示範。其實很簡單,用舌頭舔著吃就行。別擔心,伸舌頭吃東西並不難看。先從冰激淋下面靠近蛋卷的地方舔起,這樣就不會流妳壹手。”說完,在她手裏的冰激淩上舔了壹口,然後笑著問她:“覺得難看嗎?”
“壹點也不。”她小聲地回答,轉著手裏的蛋卷。
“是不是嫌臟了?我再給妳買壹個。”我問。
她使勁搖頭,然後鼓起勇氣,從雪白的齒間伸出壹段粉色的舌尖,在冰激淋上輕輕壹舔。
“壹點也不難看,很可愛。”我笑著鼓勵她。然後她再舔第二下,第三下……。
我們坐在樹蔭下的木凳上休息,遠處是歡笑和尖叫的人聲。
雲深坐在我身旁,壹面對付著手裏的冰激淋,壹面伸出壹根細白的食指,在我的手機屏幕上跟著我學寫“開心果”和“香草”兩個中文詞的筆畫。這孩子聰明,只教了壹次就壹筆不差地寫出來了,而且還不難看(奇*書*網.整*理*提*供)。聽我誇她,她就擡頭極快樂地對我笑。微風拂著她額前汗濕的劉海,整張臉清透靈動得像頭頂上浮動的悠悠雲彩。
在初夏習習的清風裏,面對著壹個十二歲的孩子,我感到了那樣久違於我的,單純的歡樂。
玩了大半天,我帶著戀戀不舍的雲深離開遊樂場,去了陳園吃晚飯。這大概是雲深第壹次在飯店裏和普通人壹起吃飯,她睜大了眼睛,好奇地看東看西。
因為雲深吃素,我就點了香菇豆腐煲,竹笙酸筍湯,和麻醬鳳尾。最後要了壹個南乳扣肉,囑咐侍者用帶筋的瘦肉做,不能肥也不能柴,要煨到入口即化。
這是她第壹次用筷子,同樣是只教了壹遍就用得像模像樣。她大概是餓了,吃得很是開懷。
“謝謝妳,靖平。今天我過得很愉快。”她眸光閃閃地對著我笑。
我回她壹笑說:“今天還沒過完。再說,妳是真的想謝我嗎?”
她“嗯”了壹聲,點點頭。
我朝侍者示意,片刻後,他把做好的南乳扣肉端上了桌。
“試著吃壹塊,好不好?很香的。”我切了壹小塊,放在她的碟子裏。
她微微把臉別到壹邊,輕聲說:“奶奶說吃動物是罪惡的。”
我把座椅挪近她,伸手把她輕輕掰過來,看著她說:“雲深,動物和植物有著同樣的生命,它們和人壹樣,都會生老病死,不同的只是生命的形式。植物是安靜的,而動物的生命是有聲的。如果吃這盤肉是罪惡,那我們剛才吃了蘑菇和萵苣,也是罪惡。萬物都是在食物鏈裏循環著。這是自然界正常的生命和能量交替。”
“但是我不喜歡肉的味道。”她皺著眉說。
“妳不喜歡是因為妳在吃之前,腦子裏就告訴自己,肉不好吃。我們先不這麽想,好嗎?把它當成壹個從沒吃過的東西來試試。”
她沒說話,但仍然在掙紮。
我最後輕輕說:“為了舅舅,試壹試,好嗎?”
她迎著我的目光,眸子裏流動著晶亮的光彩。良久,我聽見微弱的壹聲:“好。”
她慢慢伸箸,夾了壹小塊肉,送到嘴邊,看我壹眼,然後壯士斷腕般地送進嘴裏。
我壹直看著她的反應,手裏抓著餐巾,隨時防著她會嘔吐。等她咽下去,便問:“味道怎麽樣?”
“沒有我想象的那樣難吃。”她皺皺小鼻子。
我壹塊石頭落了地,又往她碟子裏放了第二塊。
吃到第三塊時,她像是到了極限,壹邊咽壹邊擡頭看我,眼裏竟已蓄滿了淚水。
我心裏壹抽,趕緊用餐巾給她擦眼淚,壹面哄她:“好了,好了,今天就到這裏,不用再吃了。乖雲深,委屈壞了。”
晚飯後,我帶她去影院看了壹場老電影,是卡通片Monster Inc.。她抱著壹桶爆米花,笑得咯咯出聲。
入夜,我帶著玩得筋疲力盡的雲深駕車回家。她睡在我身旁的副駕座上,呼吸壹起壹伏,輕軟得幾乎不可聞,但卻是我在這車水馬龍的夜裏聽到的唯壹聲音。
以往夜歸時在眼前漠然穿行的冰冷流水般的車燈,竟有了些暖意。
不為人知的心傷 (靖平)
第二天我起床時,雲深還在睡,成碧卻已經穿戴整齊在餐廳等我。
“氣色好了不少啊!碧姐可是大安了?”我笑著和她打招呼。
她神情激動地開口,卻忘了回答我的問題:“剛才我接到Philippe的電話,說四川發現了壹個史前文化遺址,規模相當大。政府已經批準由中國和國際考古協會聯合發掘。這是中國政府三年來批準的唯壹的國際合作考古項目。Philippe已經被推選為國際方的負責人,他現在已經到現場了。而我對中國歷史比較了解,又有雙語優勢,他們讓我馬上趕過去!我壹直盼望著有在自己的國家作第壹手發掘工作的機會,如今終於要實現了!”
她是壹個愛自己的事業如生命的人,她此時的激動和急切,我能了解。然而面對她熱切興奮的目光,我心中卻有隱約的擔憂:“恭喜妳,如願以償了。”我頓了壹下,繼續道:“雲深怎麽辦?”
她答道:“我先去現場待兩天,他們需要我過去和Philippe壹起處理壹些項目展開前急需解決的問題。兩天以後我們再回來,和雲深壹起繼續我們的假期。正好我這兩天還在感冒的傳染期,也不敢和雲深多接近。”
我沈吟半晌,還是開口道:“妳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假期,現在卻又因為工作離開。雲深怕是會難過。”
“我本也不想,但這次發掘現場的地理和水文環境非常復雜,需要使用很多新式復雜的設備和儀器,而我和Philippe是這裏唯壹懂得如何調試和操作它們的人。但Philippe不會中文,沒法教中方的工作人員。所以現在壹堆人在現場等著我……”她嘆了口氣:“這樣吧,我去向負責人請假,爭取等雲深回了比利時我再過去。”
“不用了。”壹個聲音輕輕地說。
我和成碧豁然回頭。小小的雲深穿著我昨天給她買的牛仔褲和T恤站在門邊。
成碧急步奔過去,蹲下,雙手拉著她,滿臉的歉疚:“寶寶,媽媽對不起妳。我……”
雲深安靜地打斷了她母親:“媽媽,我不要緊的。這次我已經很高興。我們總還有下壹次能在壹起,但是這樣讓妳喜歡的工作就沒有下壹次了。”
成碧看了她的女兒良久,將她緩緩摟入懷中,聲音哽咽起來:“雲深,妳怎麽這樣懂事?我不是個好媽媽呢。我只去兩天,馬上就回來陪妳。”
成碧乘我的私人飛機趕去了四川。我去機場送她回來後,就直接去了雲深房間找她,但卻不見人影。我問了瑋姨和傭人,都說以為她待在自己房間裏。我急起來,讓人四處找,然後朝宜園的荷塘直奔過去。
仍是在留聽橋上,我壹眼看見雲深小小的身影,背對著我,面向荷塘。
塘中荷風四面,花葉輕揚。她靜止娟秀的身影置於其間,像壹個久遠的夢。
我走過去,站在她身後,輕喚壹聲:“雲深。”
她不應,卻垂了頭在胸前。
我走到她身前,半蹲下來,伸手托住她的下頜,慢慢往上帶起。
她閉著雙目,不看我,壹張秀麗的小臉上,早已淚水滿溢。
果然如我所料,她在乎的。但我沒料到的,是我此刻的楸心和張惶。
我用手去拂她臉上的淚,急聲道:“雲深,睜眼看我,好嗎?”
她透濕的長睫翕動著,花瓣壹樣緩緩張開,目中深切的傷心和失望,錐子壹樣紮在我心裏。
我壹把將她箍在懷中,在她耳旁連聲說:“雲深,不是像妳想的那樣。妳媽媽是很愛妳的!”
