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壹十九章 不如不爭,不如不見
將夜 by 貓膩
2018-6-14 09:02
她是天下三癡中最美麗的花癡,聽著那個悲傷的消息後,毫不猶豫改換素衫,身騎白馬入荒原,晝夜不歇馳騁千裏,臉上布滿風霜與塵埃,不憔悴不堪,與往日如花嬌顏相較,確實可以說難看。
隆慶皇子沒有回頭看她的臉,目光從東方熹微的晨光移到北方深沈的夜色上,嗅著鼻端傳來的微酸味道,心頭也是壹陣微酸。他知道自己這位未婚妻最愛潔凈,在這般寒冷的冬日裏居然有了汗臭,可以想見她這壹路究竟是怎樣過來的。
因為心頭的酸楚和身體的疲憊,他忽然間有些厭倦,低頭看著自己胸口那處難看的傷口,神情漠然說道:“我曾經做過壹個夢。”
陸晨迦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只是輕輕抱著他,貼著他瘦削蒙塵的臉。
“在攀登書院後山最後那幾步時,我做了壹個最深沈的夢,在那個夢裏我面臨著人生最艱難的選擇,然而我沒有思考太多時間,便伸手握住了腰畔的道劍。”
隆慶皇子看著環在胸前她的手,聲音微沙說道:“然後我抽出那把劍,捅穿了妳的胸口,縱使妳那般悲傷地看著我,我依然沒有回頭。”
壹陣晨風襲來,無雪亦寒,陸晨迦身體微僵,摟著他的手卻更緊了壹些,因為她從他漠然的聲音裏聽出了壹些令她感到害怕的情緒。
“事實上我也很痛苦,但我並不後悔,因為我堅信那是正確的選擇。”
隆慶皇子艱難擡起手來,指向自己胸腹間那道黑洞般的傷口,說道:“在那個奇怪的夢裏過了很多年,然後我的胸口也被壹把木劍捅穿,就像夢中早年我捅穿妳壹樣,我沒有死,我的胸口長出了壹朵花,壹朵黃金鑄造的花,那朵黃金花是那樣的美麗,甚至可以說是完美,反射著昊天的光輝,莊嚴無比。”
“胸間那朵黃金花,是對我放棄壹切侍奉昊天的補償,我手持道劍,胸綻金花行走在光明的道路上,然而令我感到悲傷遺憾甚至憤怒的是,我在夢裏付出了那般多的代價卻依然沒能走到最後,這究竟是為什麽?”
隆慶皇子的眼眸反射著東方愈來愈亮的晨光,幽然如同鬼火,沒有絲毫人類應該擁有的情緒,只有無盡的絕望和對上蒼的質問不解。
“為什麽會這樣?絕對的光明就是絕對的黑暗嗎?可我眼中所見道心所感就是光明啊!為什麽昊天要給我如此嚴苛的試煉?難道他認為我的道心還不夠堅定?我自幼表現的如此完美,為什麽還要禁受如此多的挫折?”
他眼中的光澤漸漸斂去,黯淡的有如北方初見晨光的夜,沈默片刻後有些神經質般笑了笑,艱難擡起右手捂住像垂死老人嘴唇般漏風的可憐的傷洞,說道:“直到在雪崖之上被寧缺壹箭射穿胸腹,洞口外沒有綻出黃金鑄造的花,只有壹朵慘不忍睹絕望的血花,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麽完美的存在,過往所有的驕傲與榮耀,只是為了給最後的覆滅做註腳,就如同桃山之上的道殿建築雕砌的越華美,傾覆之時才會越令人感傷動容。”
陸晨迦抱著他的雙臂微微顫抖起來,她越發聽不明白隆慶究竟在說些什麽,明明那些字句都是清楚的,但裏面所蘊藏的意思卻是那般的細碎無邏輯,甚至已經細碎到無法理解,只能感覺,感覺裏面的絕望和自暴自棄。
隆慶皇子緩慢而落寞地說道:“我知道妳真心憐惜我,只是現在的我以及以後的我都沒有資格接受妳的憐惜,所以不要憐惜,只是陪我說說話便好。”
他緩緩把陸晨迦環在自己頸前的雙手拉開,說道:“不用擔心我會自殺,雖然我確實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麽留戀,已經絕望,但我不會尋死,因為昊天似乎嫌我所受的懲罰折磨還不夠,不願意我就此死去。”
