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零五章 牛群,後山,良方
將夜 by 貓膩
2018-6-14 09:02
星光下的西窗畔案幾上放著壹張紙,兩張紙,三張紙……
陳皮皮看著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楷墨跡,眼睛瞪的越來越大,頭皮覺得有些發麻,心想這是什麽題目,居然寫了滿滿三大篇字,下意識裏從開頭念了起來:
“昊天的光輝灑遍世間,如牧牛人壹般慈愛地關註著所有的生靈,如果妳認為自己還算有幾分聰明,可以嘗試來計算壹下昊天牧養的牛群數量。”
“牛群聚集在大唐帝國北方的開平市集,分成四群穿過城門,去蠻人的草原上悠閑的吃草,第壹群像乳汁壹樣潔白,第二群閃耀著烏黑的光澤,第三群棕黃,第四群毛色花俏,每群牛有公有母,有多有少。”
“先告訴妳各群的公牛比例:白牛數等於棕牛數再加上黑牛數的三分之壹又二分之壹,此外黑牛數為花牛數的四分之壹加五分之壹再加上全部棕牛……當棕色公牛和花色公牛在壹起,形成壹個三角形,沒有牛敢往裏闖……”
“請妳準確說出各群牛的數量,另外補充說明:這題我七歲就做出來了。”(註)
……
……
接下來的時間裏,陳皮皮瞪著紙上密密麻麻的墨字,開始咬筆桿,撓頭揪發,砸腿抿嘴唇兒,倒吸冷氣,復又舔筆尖,開始計算,復又放棄,然後繼續咬筆桿撓頭揪發砸腿抿嘴唇兒倒吸冷氣低聲罵娘,直至夜深仍未離去。
清晨的書院後山籠罩在淡淡的霧氣中,石坪四周圍著幾圈疏透的籬笆,隱隱能夠聽到近處有雞鳴啄食之聲,石坪深處的學舍裏偶爾會傳來幾句誦書問難之聲。
霧氣漸開,陳皮皮挪著肥胖的身軀走了出來,瞪了整整壹夜的眼睛裏全是血絲,平日束的極緊的頭發像是被雞扒拉過來草堆般蓬松雜亂,看上去極為狼狽,不像是看了壹夜書,倒像是被母親大人用棍棒教訓了整整壹夜的可憐孩子。
走到學舍門前,聽著裏面的誦書問難之語,想著平日裏自己的驕傲臭屁,陳皮皮胖臉上不禁流露出幾分羞愧難當之色,但解出題目的沖動,終究戰勝了可能會面對的羞辱,他壹咬牙推門走了進去,看也不看便向四周恭謹壹揖。
片刻後書舍裏響起幾道震驚嘲諷的笑聲。
“這世間居然還有咱們小師弟不懂的數科問題?”
“妳這種世間唯壹天才都解不出來的問題,我們這些家夥怎麽解得出來?”
“皮皮……妳不要頑皮了。”
便在此時,壹個人出現在書舍門口,屋內的笑鬧聲頓時嘎然而止,包括陳皮皮在內,眾人迅速站起身來,恭謹長揖行禮,道:“見過二師兄。”
只見這位被稱做二師兄的人身材頎高,戴著壹頂頗有古意的冠帽,身上穿著件普通的學院夏服,腰間卻系著根金絲編織的緞帶,劍眉英目,表情肅然方正,渾身上下透著股嚴謹守禮的味道,整個人站在此間,就像是壹座宮殿般不可撼動。
“壹年之季在於春,如今還是春末,尚未入暑,妳們便又開始散漫了!壹日之季在於晨,如今剛入晨時,妳們便又開始笑鬧了,成何體統!”
眾人都知道二師兄便是這等驕傲守禮方正的性情,平日面對他時甚至比對著夫子和大師兄時更要緊張些,幸虧早已聽慣了這等陳詞濫調,從耳朵裏進去從鼻孔裏出來,倒也不以為意,只是微笑裝傻回應。
陳皮皮沒辦法裝傻,他有些難看地笑了笑,在二師兄嚴厲的目光中用最快速度把蓬亂的頭皮整理好,又把身上皺巴巴的學服用力拉了拉,才清咳兩聲走上前去,極為恭謹有禮把手中的那幾張紙遞到二師兄身前。
“入院試時妳是六科甲上,居然還有妳解不出來的數科題?”
二師兄微微蹙眉接過三張紙掃了壹眼,同樣的壹句話,卻不是在嘲笑陳皮皮,而是確實有些疑惑,是誰出的題目,居然把小師弟這樣的天才為難成這副模樣?
“嗯?”
快速把紙上的題目看了壹遍,二師兄的眉頭蹙的愈發厲害,薄薄的嘴唇翹起,半晌憋出壹句話來:“這……誰出的混帳問題?算法太麻煩,要算清楚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我近日要研究古禮,哪有時間陪妳玩鬧,妳自己算去。”
說完這番話,二師兄壹拂衣袖,雙手扶在腰間那根金絲編織的緞帶之上,傲然轉身離開書舍,逕直走向門外霧氣籠罩著的籬笆墻方向。
書舍裏鴉雀無聲,諸生驚愕看著二師兄的背影,心想用嚴肅隱藏絕對驕傲的二師兄居然也會用這種法子避戰?想著二師兄平日裏的嚴肅作派,便有人想要發笑,卻是馬上擡手捂嘴,生怕笑出聲來讓他聽到了。
陳皮皮看著二師兄漸漸遠離的背影,表情更加難看,胖臉上壹陣抽搐以至波浪起伏,追到門口處帶著哭腔喊道:“師兄!妳總得幫忙出點兒主意啊!”