她看著我,用壹個她這樣大的孩子不該有的憂傷目光:“我在他們心裏不是最重要的。我聽見奶奶這樣對爺爺說過,可我總不願意相信。我壹直都想跟他們在壹起,可每次他們都是住幾天就離開。好不容易這次他們想帶我出來旅行,但是奶奶不準,我就悄悄去求她,在她面前哭了好久。最後奶奶同意了,我心裏特別高興,想著終於可以和爸爸媽媽在壹起。可是現在……”她已哭得說不下去。
原來她安靜乖巧的外表下壹直掩藏著對自己父母強烈的感情和希冀,但她火上澆油的奶奶和她糊塗的父母,卻讓她受到了發生在壹個孩子身上的,最大的傷害。她如此小的年紀就懷著被父母冷落的困惑與傷心而生活。她過去承受了多少?她將來還能再承受多少?
我將她緊緊抱在懷裏,已心痛得無以復加。而她伏在我肩上慟哭著,似要哭盡心中所有的哀傷和委屈。
我撫著她的後背,殷殷地安慰著,等她略緩過壹點,才問道:“爸爸媽媽有沒有跟妳說為什麽老是不能陪妳?”
“他們說他們工作的地方我去不安全,小孩子沒法待。”她抽抽搭搭著。
“妳相信他們說的嗎?”我問。
她沈默。
“妳告訴過他們妳想和他們在壹起嗎?”
她搖頭。
“妳告訴過別人妳想和爸爸媽媽在壹起嗎?比如說爺爺奶奶。”
“沒有,除了妳。”她專註地看著我,信任而哀傷。
我兩手把著她的肩,看著她,心中又是壹陣抽痛- 雲深,這樣壹個敏感自尊的孩子,滿腹心傷卻不願為人知。我嘆了壹聲,再問:“妳愛爸爸媽媽嗎?”
她緩慢地點頭,但卻沒有絲毫猶豫。
“那就應該告訴他們。”
她搖頭,眼淚又出來了:“可是他們並不愛我。”
我用手指拂去她頰上的淚,對她溫和地壹笑道:“雲深,我和妳媽媽算是壹起長大。以我對她的了解,我可以跟妳保證她不可能不愛妳。相信我嗎?”
她仍有些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兩條秀氣的小眉毛攢了起來。
我伸手捧著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緩緩說:“另外,雲深,不論妳愛的人是不是能用同樣的愛來回報妳,愛本身就是壹種幸福和驕傲。”
她楞楞地睜大眼睛看著我,忘了流淚。
我微笑著伸手展平她的眉頭,溫言道:“我們去看妳爸爸媽媽,好不好?”
桃花驛 (靖平)
我的私人飛機降落在成都雙流機場。從那裏,我開車和雲深壹起,北上前往離機場六十公裏的壹個叫牧馬河的地方,那是成碧和Philippe工作的現場。
壹路上,人煙逐漸稀少,景致越見荒蕪。我有意不再提她的父母,只告訴她,這裏的農人如何耕種作息,與她同齡的孩子如何要走幾裏路去鎮裏的學校上學,等等。想讓她知道,這樣的環境,誠如她父母所說,是不可能帶她在身邊壹同生活的。
她大多時沈默著,但卻聽得專心,不時望望車窗外田坎裏的農人和耕牛,若有所思。
因為道路崎嶇,六十公裏的路開了將近兩個小時,等到達目的地,已是將近下午四點。
這是壹個在牧馬河邊上的巨大河灘,三個錐形的小山丘,排成了壹個近似的等邊三角形。在山丘四周,零星分布著壹些挖掘的坑洞。為數不少的考古者正在坑裏或坑外忙碌著。遠處是壹堆簡易的帳篷,大概是他們的營地。
雲深想是從未見過這樣浩大規模的工程和艱苦的環境,站在我身旁,目瞪口呆。
我壹眼看到了成碧。她雙膝跪在地上,正在教身邊的壹位工作人員操作壹臺儀器。
我低頭看看身旁的雲深。她眼睛直直地看著自己的母親,但卻突然伸手攥住了我的衣角,緊緊地卻有些抖。
我對她說:“爸爸媽媽的工作非常辛苦。他們疼愛妳,舍不得妳跟著他們風餐露宿,才狠心不帶妳在身邊。他們的工作對於整個人類的歷史都是非常重要的,他們是為了壹種崇高偉大的責任,才不得不犧牲掉和妳在壹起的時間,但他們心裏從來沒有壹刻不想著妳。妳是他們最愛的人。”
她擡頭看我,晶亮的褐眸中已有淚光閃動。
我俯下身,將她緊緊壹抱,在她耳邊鼓勵道:“雲深,記住我告訴過妳的話。勇敢些。”
我站起來,叫了壹聲成碧的名字。
她壹擡頭看到了站在遠處的我和雲深,楞了兩秒,便箭壹樣沖過來,壹把把雲深攬進懷裏,然後對她從頭到腳左看右看,又壹叠聲地問:“雲深妳怎麽來了?路上有沒有危險?妳有沒有暈車?”她再擡頭怪我:“靖平妳怎麽帶她來這樣荒的地方?萬壹路上遇到什麽……雲深,妳怎麽哭了?寶寶,妳有哪裏不舒服?”成碧顧不上找我理論,手忙腳亂地為雲深擦著眼淚。
雲深喊了壹聲媽媽,抱著成碧的脖子嗚嗚地哭。
我給成碧大概講了壹下事情的經過,她大驚,續而大痛,也抱著雲深哭了:“寶寶,是媽媽不好,傷了妳的心。爸爸媽媽只是想保護妳,妳是我們最珍愛的孩子,我們怎麽可能不要妳?我們雖然不能經常見面,可爸爸媽媽心裏總是想著妳呀。妳是媽媽心尖上的肉,妳比媽媽的生命還重要!以前是媽媽太糊塗,請妳原諒媽媽。”
雲深不回答,只是把臉埋在成碧胸前,哭壹聲,就喊壹聲媽媽,仿佛這個稱呼她以前從未叫過。
遠處壹個人影奔過來,是Philippe。那個昔日唇紅膚白的青年已變得黧黑結實,而他的希臘式的輪廓俊美依然。
我知道現在該是讓他們壹家人獨處的時候,就跟Philippe打了壹聲招呼,轉身離開。
良久,紅著眼圈的Philippe找到在河邊看風景的我。給了我壹個有力的擁抱:“靖平,謝謝妳。我們都沒料到這孩子有這麽重的心結,這次多虧了妳。”
我們壹面攀談壹面走回營地吃晚飯。
成碧和雲深在壹個被當作食堂的大帳篷裏等著我們。他們坐在簡易的條凳上,雲深靠在成碧胸前,和她絮絮地說話,見我們進來,便喊了壹聲:“爸爸。”
Philippe壹伸手把她撈進懷裏抱著,她咯咯笑起來,看我壹眼,不好意思地把臉藏在了他父親的懷裏。
當晚,雲深睡在了她父母的帳篷裏,他們必定有很多話要講。
我被分配和壹個美國小夥子作了“篷友”。小夥子和我年齡相仿,碰巧也喜歡滑雪和打網球,跟我大侃到意猶未盡時,不得不熄燈睡覺。
第二天,Philippe和成碧請了半天假,驅車同雲深和我去幾裏外的壹個叫桃花驛的小鎮遊玩。
小鎮的得名是因為壹條叫桃花溪的小河從鎮中央緩緩淌過。河兩邊是青幽的石板路和青石欄桿。順著長條石砌成的臺階拾級而下,便可走到河面。石板路旁是清壹色的茅屋。有居家院落,也有零星店鋪。民風純良,古意尚存。
壹家剛開門的小飯鋪裏,我們坐在壹張老舊斑駁但卻擦得幹凈發亮的四方桌前,等著今晨的第壹籠白米糕出籠。米香和著熱氣從碩大的竹編蒸籠裏滲出來,四散在清晨的薄霧裏。石板小路輕霧蒙蒙的盡處傳來隱隱的雞鳴和人聲。
店主是老兩口。老板黑瘦矮小,正在竈前忙碌。老板娘白白胖胖,笑容可掬,活像她此刻手裏端著的蒸得破口的白米糕。我們是店裏此時唯壹的食客,她便幫我們擺好碗筷,上了米糕,又端上四碗醪糟蛋,壹邊用不算難懂的四川話和我們拉家常:“妳們是遠道來的客,是不?醪糟蛋算是我請妳們吃的。”
我們連忙推辭。她卻堅決地壹擺手,壹面笑呵呵地看著雲深:“遠來是貴客。再說妳家小妹兒長得好讓人喜歡。我活了這把年紀,硬是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小姑娘。我那孫女要是有她壹半好看,我睡著都要笑醒啰!”