重傷之余的隆慶皇子根本沒有什麽力量。但當他的手指觸到陸晨迦的手背時,陸晨迦根本沒有作任何抵抗便松開。
陸晨迦跪在他的身旁,癡癡看著他早已不復俊美、甚至看上去顯得格外冷漠難看的側臉,眼眸裏沒有淚水,沒有悲傷,只有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愛意與憐惜。
“妳剛才說世上沒有完美的事情,那也就沒有什麽是不能改變的事情,無論是妳受的箭傷還是日後的修行,壹定都能回到正常,掌教大人能夠治好妳,而且我還可以去求姑姑找到去懸空寺的路,那些佛宗大德壹定有辦法醫治妳。”
隆慶皇子說道:“人之將死道心必明,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弱小過,但也從未像現在這樣了解自己過,破境之時識海被毀,我此生再無修行的希望,掌教不行,就算是幽閣裏那位光明神座也不行,佛宗那些自守沈默的家夥更不行。”
“不要再抱有任何虛妄的希望,沒有人能改變我的命運。”
他看著遠處不知什麽地方,幽幽說道:“在書院後山柴門之外的勒石上,應該是夫子給我留下了四個字,我本來已經忘了,但前些日子在死亡之前卻莫名想了起來,那四個字是君子不爭。當時我並不懂這四個字的真實意思,卻以為自己很懂,所以覺得不甘甚至輕蔑冷笑對之,反而愈發要去爭。如今才想明白,夫子說的是我的性格,而壹個人的性格則會決定壹個人的命運。”
“我這壹生都在爭。”
“雖然妳們都不清楚我與兄長崇明之間的真實關系,但我確實是在與他爭,而且爭的舉世皆知,我與他爭的是俗世皇位。”
“在天諭院裏我也爭,我要爭的是首席弟子身份,因為我不甘心疼愛我的神官壹朝失勢,我便要被人淩辱嘲諷,我那時爭的是壹口氣。”
“在裁決司裏我更要爭,面對道癡這個瘋狂的女人,我如果不爭些事務權力,哪裏有資格與她相對而坐?又憑什麽日後坐到那方墨玉神座之上?”
“曾經風光過,勝利過,我以為那都是爭出來的結果,如今陷入絕望的深淵之中,才明白夫子早已看穿了壹切,所有的罪孽與絕望,都是我自己爭出來的。”
“不如不爭。”
陸晨迦無力地跪坐在他身旁,低著頭聽著他喃喃自言自語,額前飄浮的發絲,像荒原裏無生命力的草絮般擺蕩,臉色蒼白,沒有壹絲血色。
隆慶皇子癡癡地笑了起來,慘白的笑容顯得異常絕望,說道:“妳知道嗎?我曾經真的以為自己是光明的守護者,無論我殺了多少人做過多少妳們眼中血腥的事情,我的道心依然壹片幹凈,因為我堅信自己是在執行昊天的意誌。”
“既然是光明的守護者,既然是在執行昊天的意誌,當然要做壹個完美的人,所以我極為註重外貌形容,穿衣修飾談吐務求嚴謹無差錯,我極少飲酒以防亂性,我對人溫和對己嚴苛,我講究風度氣質,即便是對付極難纏的魔宗余孽,我都沒有出手偷襲過,那次在書院後山明明我先到,但為了所謂風度,我卻等了寧缺很長時間,最終卻等來了我這壹生最棘手無恥的壹個敵人。”
隆慶皇子癡癡看著微亮的天穹,說道:“受傷之後我本以為自己必死,然而卻壹直莫名沒有死去,所以我在想莫非昊天沒有拋棄我,它只是指了壹條相反的道路給我?所以我想嘗試著往黑暗裏去,我不想再管什麽風度氣度,我積蓄了很多氣力,鼓起很大的勇氣,拾起那把獵刀,向著壹個只有十二歲的荒人小男孩兒頭上砍了下去,然而妳知道發生了什麽?我居然沒有成功。”
“我連光明都願意放棄,我已經不要臉了,我已經打算向黑暗投降,走到絕對的另壹邊去,可是為什麽我還是沒有成功?”
