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對這個雜種要毫不留情
如果這是宋史 by 高天流雲
2018-9-26 21:22
話說趙匡胤在公元969年6月從太原回到了開封,在首都各職能部門之間視察了壹下工作之後,覺得壹切都還正常,就安心回皇宮裏繼續看地圖,想心事去了。
畢竟還有那麽多的事等著他去做,天下,還那麽的大。而且要留意壹點,即從他在公元960年當皇帝那天起,到現在快有整整十年了,除了最開始那年,他兩次出遠門,幹掉不聽話的李筠和李重進之外,只有這壹次,他才離家出差到北漢公幹了四個月。
有近九年的時間,他壹直在開封城裏。
為什麽要說這個呢?有壹點極其重要,也非常的詭異。想壹想,趙匡胤無論如何都是個非常仔細,非常小心,非常容不得無組織無紀律等討厭現象出現的人吧?事實上他在這方面做出了大量的工作,無論是杯酒釋兵權,還是罷藩鎮,制錢谷,收精兵,還是重新分配官職權力,做的都是這樣事。
但是歷史證明,就在這十年之間,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壹股力量極大,影響深遠,對宋朝的國計民生千行百業無孔不入的勢力已經悄然生成了。
有跡象表明,當這股勢力還在萌芽狀態中,甚至連其主導人都還默默無聞時,趙匡胤是特意栽培提拔,讓這個人在蕓蕓眾生之中顯山露水的。這裏面的原因很多,既有趙匡胤情不得已之處,也有他從自本身利益出發,也要讓這個人開始做大的初衷。
但是放虎容易收虎難,而且關門養虎,虎大傷人。當這股力量變成了壹只龐大致密堅韌有毒的網時,或者更像是滲入了宋朝這個生命肌體裏的另壹套血網神經時,壹切都為時過晚了。
這時的趙匡胤對這些都壹無所知,再壹次強調,他的寬厚、仁慈,真的變成了壹把雙刃之劍,壹方面成全了他的帝國順利衍化,變成了他希望生成的形象;另壹方面,也讓他最終失去壹切,其慘痛的後果,不僅是他本人,連他五六代之間的子孫都終生壓抑茍且偷安。
這真是美德嗎?人世間早就證明過了,當壹個君王,甚至做壹個普通人,都不能過分的善良!人,說到底都只是壹種動物,思維和理智,還有情操,都只是生命的點綴吧……從這壹點上論起,天可汗的玄武門之變,才真的是唐朝興盛的開始,以及李世民本人幸福的開端。其後唐太宗的所有仁政,都是在這個基礎之上才能得以實現的附屬物而已。
但是這時趙匡胤忙,只要安靜下來,他就會註意到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光。
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他已經從三十三歲到了四十三歲,人生最寶貴的黃金年華就要過去了,他怎能不急!他的目光壹次次地抵達宋朝在南方的國境邊緣,必須要做事了,但是具體在哪壹點,還要再思量,再斟酌……於是,趙匡胤從此就變成了蠟燭。
不是說他燃燒了自己,照亮了某個人。而是說,他能把千裏之外的東西都照亮,卻照不到自己的腳下方寸之地。
歷史早就證明了,他的臥榻之側,壹直都有他人酣睡。不管這個人與他有著怎樣的身世關系。
趙匡胤舉目四顧,在他的領地之內,晴天白日,祥雲繚繞,連他金巒殿墻根的每壹根野草都是茂盛而舒展的。
就像他的心情。
經過深思熟慮,他終於想好了要先對誰下手。這時的南方,還剩下了南唐、南漢、吳越,還有割據漳、泉兩州的陳洪進。