成碧壹聽,滿臉的驕傲開懷,又向她道謝。雲深聽不懂四川話,便只是禮貌乖巧地朝她微笑。老板娘更加高興,又贊了雲深幾句,才戀戀不舍地去招呼陸續進來的其他客人。
米糕香糯甜軟,入口即化。雲深壹口壹口秀氣地吃得很香,然後問:“剛才那位太太和妳們說什麽?”
Philippe對她擠擠眼睛說:“那位太太說妳長得好看,要妳嫁給她孫子當媳婦。妳吃了她做的米糕,就算是同意了。”
雲深頓時小臉發白,張惶地望向坐在她對面的我。
成碧壹把摟過她,連忙安慰:“雲深,妳爸爸在逗妳吶。那位太太只說喜歡妳,沒要妳當孫媳婦。再說誰要,媽媽都不給。”然後又朝Philippe瞪眼:“有妳這樣的爸爸嗎?把孩子嚇成這樣!”
Philippe連忙攬過雲深跟她道歉:“對不起寶寶,爸爸玩笑開大了。嚇著妳了。”
付了飯錢,我們跨出小店。老板娘站在店門口和我們道別,壹面還有些依依不舍地看著雲深。
雲深漲紅著小臉,躲閃在成碧身後,跨出店門。走了幾步,她忽然回頭,有些怯怯地走到老板娘面前,解下腕上壹根嵌碎鉆的細鏈,塞到她手裏說:“這個送給您孫子的太太,她壹定比我好看。”說完,飛似地跑了,留下老板娘站在店前瞠目結舌。
釵頭鳳 (靖平)
我們在小鎮裏漫步閑聊,品味著遠離都市浮囂的簡單質樸生活。雲深更是對什麽都好奇,不時地問東問西。
Philippe和我坐在河岸邊的青石條凳上休息。在我們近旁,壹位婦人在自家的門檻邊擺放了壹只大竹匾,裏面盛滿了供出售的梔子花和黃桷蘭。成碧和雲深正站在竹匾前,意興盎然地挑揀著花朵。
Philippe看著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嘆了口氣說:“我是個自私的男人。為了自己的幸福,當初硬是拖著成碧和我在壹起,讓她陷進這場紛爭。我以為只要我放棄了王位,我和她就可以沒了束縛,擁有我們心愛的事業,無憂無慮地生活,而當初所有的反對和怨恨都會隨著時間淡漠下去。但時隔十多年,整個皇室,特別是我母親對她的排斥,和多數比利時人對她的耿耿於懷仍然存在著。她在我面前總是開朗快樂的,但她背地裏的傷心,我都明白。我只能帶著她遠離比利時,盡量在宮裏少待。”
我真誠地對他說:“別責備妳自己,任何愛情都有代價。成碧這樣做是因為她認為和妳在壹起的幸福值得所有的付出。更何況,妳為她放棄了壹個國家。這不是每個男人都做得到的。妳和成碧能相遇,相愛,又能攜手白頭,已是這世上最大的幸運。”
而我,羨慕他們的幸運。
Philippe 苦笑壹下:“這種放棄對我來說是解脫。我從小就過著與眾人隔絕的生活。除我父母之外的所有人,如果沒有允許,在我身體的六米之外就必須止步,不能主動和我說話,不能直視我的臉,我高興時他們也不能和我壹起大笑。這種象征著所謂特權和尊貴的隔絕,讓我從小到大孤單得像個鬼魂。而成年以後,作為比利時的儲君,也只是議會和教廷的傀儡罷了,連政治上的選舉權都沒有。直到遇到了成碧,我才知道這輩子我最想要的是什麽。當年為了讓皇室批準我和成碧的婚姻,我不得不承諾把我們將來孩子的教育和監護權交給我的父母。我不想再讓我的兒女也經歷那樣的生活,就和成碧打算這輩子都不要孩子。懷上Gisèle是意外。但自從知道了她的存在,我和成碧就再舍不下她。她出生那天,我把她抱在懷裏,眼淚就流了下來。她是我和最心愛的人的女兒,是我們最珍愛的寶物,但卻不屬於我們。”
明凈的陽光裏,雲深正倚在成碧身邊,將壹朵梔子花別在她母親的衣襟上。這圖景就像壹幅明麗溫靜的水粉畫。
Philippe的目光久久落在雲深身上,再開口,語中已是深深的眷戀和哀傷:“妳看我的女兒,她那麽美,那麽無辜。我逃出了籬籠,卻把她又送進去。她還那麽小,我就讓她承受了這樣多的約束,寂寞,和傷心,自己卻壹點辦法都沒有。總有壹天,上帝會為我的自私和怯懦懲罰我。”
“別這麽說。雲深雖然小,可卻非常懂事聰明。她現在明白妳們有不得已的苦衷,心裏的疙瘩已經解開了。另外,她身體裏流著妳和成碧的血,再刻板虛偽的宮廷教育也不會改變她純真的天性。”我寬慰他。
“這孩子純善至情的個性讓我欣慰,但也擔憂。普通人所擁有的言論和行為的自由,對王室成員是奢侈品,而愛情更是可望不可及。Gisèle目前是王位的第四繼承人,因此她未來的婚姻必須經過議會和教廷的批準。這多半會是利益或者政治聯姻,很難有真正的愛情。她現在雖然小,但我已經能看出她是個把感情看得非常重的人。如果讓她在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裏過完壹生,我簡直……”
“爸爸。”雲深捧著壹束梔子花,喜孜孜地走過來偎進Philippe懷裏。
Philippe不再說話,緊摟著女兒,在她額上重重壹吻,然後拉住壹旁成碧的手。
我看著眼前的壹家三口,羨慕,惋惜,感慨。這時雲深從她父親懷裏偷偷側過頭,壹雙美麗的褐眸閃爍著熠熠的歡樂光華,看向我。
我本想回她壹笑,但她的眼睛卻像兩口深井,我掉了進去,再也無法思想和反應。
午飯後,Philippe和成碧不得不趕回去繼續工作。雲深還意猶未盡,我便留下來陪她繼續玩。
我陪著她逛鎮上的集市,看農人的勞作,采田間的野花。
我們在河裏撐竹筏。我把著她的手教她,不壹會兒便劃得似模似樣。所過之處,無論看見水邊洗衣洗菜的婦人,站在船舷上等著主人下令叼魚的鸕鶿,還是河裏洗澡吐泡的水牛,她都好奇地“呀”壹聲。我便跟她壹壹解釋,或講壹些民間傳說,她聽得全神貫註,意猶未盡。
竹筏緩緩漂過鎮上壹間小學,正遇到課間。從大開的校門裏,可以看見壹群衣著樸實卻快樂單純的學童,嘰喳笑鬧著,遊戲追打,或分食著各自家中帶來的吃食。雲深突然停了說話和手裏撐筏的動作,看著他們。
我站在她身後,看不到她的臉,卻知道她臉上此刻會有怎樣的專註和向往。這是她永遠也無法擁有的經歷和快樂。
上岸時,我要幫船家拴竹筏,還要付租金,就讓雲深先站到岸上去等我。壹切打理妥帖後,壹回頭卻不見了她。正在著急,只聽見她的壹聲尖叫,我忙循聲看去,她手裏捧著個東西,朝我飛跑過來,身後追著壹只大白鵝。
我奔過去,壹把把她橫抱起來,她小臉煞白,大口喘息著。我仔細壹看,她手裏捧著壹只長絨毛的小鵝。那只大鵝追到了我們面前,示威地張開翅膀,“嘎嘎”地粗聲叫著。雲深嚇得叫了壹聲,把頭埋進我懷裏。
我忙說:“不怕,不怕,它啄不到妳。”
她縮在我懷裏偷溜了壹眼大白鵝,又趕緊把臉藏了起來。
“雲深,妳得把小鵝還給它。”我對她說。
她癟癟嘴,像是要哭:“小鵝自己來舔我的腳,我就想抱抱它,結果大鵝就追我。我能帶小鵝回家嗎?”
我忍俊不禁:“那大鵝也要跟我們回家啦。雲深乖,還它吧。想想看,妳願意離開妳媽媽嗎?”