隆慶皇子的眼眸裏流露出極大的恐懼之色,喃喃說道:“原來這不是壹個昊天試煉信徒的故事,不是壹個由光明墮向黑暗的故事,不是那些傳說中痛苦但依然保有希望的故事,這只是壹個……被昊天遺忘的故事。”
“在光明與黑暗之間掙紮確實痛苦,向黑暗投降更加痛苦,但那種痛苦是有生命力的,是活著的,可是現在的我呢?就是想向黑暗投降,都被拒之門外,原來我根本沒有資格讓昊天拋棄,我只是壹個被昊天遺忘在荒原北方的小人物。”
他痛苦地咳嗽起來,瘦削的身軀如同老人壹般佝僂,仿佛要做為荒原裏的雪堆。
陸晨迦癡癡看著他,忽然間眼眸裏的悲傷情緒漸漸斂去,緩緩站起身來,稍壹搖晃後站穩身體,平靜而堅定說道:“我先去殺了寧缺。”
“這有意義嗎?”隆慶皇子艱難站起身來,轉身捧住她憔悴卻依然美麗的臉頰,骯臟的手指在她的肌膚上緩緩摩娑,說道:“這沒有意義。”
陸晨迦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發現這張臉竟然變得無比陌生起來,心頭壹陣酸痛,輕輕咬了咬下唇,她知道如果不能去除隆慶心中的絕望與心魔,根本無法把他帶離這片荒原,然而她更知道,根本沒有辦法能夠讓隆慶回到從前了。
隆慶皇子與她相識多年,從月輪國皇宮到天諭院,相戀多年,非常了解花癡淡雅冷漠性情下的狂熱,看她神情便猜到她要做什麽,艱難向後退了兩步,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神情異常冷漠大吼道:“不要試圖打昏我!”
“我是壹個廢人,但我不想像那些廢人壹樣說什麽不要同情我,請妳遠離我之類的惡心話!我只是想和妳簡簡單單說幾句話都不行嗎?妳非要像那些才子佳人戲壹樣做這些惡心事!難道妳非要我像白癡壹樣痛苦流涕!”
隆慶皇子聲音嘶啞,憤怒地沖著她大聲咆哮道。
陸晨迦臉色蒼白看著他,雙手捧在胸口像是乞求,又像是想用這個動作平緩下心頭的痛楚之意,又像是表明自己不會動手擊昏他。
寒冷的荒原上壹片死寂。
很長時間的沈默之後,隆慶皇子斂了臉上的瘋狂怒意。那張曾經完美的容顏上沒有任何生機和希望,用很慢的語速很冷漠的語氣很絕望的眼神說道:“不要同情我,不要讓我覺得妳在同情我,今日相見,實不如不見。”
陸晨迦沒有說什麽,緩緩垂下捧在胸口間的手。
隆慶轉過身去,拾起那根斷成兩半的樹枝,繼續向北方走去。
陸晨迦沈默片刻,然後跟著他向北走去。
隆慶受傷太重,行走的速度太過緩慢,過了很長時間,也不過走出數十丈地,途中摔倒了三次,那根樹枝遠遠地飛走,他再也沒有力氣揀回來,而胸腹間的傷口再次裂開,開始向單薄衣衫外滲血,遇寒風而凝成冰血珠。
陸晨迦壹直跟在他的身後,臉色越來越蒼白,卻壹直沒有上前攙扶他。
隆慶皇子疲憊了,坐到堅硬的荒原地面上,右手抓起壹把雪塞進嘴裏咀嚼片刻,然後試圖站起身來繼續向北,不料卻沒有站穩,再次重重摔落在地面上。
他憤怒地捶打著身旁的地面,卻因為無力的緣故,地面上的殘雪都沒有濺起幾分。
陸晨迦在他身後沈默看著他。
隆慶知道她在身後,喘息片刻後,忽然吼叫道:“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妳要再見壹面也已經見了,妳還跟著我做什麽?妳再跟著我,我就死給妳看。”
陸晨迦的身體微微搖晃,然後迅速恢復穩定,少女明麗的容顏上閃過壹絲堅毅,便是最嬌嫩的花也是有刺有莖的,她也有她自己的底限。
她看著前方那個像條狗壹般的男人背影,大聲喊道:“那妳死給我看吧!”
隆慶皇子的身體微微壹僵。
陸晨迦臉色蒼白,卻倔強地不肯哭出來,喊道:“我們在壹起這麽多年,妳卻始終不肯讓我看清楚妳,那麽就連死也不肯給我看嗎?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啊,所以如果妳想死,那就死在我面前吧,我給妳收屍,然後回中原改嫁。”
隆慶沈默片刻,瘋癲般笑了起來:“真是個瘋婆子,就算改嫁也沒人敢娶妳。”
陸晨迦喊道:“改嫁是嫁別人,妳那時候已經死了,用不著妳操心。”
隆慶沈默,然後繼續向北。
陸晨迦也不再說話,沈默地跟著他繼續向北。
大雪馬疲憊地跟在最後方。
從清晨到日暮,荒原之上風雪再起。
寒風刺骨。
片雪壓身。
依然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