以今天中國的地理名稱而論,當時的南唐,就是現在的長江下遊以南今蘇皖南部,江西、福建的西部;吳越是今浙江和上海、福建的東北部;南漢,是今天的嶺南兩廣。至於那位陳洪進,說來也是位強人,能在亂世中討生活,在夾縫裏求生存,但他實在太小,五代十壹國裏他不僅排不進五代,連十壹國都沒他的份。
於是他根本就算不上是趙匡胤的敵人。
吳越也可以排除在外,錢氏子孫既明智且堅定,誰勸都沒有用,就是不當國王,壹定要做趙匡胤的兵馬大元帥,而且不必趙匡胤找,他自己就會隨時進京匯報工作,聽從組織訓示。
剩下的就只有南唐和南漢了。先是誰呢?從地理位置來看,無疑是南唐。與宋朝只有壹江之隔,而且宋朝對它知根知底,如果動手,不是輸贏的問題,而是能多完整地接收的問題。
但是趙匡胤偏偏把目光從它身上跳了過去,直接盯住了它身後的南漢。
南漢?這繞遠了,並且嶺南兩廣地險酷熱,人地生疏,攻擊它的難度不會比打後蜀小多少。看上去趙匡胤完全是沒事找事,舍近求遠。
但是換個角度,就會發現這個創意妙不可言。因為無論怎樣大費周折,趙匡胤最後的目標還是南唐,主攻的方向就在李煜脆弱且易幻想的心理。
首先看位置,如果先拿下南漢,就從根本上把南唐徹底包圍。李煜如果還想逃避,就只有乘船出海。而且最重要的,此舉還對李煜的心理再次完成了摧殘。這裏好有壹比,比如妳的女朋友貌美如花,但連手都不讓妳牽壹下,可如果妳直接去吻她呢?她還會對她的手那麽當回事嗎?
人的心理就是這樣,輕重貴賤的等級,就在心靈的轉念之間。尤其是對李煜,當他沒有後路時,才會扔掉幻想,接受現實。
尤其當趙匡胤和他的幕僚把目光聚焦到南漢,他很少見地變得憤怒急迫。如果說對李煜他們還有三分憐惜之情的話,那麽對南漢的劉氏壹脈,就只有極度的鄙視和厭惡。
那是壹條既臟又醜,難看到了極點,沒有辦法形容的滿身潰爛的臭蛇,趁著中原動亂,躲到酷熱偏僻的最南方張牙舞爪無惡不作,只是沒人有空去搭理它而已,它卻偏偏自以為身有劇毒,人人都退避三舍。
話說好多年以前,當豬八戒第壹次見到九頭蟲的時候,曾這樣對他大哥驚嘆——哥啊!我自為人,也不曾見過這等個惡物!是甚血氣生此禽獸也?
我當年是這樣回答的——兄弟,哥也不知道。不過別看它長得嚇人,要是比起五代時南漢姓劉的那些皇帝來,它就什麽都不是了。
南漢的第壹位皇帝叫劉陟,稱帝後改名劉巖,之後又改名叫劉龔,再之後再改名叫劉龑(此字讀嚴音,上龍下天,取《周易》飛龍在天之意)。名字改得有點亂,不過這就是五代時的傳統,除了趙匡胤英雄不改本色之外,就連後來的趙光義也改了名。
劉龑絕妙,公開宣稱——寡人此生難成堯、舜、禹、湯,但不失為風流天子。
這句話放在當今網絡世界裏簡直萬人生厭,俗不可耐。但在當時卻石破天驚,驚才絕羨。翻閱中國歷代史書,除此壹人之外,再沒有第二家敢於如此率真坦誠,實話實說。那麽看壹下他如何享受生活。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每年都修宮殿,壹般來說內部裝潢檔次高點,標準級別是以黃金飾頂、白銀鋪地,殿中開設水渠,渠底遍布珍珠美玉,再用水晶琥珀琢成日月形狀,鑲嵌到殿中玉柱之頂。在宮殿之中就能看到山川河流之美,日月星辰之光。
再次強調,這只是壹般規格。史書中提到,他晚年所修的南薰殿,已經讓上面所說的這些擺設變得陳舊寒酸不堪入目,而到底有多華麗,大家自己去想吧。不過估計妳們是想不出來,因為此人太有創意,而且魄力之大,讓人驚掉下巴,到底怎樣,可以從他的另壹大愛好中可見壹斑。