她為難地看我壹眼,不情願地撅著嘴說:“好吧。”
還了小鵝,我們繼續走了壹會兒,雲深說口渴,我便帶她去了路邊壹家茶鋪。
茶鋪裏客人不少,打牌,下棋,談天,打瞌睡,各得其樂。
我和雲深找張桌子坐下來,要了兩碗清茶和壹碟鹽水煮花生。眾人好奇的目光紛紛投過來,我對他們壹笑,算是作答。
這時,壹個披著壹頭長發的清秀女子抱著壹把琵琶,走上了茶鋪中央壹座搭起的小臺,坐在壹張竹凳上,壹雙含笑妙目盈盈掃過全場,在我和雲深身上停了片刻,便調起弦來。
“那個小姐在看妳。”雲深小聲說。
“沒有,她是在看妳,因為妳比她好看。”
“真的嗎?”雲深的小臉發光,但又馬上垂頭喪氣:“我沒有她好看。我這樣矮。”
“我說有就有。她沒有雲深這樣的下巴,鼻子和眼睛。”說到眼睛,我頓住了。雲深有壹雙和疏影很像的眼睛。
臺上有樂聲傳來,彈的是壹曲釵頭鳳。我去世的母親是此中高手,聽多了她彈的琵琶,我的耳朵也變得刁起來。這個女子的功法壹般,但卻彈得情真意切,倒也入耳。轉頭壹看雲深,她竟已聽得淚光閃閃,盯著臺上壹動不動。
我有些驚訝於她的悟性,曲子彈了壹半不到,她竟已能聽出其中的悱惻傷情,而以她這樣小的年紀,是沒有經歷過這種情緒的。
我不想打斷她聽琴,便靜靜坐在她身旁,只等曲終了,遞給她壹張面紙。
她有些恍惚地接過來,也忘了擦淚,掛著壹臉淚痕,迷蒙地看著我,半晌說:“這是什麽音樂?怎麽有這樣多的傷心在裏面?”
我拿過她手裏的面紙,替她擦凈了淚水,輕聲說:“這曲子叫釵頭鳳,講的是中國古代壹個叫陸遊的詩人和他的妻子相愛卻又不得不分離的故事。”
“他們為什麽要分離?”
“因為陸遊的母親不喜歡他的妻子。”
“那奶奶也不喜歡媽媽,可爸爸也還和她在壹起呀。”
“不是每壹個人都有妳爸爸那樣的勇氣。他勇敢,堅持,所以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就是妳媽媽和妳。而陸遊就沒有。”我說。
她垂下眼簾,若有所思,復又擡起,雙目盈盈地看著我:“每壹個人都應該勇敢才能得到幸福,對嗎?”
“對。”我笑著撫撫她的頭。
普渡寺 (靖平)
出了茶鋪,我們壹路沿河閑逛。河道突然壹拐,壹座寺廟出現在眼前。雲深大感興趣,拉著我跨進門。
寺廟很小,只有壹重殿,朱漆的院墻已有些斑駁,廟門上懸著壹塊老舊的牌匾“普渡寺”。
寺內除了我們就只有壹個在樹下拄著掃帚打瞌睡的老和尚。殿裏只供著壹尊佛像 – 觀世音。壹對蠟燭點在案幾上,安靜地燃燒著。看得出香火並不旺,但卻收拾得很幹凈齊整。
雲深饒有興趣地盯著觀音看了壹會兒,轉頭問我:“她是誰?”
“她是觀世音菩薩,是佛教裏救苦救難,普渡眾生的佛。”
“那她是中國的聖母瑪麗亞嗎?”她問得認真。
我笑了:“相當於是吧。不過她可沒生過孩子。”
雲深和所有的比利時王室成員壹樣,壹出生就別無選擇地成為了羅馬天主教徒。我便給她講了壹些佛教和天主教在教義,歷史,和宗教儀式上的不同。她聽得津津有味,又對抽簽特別感興趣,很想壹試。
我環顧殿內,並沒有簽筒。眼見樹下的老和尚醒了,便走過去想問壹問。
和尚大約六十年紀,長得面胖身圓,沒有仙風道骨,卻也眉目慈和。他穿著壹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舊僧衣,正在揉眼睛。
我走上前,對他頷了頷首:“師傅,您好。請問寺裏有簽筒嗎?”
他楞了壹會兒神,才從小睡裏清醒過來,回答我:“簽筒麽?原本是有的。前兩天卻不知被那家的小娃兒偷拿了去耍。這寺裏就我壹個人,看不過來喲。”
我只好謝了他,再轉身告訴雲深。她壹下子失望地撅起了嘴。
老和尚看到了我身後的雲深,定睛打量了她壹會兒,便笑著開了腔:“是這位小施主想抽簽吧。簽今日是抽不成了。讓老和尚給妳算壹卦可好?”
我將老和尚的四川話翻譯給雲生聽了,她高興起來,直說謝謝。
這位法號“寬林”的和尚問了雲深的出生年月日,掐著手指算起來,又細細打量了雲深壹會兒,開口道:“小施主是極金貴的命。要放在古代,該是個娘娘,榮華不盡,富貴無邊。只是,她皮相生得太好,要遭天妒。她這壹世,厄劫頗多,若得有緣人相渡,便可壹世平安,夫妻恩愛,還會有兩子壹女。但若不能……”寬林和尚看著雲深搖了搖頭。
我從不信看相算命,但此時壹顆心卻往下沈。
雲深站在壹旁,拉拉我的衣角,問:“他說什麽?”
我勉強對她笑笑說:“他說雲深會很幸福,將來要生三個孩子。”
“那妳為什麽剛才要皺眉頭?”她不解。
“因為他還說,雲深有了自己的幸福就不理舅舅了。”
“我才不會!”她急紅了臉,半天憋出壹句。
我找了個借口支開她:“雲深,妳去看看那邊樹下的小攤上擺了些什麽?”她便依言走過去。我趁機轉身問寬林:“請問寬林師傅,她的劫數源於何處,生於何時,如何破除?”
寬林抓抓頭:“這個麽,老和尚就算不出來啦。再說天命也不可說破,看造化吧。阿彌陀佛。”他雙手合十,算是結束了交談。
我站在那裏,腦子裏空白壹片。
“靖平,”雲深清脆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她喜滋滋地蹦過來:“那邊有好多好玩的東西!”原來那小攤上擺滿了供出售的香燭。
我想了想,便向寬林買了他攤上所有的香燭,到殿裏點燃了,滿滿地插在所有的香爐裏面,余下的便放在佛像案前。
雲深不能參拜除天主教外的其它任何神佛,便站在壹旁,好奇地看著我。
原本有些昏暗的佛堂,被旺盛的燭光映得通亮。我靜靜地站在觀音像前,註視著她那張平和淡靜,哀喜不辯的臉。空氣裏滿是香燭燃燒的氣味。四周很靜,只有蠟燭偶爾爆出壹朵燭花,發出壹聲細微的“啪”的聲響。
下意識地,我的雙膝緩緩下沈,落在了面前的蒲團上。我將雙手合十,放在胸口,許下了我今生在佛前的第壹個願望:
我願不惜壹切,要護她壹世平安周全。
我跪了許久,忽聽身旁息索作響。側目壹看,雲深小心翼翼地學樣跪到我身旁的蒲團上,兩手交握著,虔誠地放在頜下,眼看著佛像,嘴裏輕輕地念:“親愛的神,我不知道您是誰。但是如果靖平信奉您的話,您壹定是壹位很好的神。請您保佑我的媽媽爸爸,健康幸福。也請您保佑靖平,永遠快樂,不要憂傷。阿門。”說完飛快地劃了壹個十字。
我感念得無言,只靜靜地看著她。她也微笑著回望我,燭光映襯中的臉,空靈,夢幻,美得不似凡塵中可見。
雲深,這滄海萬裏,誰會是渡妳的人?
