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番外四【if】

　　在心裏罵罵咧咧半晌，湛雲葳幾乎把壹輩子學會的難聽話都用在了越之恒身上。

　　然而?他如今半死不活，連百姓的辱罵都不放在心上，她也只是白白生氣。

　　手都凍僵了，她才站起?來。

　　她呵了口?氣，沈著臉進去破廟。

　　氣惱的時候想是那樣想，幹脆魚死網破告訴越之恒自己是誰，可是真要去做，她開不了那個口?。

　　湛雲葳添了些柴火，看了眼?闔上眼?的越之恒，也不和他打?招呼，自己出門置辦亟需的物品了。

　　如今兩人儼然沒有更好的去處，很?長?壹段時間，得?在這破廟待著。

　　王朝跑了最重要的欽犯，這幾日想必會大肆搜查。

　　湛雲葳有些犯愁。

　　人間也不能去，越之恒是個麻煩，不說他如今的身體狀況，她能不能帶他跑出那麽遠，單說隨便壹個認識他的仙門弟子，恐怕都想殺了他。

　　她這輩子認識人緣最差的人就是越之恒。

　　王朝要殺他，仙門要殺他。

　　她原本以為這些年自己的日子已經?夠難過，壹對比才發現，天地之大，真正沒有容身之地的人，原來是越之恒。

　　難怪他如今什麽也不在乎，湛雲葳心想，自己倘若落到這種境地。靈力散盡，天下皆敵，親人俱死。到底得?出現何種奇跡，才有活下去的動力。

　　她抿了抿唇，看那破廟壹眼?，轉身走進雪地裏。

　　越之恒閉著眼?，聽那腳步聲漸行漸遠。

　　眼?睛看不見後，對聲音和氣味尤其靈敏。

　　雖然沒了靈丹，可別的東西還在，他不至於喪失判斷力。

　　這個救出他的人很?古怪，他身量像是普通男子的身高?，昨日帶著他逃跑時，他就發現，“他”體格也更加瘦弱，遠比不上如今形銷骨立的自己。

　　經?過壹夜，“他”的古怪更明顯。

　　比如腳步更輕，宛如女子，嗓音粗噶難聽，發間卻有香氣。

　　更不合常理的是，她解他褲腰帶用了半天，宛如第壹次脫男子褲子，也不知道要扶著這回事。

　　他面無表情垂著蒙上陰翳的眸。

　　但?無所?謂，不管來人是誰，有何陰謀，他如今這具殘敗不堪的軀體，就算是禿鷲來了，也不壹定好下口?。

　　人倫綱常、男女之別、利益陰謀……

　　這些曾經?越之恒或許還有幾分在乎的東西，而?今還不如大雪中壹碗熱水。

　　他並不感謝救出他的這個人。

　　這人只是延緩他的痛苦罷了，但?這麽多年，他實在太累。累得?不想說任何多余的話，走不動壹步路。

　　這人留下無所?謂，離開也沒分別，總歸今日就算是死了，他心裏也只會平靜至極。

　　越之恒什麽都沒想。

　　靈帝傷得?多重，到底又得?幾百年才能恢復，自己給天下百姓帶來了什麽……哪怕是三界大事，也入不了他的眼?。更何況壹個心懷不軌之人，為他擦身，扶他如廁的小事。

　　越之恒壹生像如今這樣，什麽都不用做，什麽都不必在乎。他在等大雪重新下，等著自己長?眠於這場大雪中。

　　可比這兩樣更先?到來的，是來人輕快的腳步聲。

　　她回來了。

　　她暖了暖手，又將靴子裏的雪倒出來，將腳丫放在火堆邊烤，火還沒有熄滅，她顯然心情好了些，沒有清晨那般糟糕。

　　越之恒看得?出來她談不上喜歡自己，買來的糕餅香甜，她自己吃完了，才餵來他的唇邊。

　　越之恒張口?吃了，他其實嘗不出什麽味道，只是懶得?開口?拒絕。

　　她又倒出瓶瓶罐罐，讓他吃藥。

　　越之恒張口?就吞。

　　死活都無所?謂，她就算塞壹把雪，他也能冷淡地咽下。

　　這人在破廟中忙忙碌碌，壹會兒清理蛛絲，壹會兒補窗戶，擋住風雪，壹會兒鋪上厚厚的被褥，扶他過去躺著。

　　很?快，空氣變得?幹凈溫暖，數日的苦痛、饑餓、幹渴，全部結束在她不太情願，卻又盡心盡力的照料中。

　　躺在溫暖的被褥中時，越之恒冷淡地想，至少有壹點，是令他意外的。他想過自己死在遊街的路上，死在囚車中，或者死在淩遲中。

　　唯獨沒想到還有死在溫暖的被窩中這壹可能。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諷刺地彎了彎唇，卻也不去想她到底想謀劃什麽。

　　兩人之間，顯然是她更加坐不住。

　　天色暗下來以後，她終於說出了幾分目的。

　　破廟中暖烘烘的，這個時節，到處都是邪氣，連趕路的行人都少，除了刮風的聲音，世界安靜得?針落可聞。

　　柴火辟啪聲中，越之恒聽到這人清了清嗓子，開始同他談話。



　　“我救妳?，卻不是白白救妳?，妳?需得?老實回到我幾個問題。”