此時,那位二師兄緩慢邁著嚴謹方正的步伐向石坪外走去,宛若戲臺上的帝王壹般,聽著陳皮皮的哀求,他頭也不回,不耐煩擡起手來揮了揮,惱火訓斥道:“說了不算就不算,這混帳題目算到最後不知道是個多大的數……別說開平市集,就算整個大唐帝國也不可能放下這麽多頭牛,我倒是好奇昊天的牧場在哪裏!”
……
……
“好吧,我承認自己算不出來這道混帳問題,但我也不相信妳能算出來,尤其不相信妳七歲的時候就能算出來。除非妳馬上告訴我答案,不然我會認為妳是在耍賴,實話告訴妳,在書院裏對我,尤其是對今天老羞成怒的某人耍賴,會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這不是警告妳,而是壹次友好的提醒。”
西窗畔案幾旁,寧缺右腳踩在椅上,右臂擱在窗樓上支著下頜,津津有味看著那個家夥的留言,眉毛時不時得意地挑動幾下,待看到老羞成怒四字時,更是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引來東窗畔女教授蹙眉打量了壹眼。
寧缺趕緊坐直身體,然後繼續看那廝的留言。
他並不知道被留言中老羞成怒的某人是誰,還以為是留言那廝為了保留顏面的托辭,如果讓他知道被自己這道阿基米德分牛題弄至老羞成怒拂袖而去的某人便是傳說中的二層樓裏的二師兄,不知道他是會笑的更開心些,還是會驚出壹身冷汗。
至於留言那家夥指責的耍賴壹事,寧缺更是根本毫不在意,做為曾經的解題斯德哥爾摩癥患者,他非常了解看著壹道題,就是找不到答案時的痛苦與惱怒——留言那家夥的指責,不外乎就是極為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想要知道這道題的答案嗎?很簡單,妳先把妳那道煎藥題的答案告訴我,然後這壹場比試就算妳我雙方打平,如果妳不服氣,我們以後可以再繼續。”
窗外春光正在最後的爛漫,稚蟬正在最初的拼命鳴叫,寧缺搖頭輕笑,卷袖註水磨墨潤筆拍硯,在紙上寫下了上面那段話。
……
……
第二日的夜間,馬車離開書院,通過長安城南朱雀門,駛抵東城臨四十七巷,停在了老筆齋之前,寧缺回身對車夫道了聲謝,走進了鋪子。
鋪門關閉,桑桑端著壹碗早晨剩下來的酸辣面片湯走了出來,連同筷子和毛巾壹道放在寧缺的身前,然後從桌下取出壹盤醋泡青菜頭和壹盤涼拌三絲。
在書院辛苦學習了整整壹天,回家後卻要吃剩飯和小鹹菜,寧缺心想怎麽說咱們也是有兩千兩銀子身家的人了,怎麽還這般苛待自己?若放在平日,或許他會直接開口把小侍女好生教育壹番,但今天他心情大佳,所以只是搖了搖頭,拿起筷子便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順便問了幾句今天鋪子裏的生意。
桑桑下午已經吃過了,這時候就坐在他身旁,細細的雙臂重疊擱在桌上,黑黑的小臉蛋兒擱在手臂上,偏著頭瞪著柳葉眼打量著近處寧缺的臉,半晌後好奇問道:“少爺,妳今天心情是不是很好?”
“嗯。”寧缺挾起壹塊被泡的有些發黑的青菜頭扔進嘴裏,嘎吱嘎吱嚼了,被酸味刺到痛苦地皺起雙眉,含混回答道:“最近在書院裏認識了壹個很有趣的家夥。”
桑桑聽到他在書院裏結識了新朋友,開心地笑了起來,側仰著小臉關心問道:“是同學嗎?男的還是女的?”
寧缺看著小侍女的臉微微壹怔,筷尖在溫嘟嘟的酸辣面片湯裏劃弄著,片刻後遲疑說道:“沒見過人,但……應該是個男人吧?”
“不對。”
想到第壹次留言時那廝形容觀書忘義時的下作淫褻比喻,他搖了搖頭,斬釘截鐵說道:“不是應該,那個家夥肯定是個男人,而且肯定是個很猥瑣,在女人身上吃過非常多次虧的可憐猥瑣男人。”
“可憐和猥瑣……”桑桑開始思考,鼻尖微皺,“好像不是壹回事。”
“可憐是經歷,猥瑣是氣質。”寧缺認真解釋道。
桑桑坐直身子,好奇問道:“是不是說他長的很難看?”
“剛才就說過,我沒見過他人。”
寧缺從懷裏摸出壹張紙遞給她,吩咐道:“紙上面有幾味藥材,還有煎服制切的法子,妳明兒去藥局抓藥,然後回來自己整治,記著不要讓外人瞧了去。”
桑桑接了過來,蹙眉問道:“為什麽不能讓人看見?”
寧缺想著舊書樓內給自己留言的那個家夥,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如果我猜的不錯,那個家夥應該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這藥方肯定也是二層樓裏的精妙秘方,妳我既然偷偷占了那家夥好大壹個便宜,那便還是不要外傳的好。”
……
……
(註:這個問題是阿基米德分牛問題,因為太長,所以不可能全寫出來,那樣這章我寫的就太輕松了,哈哈。大家自己上谷歌搜壹下就知道,我對數學,就像寧缺對修行壹樣,有很多竅不通,隨便用的,如果出現什麽問題,如果有學數學的同學,妳們就把我當那種氣體壹般放掉吧,這也算是將夜的第壹份免責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