在這個遠離塵囂的佛堂裏,我和她跪在老舊的觀音像前。燭光將我們的身影投在粉壁上,壹短,壹長。
遊園 (靖平)
我和雲深在四川待了三天便返回了北京。臨行前,我又專程開車去了壹趟桃花驛鎮上,給雲深買了壹只小鵝。她當寶貝壹樣,把它裝在壹只小籃裏,壹路捧著回了北京,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茅真” – 那是她喜愛的童話《尼爾斯騎鵝旅行記》裏壹只會飛的大白鵝的名字。
Philippe和成碧要在基地待到著周末才回來,因此這期間的幾天時間裏,我便不去公司,而是留在家裏陪著雲深。我問她想先去哪裏玩,她卻回答說家裏。
家裏的三個園子加起來有五十公頃,是江南園林式建築和景觀的精品,也是我曾祖父的心血之作,各處有名的景致極多,的確值得壹看。
我領著雲深在園中各處悠然信步,給她講解各景致有關的典故和軼事。她從未接觸過任何中國文化和歷史,卻聽得專註入神,興趣盎然。
她的中文水平僅限於壹些常用的詞匯,但悟性卻極高。當我把園中壹些牌匾的典故出源和相關的詩詞細細解釋給她聽,兩次三番之後,她便已經明白了漢語詩詞中各種修辭的運用,毋庸我多言,就能很準確地抓住詩詞的意境。而且她記性非常好,從未接觸過的詞匯,我念兩遍,她就記住了。這些都著實讓我吃驚。
我們踱進春睡塢。此時塢內的西府海棠已過花期,在碧綠的葉間結了些艷色的小巧果實,遠看去如同翠錦上的點點胭脂痕,別樣地風韻綽約。
雲深看著院門上虞體的匾額,慢慢地念:“春睡塢。”然後眼波壹轉,對我粲然壹笑:“這個不用妳講我就明白。這個院子裏的花壹定是在春天開,而且特別漂亮。妳的太爺爺春天時就會到這裏來聞著花香睡覺。”
我聞言大笑:“雲深真聰明,說對了壹大半。這院子裏種的是西府海棠,開花時的確是在春天,而且艷麗無匹,清香怡人。但這春睡塢的來歷,卻是因了唐朝壹位叫李隆基的皇帝稱贊他的妃子楊玉環酒後的睡態如海棠壹般美麗而來。”
“那位皇帝也是妳的祖先對不對?他壹定很愛他的妃子,才會把她形容得這樣好看。”雲深若有所思地說。
我本想告訴她,同樣是這位皇帝為了保全自己,賜死了他的海棠。但夏日和風裏的雲深,清麗明媚,我不忍讓壹絲陰霾爬上她快樂的面頰,便只對她微笑著點點頭。
走進雪香閣,雲深看著玲瓏山石間散落的叢叢梅枝,感嘆道:“這種植物叫什麽?雖然沒有花,但是枝葉的樣子真美。”
“這叫梅花,也是中國的文人非常喜愛的壹種植物。它的花朵細小秀美,但香味清沁綿長。它開花時正是百花雕敗的冬天,只有它才是迎著風寒,獨吐幽芳。詩人常用它來形容不畏艱險,高潔淡泊的品質。”
“靖平,妳念壹首寫梅花的詩,好嗎?”
我不經思索,林逋的《山園小梅》便沖口而出:“眾芳搖落獨暄妍, 占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念到這兩個字,我頓時僵在當場,無法言語。那張我記憶深處的臉浮起來,和面前的雲深疊成壹張。
我深吸壹口氣,對滿臉驚異困惑的雲深壹笑,繼續道:“疏影橫斜水清淺, 暗香浮動月黃昏。”
雲深羽扇樣的長睫輕輕扇了扇,然後擡起來,帶著孩子的天真詢問看著我:“真好聽。可靖平妳為什麽難過?”
我歷來對自己的不露聲色很自信,但居然沒有逃過壹個孩子的眼睛。我對她微微壹笑:“只是想起了壹個人。有沒有嚇著妳?”
她搖搖頭,依舊專註地看著我:“妳是想起了我的姨媽嗎?我聽見這首詩裏好像有她的名字。”
我驚得半晌無語,仿佛她明亮的目光真能看透我的心。
良久,我回答:“妳說的沒錯,我是想起了妳的姨媽。她的名字就是根據這首詩而來的。”
疏影,她清麗皓潔,幽獨超逸,看似柔弱,但卻決絕堅持,的確像極了梅花。雖然我父母和瑋姨壹直對她和成碧極好,但她卻從小自尊而敏感,在家裏,終是覺得寄人籬下。患病以後,因為家裏每月為她的治療花銷不菲,更讓她覺得不安。而我母親要她斷了和我之間感情的暗示,更讓她傷心。但從小,她便學會了將所有的辛酸無奈藏在心裏,只在人前微笑。
但雲深卻和她太不壹樣,生於位高權重的皇室,長於眾人的疼寵,解開心結以後,便是壹個天真無憂,哭笑無拘的小姑娘。
“媽媽告所過我,妳們從小是壹起長大的。妳和我姨媽特別好,就像是親生的哥哥和妹妹。”然後她垂下眼簾,小聲說:“她真幸福。”
我笑著問:“怎麽雲深也想要哥哥啦?”
她漲紅了小臉,更低了頭,半天又問:“媽媽說我長得和姨媽有點像。她好看嗎?”
“好看。妳也很好看。”我微笑著對她說。
“我,我不好看。我這樣矮呢。”雲深在胸前絞扭著細小的雙手,不安地說。
“妳現在還是孩子。但妳是舅舅見過的最漂亮的孩子。等妳長大了,自然就不矮了。”
她高興地擡頭看著我,眼中含了夏日裏所有明媚的光。
近黃昏時,我們來到了今天遊園的最後壹站 – 宜園的荷塘。
這裏見證著我和疏影的初見,以及她去世後我思念她時的徘徊。而又是在這裏,我和雲深相遇。這仿佛是我生命的圓心,我所有的歲月和情感都繞著它靜靜流過,我所有的旅途都起於此,再終於此。歲月流轉,雲生濤滅。變的是容顏和心境,不變的是這暮陽柔光裏的荷塘。
“這裏真美。美得我都不想回布魯塞爾。”站在留聽橋上,雲深喃喃地說。
我坐在她身旁的漢白玉橋欄上,笑著問:“比利時宮廷的園林也是出名地漂亮。雲深是不是‘隔鍋香’?”
她側身看著我,壹本正經地搖頭:“不是。這裏的風景會說話,可我家裏的不會。”她轉頭再註視著荷塘:“這麽多漂亮風景裏面,我最喜歡這裏。好像以前夢裏到過壹樣。”
我心中不知何故壹驚,旋即對她微笑著說:“妳出生在六月,當時恰好是中國農歷的荷月。妳跟荷花有緣。”
她聽了很高興,又問:“這座橋為什麽叫留聽橋?”
“這是出自唐代詩人李商隱寫荷的名句‘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我回答。
她低頭思量,小鼻子皺了起來:“有些傷心。”
“那換壹首。” 我又念了壹首孫光憲的《思帝鄉》:“如何? 遺情情更多!永日水精簾下斂羞蛾。六幅羅裙地,微行曳碧波。看盡滿地疏雨打團荷。”
“還有別的嗎?”她仍不滿意。
我有點沒轍,還好想起了晏殊的《漁家傲》,這壹首比方才念的那些都歡快開朗得多:“荷葉初開猶半卷。荷花欲拆猶微綻。此葉此花真可羨。秋水畔。青涼傘映紅妝面。”
“我喜歡這首!”她臉上綻開壹朵盡展的笑顏,我便再看不見周圍的荷塘,波光和夕陽。
玉觀音 (靖平)
這幾天我都壹直帶著雲深,在家裏閑逛,或者帶她去頤和園,天壇轉轉,直到澄碧和Phillipe從四川回來。
他們打算去壹趟成碧的老家蘇州,也邀我同行。壹來我不想打攪他們壹家三口來之不易的獨處,二來這幾天也落下了壹些工作,就婉據了。
雲深嘟了小嘴,有些失望。
四天以後,他們居然提前回來了。最先進門的是Philippe,他壹見我就笑著說:“靖平,妳給我女兒灌了什麽迷湯?她這幾天在蘇州嘴裏念叨得最多的就是妳,又急著要回來。要不是她還小,我還真擔心她愛上妳了。”
我唬了壹跳,連忙說:“可別亂說。”但心裏卻有莫名的寬慰和失落,擡眼朝他身後看去。
門外曲折蜿蜒的廊橋上,款款走來了成碧。當我的目光落在她身旁牽著的小小身體上時,壹顆心頓時落到了實處。我這才明白我這幾日的神思不寧都是為了什麽。
成碧看我壹眼,對著雲深笑盈盈地開口:“在蘇州的時候,有人不是成天‘靖平這個,靖平那個’的嗎?怎麽見了面反而不說話了?是不是讓小貓把舌頭叼了?”