　　越之恒壹言不發，他的世界壹片黑暗，壹個字都懶得?應。

　　“妳?們越家昔日的法?器，都藏在哪。”

　　他還是沒反應。

　　她似乎有幾分氣惱，推了推他：“我知道妳?沒聾，說話。”

　　他嗓音喑啞：“說什麽。”

　　“法?器在哪，不然我殺了妳?。”

　　他覺得?好笑至極，眸光陰冷，半個字都沒說。

　　她見他無所?謂的態度，兀自又生了會兒悶氣，然後開始了壹個莫名奇妙的話題。

　　她清了清嗓子：“我聽說妳?以前有個道侶，妳?還記得?她嗎？”

　　他唇角陰冷的笑意有所?收斂，變得?沈默。

　　柴火的光跳動，若非這人提起?，其實越之恒並不願意在這種時候想起?那個人。

　　那個人……早在五年前，就和他沒有半分幹系了。

　　就像傳聞中那樣，他和自己這位道侶，沒有絲毫情誼。他抓她時不留余地，囚禁她時冷情如斯，連她離開後，他也是照樣過自己的日子。

　　並無什麽分別。

　　這些年來，他亦很?少想起?她。百姓的流言越之恒不是沒聽說過，有人說她死了，死在秘境中，自古美?人多薄命，也有人說她和她那劍仙師兄成了婚。

　　去歲，甚至有人信誓旦旦保證說，看見過她在裴玉京身側，懷裏抱了壹個嬰孩。

　　那嬰孩已經?滿月。

　　不管真假，他從?不去驗證，也不感興趣。本就是壹場荒誕、被迫綁在壹起?的婚事，誰在乎才顯得?可笑。

　　然而?這個夜裏，眼?前的陌生人猝不及防提起?那個人，他沈下眉眼?，這下連應她“說什麽”都不願再開口?。

　　她沒有覺察到他的情緒變化，半是威脅半是試探他道：“我聽聞妳?們之間有仇，妳?如果不告訴我越家的藏寶之地，我就把妳?交給她，換取靈石，讓她折磨妳?，妳?壹定不想落在她手中罷。”

　　“……”不錯的主意，越之恒冷冷地想，不過湛雲葳這輩子，別說壹分錢，就算壹絲目光恐怕都不願再落在他身上。

　　這人既無聊又愚蠢，想法?註定落空。

　　他閉上眼?，全當?她說瘋話，自動屏蔽，去聽窗外狂風吹過的聲音。

　　湛雲葳說累了，見越之恒油鹽不進，實在沒什麽辦法?，費心救出來的人，又不能直接翻臉掐死，只得?又給他塞了兩塊糕餅。然後黑著臉扶他又去放了壹次水。

　　她趴在被褥上，這回連罵他的閑心都沒了。

　　幾日前說出去連她都不信，這個冬日，會是這樣和越之恒壹起?度過的。

　　越之恒如今對她沒防備，他對生死置之度外的態度感染了她，湛雲葳對壹個半死不活的人也沒太大警惕心，這就導致了壹件壞事。

　　她今晚再次做了個夢。

　　當?然，不是命書中那些亂七八糟的夢，是個正經?到令她生氣的夢。

　　許是再遇故人，湛雲葳難得?夢到了七年前在越府的事，那時候她剛同越之恒成婚壹年。

　　他利用她來引誘仙門弟子自投羅網，靠著洞世之鏡，讓仙門弟子吃了很?大的虧。

　　那次裴師兄也傷得?極重，壹群王朝鷹犬猖狂大笑。

　　她夢中都是越之恒陰冷殘暴的嘴臉，湛雲葳想趁他睡覺給他壹刀。她有時候也覺得?他有些毛病，兩人關系如此水火不容，非要和自己躺在壹張床上。

　　她的簪子剛刺過去，那人就睜開眼?，握住她的手，冷笑道：“怎麽，湛小姐想殺我？不是警告過妳?，安分點，別不自量力。”

　　越之恒白日睡得?太久，夜裏沒有睡意。

　　身上的舊疾總是在夜裏更加難捱，但?是他不太在意。

　　他只是聽著風雪的聲音，闔上眼?，在孤零零的天地間，沈寂得?像隨時會化去的壹抔雪。

　　旁邊的人已經?睡熟了。

　　她夢裏似乎很?不安，翻滾了好幾次，險些撞到頭。越之恒毫無所?動，直到她開始說夢話。

　　用過去無數次，躺在他身側，令他不得?安眠的語調。

　　少女嗓音清甜，在夜裏輕輕地嘟囔。

　　“越之恒……仙門絕不會……敗給妳?這樣……”