雲深紅了臉,拉著她母親的衣襟,垂眼看著地面。
“還不把妳求來的寶貝給舅舅?”成碧低頭對她說。
“雲深還給舅舅帶了禮物嗎?”我笑著問她。
她小嘴抿著笑,喜孜孜地走過來,小心地從衣袋裏摸出壹件東西,放在我手掌心裏。這是壹個拇指大小的翡翠玉觀音,用壹條紅絲繩系了,像是壹個頸飾。
“這玉觀音可有大來歷。”成碧說:“我們在寒山寺的時候,在寒拾亭遇到了寺裏的主持靜雲大師。他壹見雲深就特別喜歡,跟我們聊了好半天,然後說要為雲深開光壹個玉佛送她,可以保佑她平安如意。據說這位高僧壹年只開光壹件東西。”
成碧滿臉都是壹個母親的驕傲和得意:“誰知我們家這位小公主就問他,她能不能把這個玉佛送人。大師就說,只能送女人,因為男戴觀音,女戴佛,否則是不靈的。雲深就說:‘您能不能為我開光壹個觀音呢?我要送給我舅舅。’ Phillipe壹聽就在旁邊吃醋了說:‘那我呢?’雲深就走到Phillipe面前說:‘爸爸,妳有媽媽和我。但是舅舅誰也沒有。’然後靜雲大師花了整整壹天時間設壇頌經,開光了這枚玉觀音。”
Philippe在壹旁笑著接茬說:“靖平妳可收好哦。我女兒用自己的平安換了妳的,可別辜負她。”
掌中的玉觀音帶著雲深身上特有的清新甘潔的體香,溫潤而慈悲地註視著我。
我的壹生至此,已經歷了所愛之人和父母至親的死亡。我曾不只壹次地坐在他們的病榻前,等待與他們訣別的時刻的到來。那種等待,緩慢,痛苦。但那種噬心的哀傷緩和後,我又會繼續工作和生活。我有為患者找尋良藥優方的職責,有對已所剩無多的親人的掛懷,還有月夜荷塘邊對疏影的思憶。 人生於我,起落沈浮,輾轉離合,我都盡量以平常心,做能及事,已無少年時的易感沖動和大喜大悲。
但此刻,我心中卻有突如其來的空落和渴望,仿佛被我壓抑了太久,此時忽然噴了出來,溢了我滿心滿懷。我這才發現,原來我這些年來的心靜如水和平穩淡然都是表象。我居然仍有如此強烈的渴望。我在渴望什麽?我要用什麽來填滿我那空了壹半的心?
面前的雲深看著我微笑,真摯,滿足,帶著壹絲惴惴不安的羞澀。
我再管不住自己,不顧成碧和Philippe就在身邊,將雲深壹把摟進懷裏,強壓著喉間湧上的硬塊,說不出壹個字。
“妳壹直帶著好嗎?靜雲爺爺說它會帶給妳福氣和祥和,讓妳避開災難。”雲深看著我,壹臉認真和虔誠。
良久,我聽到自己有些發啞的聲音說:“好。”
雲深,妳的平安才是我願不惜壹切要去維護的東西。我該怎樣做才護得了妳,保得住妳?
這塊玉觀音,我會戴著它壹生。
第二天,Philippe接到他母親Ann-Sophie皇後的電話,說是因為Philippe和成碧改變了計劃要去四川工作,雲深就必須回到她身邊。後天會有女官和侍衛乘皇室的專機從布魯塞爾趕到北京來接雲深。他們兩夫婦無奈,但也只能聽從。
下午時,Philippe在書房裏處理壹些從考古基地發來的郵件,成碧和瑋姨在囑咐著傭人替雲深收拾行李,我則帶著她,把家裏她沒去過的地方最後走壹遍。
我和她壹左壹右,走在三色雨花石鑲成的海棠花紋小徑上。她垂著眼睛看路,不聲不響。這孩子自從知道要走了,話就少了許多。
她舍不得父母,我又何嘗舍得她。
我們走到玉蘭館,這是家中的藏書室。玲瓏雅致的單檐歇山建築,傍著沈香池掩在叢叢紫玉蘭之間。圍著館體的金絲楠木長窗裙板上,精雕細琢地刻著八十四幅《西廂記》雕畫。
我想逗雲深高興,便順著雕畫,壹幅壹幅給她講《西廂記》的故事。
她漸漸轉移了註意,聽得入神。我故意將“張生跳墻”和“拷紅”等等帶有喜劇色彩的部分講得生動活泛,雲深聽得笑出了聲。她畢竟只是個孩子,悲喜只在轉念間。
而講到“長亭送別”壹幅,整版卻沒有雕畫,只用秀麗的趙體楷書刻著王實甫為此節所寫的那首著名的《端正好》。雲深看著對她來說有些難認的字體,壹字壹字地念:“碧……雲……天……”
我怕她有些字不認得,便在她身旁蹲下,和她壹起慢慢念道:
“碧雲天,
黃花地,
西風緊,
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
總是離人淚。”
念畢,她怔怔地不動,我以為她是在思量著詞句的意思,正要給她講解,她忽然慢慢轉過頭看著我,臉上已掛了兩行清亮的淚水。
她懂!這首詞裏的意境和離情她完全懂!
我將她攬在懷裏,任她纖細的雙臂環住我的脖頸,然後將柔軟的面頰貼上我的。她不出聲,但溫熱的淚水卻不停地滑落在我面上,燙得我的心撕扯壹般痛。
我抱緊她,貼在她耳畔輕聲說:“寶寶,別這樣好嗎?別這樣。妳和爸爸媽媽很快會再見的。”
她從我懷中仰起臉來,帶著滿臉的淚,傷心地看著我:“那妳呢?”
我壹楞。
她的傷心裏有小小的壹部分是為了我嗎?
她的心裏會有些微的壹角在念著我嗎?
該死,李靖平妳在想什麽?她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不是疏影。她把妳當成了她的玩伴,相處久了,自然舍不得妳,過些時候她就會淡了。
我盡量平心靜氣地安慰著懷裏的小小人兒,直到她哭累了,說想去荷塘。
我背著她,壹路走到留聽橋。然後和她靠著橋欄,並坐在橋上。她小小的身體偎過來,我輕輕用手臂攬了她,看著面前的斜陽,水色,與荷影。
我不願也無法再去分辨心中的蕪雜紛亂,只願時間就此停了,我可以和她坐到地老天荒。
生別離 (靖平)
我此生東奔西走,已習慣了聚散合離。但除了疏影和父母的離世之外,還沒有哪壹次讓我有如此錐心徹骨的不舍。而對象是壹個孩子。
此刻,我和雲深的父母都站在機艙裏,同她道別。
雲深規規矩矩地坐在座位上,我給她買的小鵝“茅真”正臥在她身旁的籃子裏,雲深要把它帶回布魯塞爾。
成碧和Philippe壹邊給她小心地系好安全帶,壹邊絮絮地和她話別,從布魯塞爾趕來的女官,保姆和侍衛恭敬地站在壹旁。
等成碧和Philippe跟雲深說完了話,起身站到過道裏,我便走上去和她說再見。
她美麗深邃的褐眸睜得大大地看著我,壹眨不眨。我朝她俯下身去,還沒開口,她就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地著急地問:“那個玉觀音呢?”
我把系在脖子上的玉觀音從襯衣下面拿出來,微笑著說:“別擔心,我壹直戴著的。”
她松了壹口氣,又有些不放心地說:“妳要壹直戴著呀,不然就不靈了。
我點頭:“好。我壹定不摘下來。”
“妳什麽時候來看我?”她眼巴巴地看著我。
“等到十月舅舅就去看妳。”我回答。
“妳要保證。”她有些不安地認真說。
“我保證。”我朝她俯下頭,在她額上輕輕壹吻,算是道別的結束。
在我嘴唇觸到她柔軟細致皮膚的瞬間,她纖細的小手緊緊握住了我兩根手指。
我從容地直起身,不動聲色地從她手裏輕輕抽出我的手指,然後微笑著對她說:“再見,雲深。”
我們三個大人走下飛機,站在浮梯旁,等待著艙門的關閉。成碧開始哭了,Philippe緊抱著她,溫言安慰著。
我站在壹旁,面色沈靜,心裏卻翻騰起伏。我和這個孩子從初見到分離,短短十七天。我在她身上看到疏影的影子,也看到疏影所沒有的天真爛漫,童稚無拘。這十七天中她帶給我的歡樂,是我自十歲時獲知疏影患病起便再沒有感受過的。但我們終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從此刻起,我該放下她。
但我為什麽會覺得空落虛浮?難道這孩子走了,我的心也跟著去了嗎?
乘務員站在機艙門口準備關上艙門,這時我聽到壹聲微弱的喊叫從艙裏傳出,乘務員隨之驚異地扭頭看著艙內。
那是雲深的聲音,是她在喊!
我下意識地拔腿跨上浮梯向上跑。這時,雲深小小的身影出現在機艙門口,並不顧壹切地掙脫了身後女官拉住她的雙手,跌跌撞撞地順著浮梯向我跑來。
我只覺得肝膽俱裂,只能迎著她拼命向上跑。
在我的雙臂即將觸到她之前,她腳下壹個踉蹌,身體朝前壹撲,雙膝重重跪在了浮梯的金屬梯級上,然後在成碧狂亂的驚叫聲裏,雲深整個人面朝著梯級倒下來。
我雙臂向前壹伸,抄到了她腋下,在她的身體碰到梯級前的壹霎那,把她向上壹提,抱了起來。
她如溺水壹般,雙手緊緊圈住我的脖子,放聲大哭。那是壹種我從未聽過的,傷心欲絕的驚哭,快要把我整個人撕成兩半。
Philippe和成碧從我身後奔上來,把她搶到懷裏。成碧抱著她,也開始大哭。Philippe緊抱著她們母女倆,紅著眼睛說不出話。
我立即去看雲深的膝蓋,及膝的白襪上已經滲出了血漬。我趕忙讓Philippe把她抱回艙裏,安置在座位上。壹個侍衛趕忙把醫藥急救箱遞過來。雲深仍在不停地哭,成碧坐在她身旁緊抱著她,Philippe站在她們身旁撫著雲深的頭,輕輕地安慰著。壹旁的女官駭得面無人色,而保姆早已是渾身發抖。
我半跪在雲深面前,小心地褪下她的長襪,她白嫩的雙膝上已經磕得鮮血淋淋。我壹生見過太多比這觸目嚴重數十倍的傷口,但卻沒有壹個讓我感到如此心如刀挫。
“靖平,妳輕壹點。她從生下來到現在沒受過傷,身上沒有壹個疤。妳別讓她太疼。”成碧壹邊哭壹邊說。
我壹面應著,壹面將消毒酒精傾在棉球上,然後擡頭對雲深說:“雲深,寶寶,會有壹點疼,妳忍壹忍,壹下子就過了。”
她止住了哭,睜大紅腫的眼睛看著我,信任地點頭。
我盡量快速地用酒精處理著她的傷口,她仍是疼得全身發抖,但卻咬緊了下唇不叫出來,眼淚不停地往下流,只在我給她包紮完了後說了壹聲:“疼。”然後把頭埋在成碧懷裏繼續抽抽搭搭。
Philippe轉身對壹班戰戰兢兢的布魯塞爾來員說:“飛行不用取消,但是Gisèle公主要留下。我會告訴國王和皇後陛下,這次的計劃的改變和妳們任何壹個人都沒有關系,是我的決定。”
“是,親王殿下。”兩名女官對Philippe恭敬地屈膝低頭。
司機明偉開著車送我們從機場回家。雲深坐在後座上,她父母壹左壹右緊挨著她。她緊張不安地對Philippe說:“爸爸,我不想回去。”
“那就不會去。” Philippe輕撫壹下她的臉。
“奶奶和爺爺會生氣嗎?”她仍在擔心。
“不怕。有爸爸在。” Philippe在她額上寵溺地壹吻,然後伸手過去握了壹下成碧的肩,朝她安慰地笑笑。
然後,我聽到成碧壹聲長長的嘆息。
Ann-Sophie皇後 (靖平)
成碧的擔憂完全是有理由的,因為從機場回家的第三天,比利時皇後Ann-Sophie陛下便由她的女官和壹眾隨從擁簇著,出現在了家裏。
離我上次見到這位皇後已有十二年。除了發間多了些銀絲,她的容貌並無太大改變,依舊美麗雍容。雲深精致的臉型和她如出壹轍。這位身上流著波旁王朝血液的法國Orlèans大公爵的女兒,是大革命時期被砍頭的法王路易十六的第十二代孫女。她的果斷,強硬,與聰慧遠勝於她的丈夫,是當今比利時Marie王室的真正主事者。
她身著斜紋疊織的黑色帶暗紫鳶尾花紋的套裝,頭上帶著壹頂同質料的黑色無沿圓帽,胸前佩戴著流光四溢的珍珠項鏈和鉆石別針。高貴華美,但也倨傲得讓人無法接近。
她站在客廳的中央,壹雙和雲深同色的褐眸不帶表情地緩緩掃過面前的眾人,兩名女官則恭敬地站在她身後。
Philippe喊了她壹聲“母親。”成碧對她行了壹個屈膝禮,也叫了壹聲:“皇後陛下。”
我知道這些年,皇後壹直堅持要成碧稱自己為陛下,而不是母親。
當皇後的目光落在Philippe身上時,瞬間變得溫暖。“妳好嗎,我的孩子?”她微笑著看著這個她最鐘愛的頭生子。
“謝謝您的關心,我很好。” Philippe對他的母親客氣地壹笑。
然後皇後的目光越過了成碧,仿佛她不存在壹般,落在了我身上。
我朝她微微壹躬身,微笑著說:“歡迎陛下的光臨,希望您壹路順利。”
她回我微微壹笑:“靖平,我上次見妳時,妳才十三歲。轉眼間妳已經成了四海皆知的名人。連我在比利時都看到不少妳的報道和新聞,很讓人驚嘆。”
這時,雲深被壹位女官帶了進來。皇後向她伸出手,慈愛地壹笑:“Gisèle,到奶奶這兒來。”
雲深走過去,握住她的手,膝蓋略略彎了彎,行了個禮,就被皇後攬進了懷裏。
“好孩子,妳玩得高興嗎?”皇後此刻的面目像壹個普通的慈和祖母。
“高興的。奶奶。”雲深用稚氣的聲音回答。
皇後低頭去看雲深的膝蓋:“還疼嗎,Gisèle?”
雲深搖搖頭。
“記住不要讓傷口沾到水,結痂的時候不要去碰,也不要吃辛辣的食物,這樣就不會留疤了。奶奶的小公主還是會有壹雙最漂亮的腿。”皇後殷殷地囑咐著:“跟Auteuil夫人去自己房間裏玩壹會兒。奶奶和爸爸有事要談。”
雲深乖順地朝皇後行個禮,由那位叫Auteuil的女官陪著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她轉過身,不安地看她父母壹眼,最後目光停在我身上。
我沖她安慰地壹笑,她便放了心,走出去。
“妳們先下去。”皇後對她身後的兩位女官說。
我壹聽,知道她有話要和Philippe和成碧說,便也開口道:“那麽陛下,我也失陪壹會兒。”
“靖平妳留下。妳和我們是壹家人,而且是這家裏的主人。讓妳也離開,於情於理都不妥。” Philippe的堅持不容我辯駁。
我只得靜立在原地,等待著壹場爭執的開始。
“妳們要做什麽我不管,Gisèle我要馬上帶回去。”皇後對Philippe開門見山。
“對不起母親,這次我沒法答應您,因為孩子不願意。” Philippe說。
“孩子太小,不懂得什麽對她來說是最恰當的。做大人的就因該正確引導她,和她講明道理。”皇後回答得不動生色。
“牢籠壹樣的皇宮對我的女兒來說絕對不是最恰當的!” Philippe激動起來,他身旁的成碧擔心地握住了他的手。
“別忘了當初妳和我的約定。如果妳要放棄王位,過妳所謂想要過的生活,那麽我的孫女就要由我按照正統的宮廷教育來親自撫養。”皇後說話時,眼睛平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從她進來到現在,她仿佛視成碧為無物,目光絲毫沒有在她身上停留半分。
“我為我當初的自私和軟弱而愧疚。我為了自己,傷害了我的妻子和女兒。現在我要贖回我的過錯,不惜壹切也要讓女兒留在身邊,讓他們幸福。” Philippe緊握著成碧的手,堅定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壹切?妳的壹切應該是做比利時的壹國之君,維系國民對皇室的擁戴,並娶壹位公主為皇後,延續Marie這個姓氏。而不是和壹個出身貧寒的女人壹起,泥裏來,土裏去,把自己折騰得不成樣子。”皇後說這番話的時候面色沈靜,語調平和,但卻把法語換成了成碧聽不懂的拉丁文。
這種古老的語言現在除了梵蒂岡還在使用外,只有幾個為數不多的較為保守的皇室還在要求他們的子弟從小精習這種象征古老血統和高貴身份的語言。比利時就是其中之壹。
皇後此時使用拉丁文是不想讓成碧聽懂,免得她難堪。但她卻不知道,我因為學醫時要熟記大量的拉丁文藥名,術語,和詞根,就順便學了壹些拉丁文的語法和常用詞匯,聽懂和簡單的交流是沒有問題的。
Philippe壹聽頓時面紅筋漲,為怕成碧聽懂了傷心,他也用拉丁文回答他的母親:“她不是什麽‘女人’,是我的妻子,我女兒的母親,您的兒媳,比利時的親王夫人。您從來不接受她,連您的女官都不願意稱她為殿下。可就是她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幸福,對於我來說,她比王位更重要,也比任何壹個所謂門第和我相配的女人更吸引我!”