　　越之恒驟然睜開眼?。

　　縱然他如今什麽都看不見，仍舊在這樣的黑夜裏，精準地看向了她的方向。

　　他的眸子幽黑壹片，晦暗難明。

　　柴火猛地炸了壹下，湛雲葳驚醒過來。

　　她從?地上坐起?來，第壹反應是有追兵，發現外面安安靜靜，只有風肆虐而?過的聲音才松了口?氣。

　　第二反應則是看向越之恒。

　　他漆黑的眸子，死死盯著她，在這樣的夜裏，令她無聲打?了個寒顫。

　　她抖了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明明越之恒那雙眼?睛，壹直充滿死寂，那層陰翳顯得?灰暗冷漠。卻在此刻，他眼?中倒映了火光，似怒、又似悲哀，百轉千回，令她壹時之間打?了個顫，覺得?不妙。

　　她清了清嗓子，用男子的嗓音問他：“怎麽？”

　　許久，久到風都小下來了，越之恒閉了閉眼?：“無事。”

　　他好像正常了，不再那樣古怪地盯著她。可是偏偏這樣才更不正常，越之恒竟然開口?同她說話了，雖然語氣同樣不善。



　　但?是比起?前兩日像個沒有生氣的死人，他越發像個活人。

　　第二日，湛雲葳才發現不是自己的錯覺。

　　以往每日清晨，她都會給他擦壹擦身子，換壹次藥。

　　他往往像個死人，無波無瀾，可是這次，他冷漠地拒絕了她：“不用。”

　　這倒稀奇了，她忍不住看他幾眼?。

　　可是除此之外，越之恒看上去很?正常，她餵他吃東西，他沈默片刻，垂下眼?瞼，還是吃了，只是避開了她的手。

　　不讓自己唇觸碰到她的手指，吃完就將臉別到壹邊去。

　　若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偶爾不經?意間，湛雲葳總覺得?有“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她對上他出神的眼?，不知道他壹言不發地“看”了自己多久。

　　是不是有病啊，她靠近他的時候，他壹副厭棄她的樣子。等她不註意了，他又對著她出神。

　　在如廁的時候，也遇到了不小的阻礙。

　　這種事，壹回生二回熟，幾日下來，湛雲葳都有些麻木了。

　　那東西……多看幾次，好像也不是長?得?那麽奇怪。

　　可今日她脫越之恒褲子，他神色古怪，半晌沒尿出來。

　　湛雲葳本來不想看，但?兩人在雪地中，像兩個樹樁子，又冷又蠢。

　　她回頭，避開他光著的地方，不得?不問越之恒：“怎麽了？”

　　他臉色沈冷，抿了抿唇，也不答話。

　　莫名其妙！

　　這件事湛雲葳本來就不喜歡，憤憤給他將褻褲穿回去，懨懨道：“之後有需要再給我說。”

　　他臉色幾變，聲音幾乎是從?喉間擠出來的冷淡：“嗯。”

　　嚴格說來，越之恒的改變不是壞事，至少壹個身上有生氣的活人，比壹個毫不動容，什麽都不在乎的“死人”好。

　　他莫名其妙有了求生意誌，以九重靈脈的靈體，哪怕沒了靈丹，要活下去也不算難事。

　　但?也不是算好事，他拒絕她擦身的次數多了，類似如廁這種尷尬的生理需要，也染上壹絲古怪。

　　幾日下來，湛雲葳終於忍不住再次和他談談心。

　　她戳戳他：“妳?怎麽回事，想死還是想活，給個準話。”

　　越之恒別過頭，盡管知道他看不見，湛雲葳還是覺得?他這雙眼?睛生得?涼薄又攝人。

　　依他過去冷淡成那樣的性子，湛雲葳本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沒想到他沈默了片刻，嗓音冷然開口?。

　　“妳?想我死還是活？”

　　這話就問得?奇怪了，她的回答難不成還能影響他？

　　反正他又不認識自己，湛雲葳幹脆道：“我既然救了妳?，自然希望妳?活著。”

　　他默了默，微不可查地抿唇：“嗯。”

　　嗯？

　　這是什麽意思。

　　她心裏更古怪，念及自己最初的目的：“這幾日妳?想通了嗎，越家藏寶之地，到底告不告訴我。”

　　這句話壹出，他神色莫名冷了幾分。

　　“妳?要哪個法?器。”

　　湛雲葳頓了頓，這好像也不是不能說：“長?命菉。”

　　他冷笑了壹聲，背過身去。

　　“妳?什麽態度。”湛雲葳這幾日習慣了他的冷淡，如今難得?見他“發火”，不得?不說，還有幾分好奇，“妳?既然想活，不求我就算了，還敢給我臉色看。”

　　他睜開眼?，背對著她，冷冷道：“妳?要長?命菉救誰。”

　　這回她沈默下來，想必是不能說，但?就算她不說，越之恒也知道。

　　“妳?道侶？”

　　她皺了皺眉。

　　“不救。”越之恒冷漠道，“我沒讓妳?救我，妳?可以殺了我，可以離開。”

　　他閉了閉眼?，不願承認心裏有幾分難以抑制的冷怒和悲哀。她前幾日的問話還歷歷在耳，她也說了和自己有仇，落到她手中沒有好下場。

　　所?以她這是想做什麽。

　　難道他死了不夠，淩遲不夠，她留著自己，是想到了別的折辱法?子？

　　她就這樣厭恨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