Philippe說完,室內出現了短暫的靜默,但空氣裏卻是壹觸即發的緊張。再談下去,就算他們母子用的是拉丁文,成碧恐怕也能從激烈的語氣中聽出他們是在談論她。
我微笑著用拉丁文對皇後說:“陛下壹路辛苦了,不如我陪您去逛逛園子裏的壹些景致,呼吸壹些新鮮空氣如何?”
皇後有些驚異地看了我幾秒,隨即便從容地微笑說:“那就麻煩妳了。”
與皇後的交易 (靖平)
我和皇後走出上善居,沿著起雲池緩緩地散步,她的兩名女官則遠遠地跟在我們身後。
皇後停在芙蓉榭前,面對著池中星星點點的睡蓮,慢慢開口:“我不是要侮辱成碧,只是妳無法理解壹個做母親的心。”
“我相信您絕對不是,否則您會講法文,不用顧忌成碧聽懂了會難堪。”我實言以對。
她看我壹眼,目光變得稍許柔和,又回過頭看著遠處的上善居,平靜地說:“Philippe是我最鐘愛的兒子,他的聰穎,正直,和英俊都不是他的弟弟Fèlix所能及的。從他出生起,我壹生大部分的心血都花在了他身上,想要將他培養成為壹個傑出的君主。Philippe是我大部分感情的寄托和全部的希望,直到成碧的出現。”
她語音中含了壹絲微喟:“如果她真的和妳壹樣是正統的皇族宗室出身,我也會竭力成全他們。但議會和教廷不能同意壹個沒有貴族血統的女子做比利時的國母,為了和她結婚,Philippe就只能放棄王位繼承權。作為比利時的皇後,看著這個國家最優秀的儲君放棄了王位,而把整個王室的領導權都交到他才能平庸又愛花天酒地的弟弟手裏,我怎麽會不心驚失望?作為壹個母親,壹年見不到兒子兩面,而每次見到他,都能看到他臉上風吹日曬的痕跡和手腳上新添的傷痕,我怎麽會不心痛?這壹切都是Philippe的選擇是沒錯,但成碧卻是這壹切的促成者。我怎麽能對她釋懷?”
我看著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決絕無情地阻止我和疏影的相愛,也是源於同樣的愛子之心。我不責怪我的母親,也理解Ann-Sophie皇後。
“您說的這些我完全理解,因為我的母親也是這樣愛我的。”我對她說:“父母愛子女的心是天下最無私的。但有時父母只顧了壹味地要為子女好,而忽略了子女自身的願望。保護性太強有時會束縛了子女的手腳。其實讓他們適當地按自己的想法走壹走,即使會摔跤也是好的,因為他們能真切地知道到底什麽才是他們想要的幸福。至少Philippe現在覺得很幸福。”
“這對普通人來說,可以。但生於皇室,尤其是壹個最有資質的繼承人,他有太多的責任要承擔。這種選擇的權力對他來說是奢侈品。”皇後看著我,悲哀而沈重。
她當年嫁給素未謀面的比利時王子,遠離自己的父母親人,在陌生的宮廷裏,從王儲妃成為王後。她用責任來維系著沒有愛情的婚姻,化解了王室壹次次的財政和名譽危機,從如花少女到了垂垂暮年。她承受了多少?犧牲了多少?我可以想象。
“Philippe和成碧的婚姻和生活已經無法改變。現在更重要的是Gisèle。”我說。
聽到她孫女的名字,皇後的面上浮起壹絲溫和的笑容:“我對成碧唯壹感到欣慰的就是,她給我生了這樣壹個美麗聰明的孫女。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乖巧的孩子。她學東西快,善解人意,又聽話。Philippe弟弟的兩個兒子根本沒法和她比。任何壹個祖母都會為她感到驕傲。”
“這點我同意。”我笑著說。
“正因為如此,我才要親手調教她,讓她成為最完美無缺的公主,成為比利時人的驕傲。”
“可您有沒有想過孩子的成長環境裏如果沒有父母,會讓她覺得有些不安定和被遺棄嗎?Gisèle現在十二歲,正是性格形成的關鍵時刻,如果這時候長時間和父母分離,不能正常溝通,只怕會對她以後的壹生都產生陰影。”我說。
“難道要我看著她跟著她父母風裏來雨裏去地顛沛,連正規的教育都沒法接受嗎?”
“當然不是。Philippe和成碧在四川的工程會持續至少兩年。在這期間,我建議讓Gisèle住在我這裏,我會用飛機每星期接她父母回來和她壹起過周末,這會很方便。同時您也不用擔心Gisèle的教育問題。您可以派您選定的教師和女官到這裏來為Gisèle上課,她在宮裏該學些什麽,在這裏壹樣也不會少。任何人員的旅行,食宿,和薪金都由我來負擔。您可以通過電話或者視頻隨時檢查Gisèle的學習情況。她也可以定期回布魯塞爾讓您親自審核。如果有不滿意的地方,您可以隨時取消這個計劃。”這主意已在我心中盤恒了兩天。
皇後聽了,沈默半晌。
我決定壓上最後的賭註:“成碧和Philippe結婚時,我父母送的禮物不算太豐厚。我打算買下博裏亞古堡和領地作為我送成碧的壹份遲到的陪嫁禮物。”
比利時王室和歐洲其他王室相比不算富裕,名下並沒有多少產業,主要的收入來源要靠來自於國民稅收的議會撥款。Philippe前段時間告訴過我,由於王室成員的揮霍成性和硬著頭皮也要維持的皇家排場,目前皇室已經出現了嚴重的經濟赤字,只好打算暗中賣掉他們為數不多的不動產之壹 – 位於林堡省的博裏亞古堡和領地。作為壹個皇室,賣掉祖傳的基業是萬不得已的最後壹步棋,可見比利時王室的經濟情況真地已是捉襟見肘。
那天從機場回來,我做的第壹件事便是找到我在歐洲的商務代理,由他通過層層渠道,聯系到了比利時王室的財務總管,告訴他我願意出雙倍的價格買下這份產業。
這是我為了讓雲深能留下,押上的最重的壹個砝碼。
皇後驚異地看我片刻,又恢復了鎮定:“來之前我的財務總管就告訴我有人想出雙倍價格買下博裏亞領地。原來那個人是妳。我當時就奇怪,這件事到目前為止都只是壹個構想,除了主要的皇室成員和財務總管,任何人都還不知道。年輕人,妳是要賄賂比利時皇後放棄她對孫女的監護權嗎?”
“絕對不是。首先這是份禮物,完全沒有附加條件。我雖然和成碧沒有血緣關系,但我畢竟叫她姐姐,這是我送她的陪嫁。所有的細節我都會處理好,除了您和我,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包括Philippe和成碧。博裏亞領地會壹直是皇室的產業,沒有人動過。至於對Gisèle,您對她的監護權不會有任何損失。她的去留和在這裏的壹切事宜都會經過您的批準。這和我送的這份禮物壹點關系都沒有。”
皇後用復雜的目光看我良久,終於微笑了:“靖平,我壹直以來都知道妳非常能幹,但我卻沒料到妳會這麽厲害。我看得出來Gisèle很喜歡妳,那麽請妳在她父母不在的時候,替我照顧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