酷刑。
劉龑工作之余,最大的愛好就是給別人上刑。古代流行下來的諸般酷刑,他都用,古代沒有的,他隨時都能因地制宜推陳出新。如灌鼻、割舌、支解、刳剔、炮炙、烹蒸等等,這些在他都是太平常了,比較有些特點的是他建造的水獄。
水獄顧名思義,牢裏全都是水,不過嶺南多蛇,那麽再扔進去幾條蛇,效果就會截然不同。而他還特別喜歡親眼目睹劊子手施刑,並且隨時轉移會場,到他的宮殿裏去繼續開工,以便他指導修正,壹邊在天堂裏享受,壹邊就近觀賞。
還有,當他偶爾興致突發的時候,就會把人先扔進熱水裏,再取出來日曬,再敷上鹽和酒,再去曬,再扔進水,如此九蒸九曬,直到皮肉爛光,慢慢死去。
就這樣,他華麗且刺激的壹生就過去了,為了紀念他,嶺南人民給他取了個外號,非常響亮——“真蛟蜃”。他的兒子們為了紀念他,就在他的基礎之上把壹切變本加厲。
他們不僅對子民們更狠,而且開始了自相殘殺。其規模和效果都遠遠超過了唐朝的各代皇帝,唐朝的每壹位皇帝登極前都會手足相殘,但除了第壹代之外絕不會弄到只剩壹人。南漢就絕對徹底,自劉龑以下兩代人,壹共近二十多個兄弟被三個皇帝統統幹掉,有的還被全家抄斬,壹個不留。最後的勝利者叫劉晟。
勝利後的劉晟自我感覺極好,殘暴者在沒被硬性打擊之前,總會把兇殘當成勇敢,此人對北方(對他來說,可真是廣州以北全是北)每壹位皇帝都不屑壹顧。郭威開創了後周,派來使者向他問候,臨走時劉晟送了壹枝特別香的嶺南特產鮮花,其實就是茉莉。但郭威不認識,使者替劉晟傳話,這叫——小南強。
郭威把花聞了好壹會兒,細細品味,最後只是微微壹笑,就此扔開。但是北方人都記住了,壹直記到了劉晟死後,他的兒子劉鋹當上了皇帝。
歷史證明,劉鋹的治國業績比他的祖先們更上層樓,青出於藍之後,那種不知是甚氣血才生成他們這種禽獸的特殊遺傳基因,在他的身上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了。
劉鋹十六歲當上了皇帝,堪稱年少有為。而且就當皇帝的資歷來說,趙匡胤還得甘拜下風,因為到了劉鋹十九歲的時候,他才在陳橋驛披上了黃袍。
當時的南漢,已經大非昔比,不要太吃驚,它竟然比以前更強盛了。原因是劉鋹的老爹劉晟,“小南強”不是白叫的,他在公元948年突發神勇,出兵楚國(今湖南大部,立國者馬殷)。苦戰近三年,奪得宜、連等十州之地,並且把當時正處於全盛時期的李璟擊敗,硬生生地留住了勝利的果實。
這就是少年劉鋹幸福生活的開端,嶺南兩廣之外,又加上了湖南大部,從此他就開始了對自己國家的改造,使之變成他夢想中的國度。
其行為堪稱絕妙,他的爺爺是“真蛟蜃”,他父親的刑堂叫“生地獄”,他更絕,在照例把所有的兄弟都砍了之後,又把整個南漢朝廷都變成了後宮,具體行為就是近90%的臣子都變成了太監。其理由充分且實際,請聽壹下當時南漢第壹權臣龔澄樞(這就是個太監)的高論——陛下,群臣皆有家室,所以各有私心。唯有宦官無牽無掛,幹凈利落,所以才能為陛下忠心效力呀。
如此高論讓劉鋹大為傾倒,他連連點頭,立即實施。從此南漢朝野混成壹家,無論他走到哪裏,都能像在後宮裏壹樣的溫馨可人。於是南漢的高官們只剩下了兩條路可走,壹是去自殺;二是去動手術。例年趕考的舉子們就更要註意了,他們從此就只有金榜題名時,再也沒有了洞房花燭夜,功名利祿和光宗耀祖只能任選其壹。
這還只是劉鋹的政治工作壹面,他下班後回到家裏就更讓人出其不意。南國萬千佳麗都太平常了,他的愛妃是壹位外國美女,出產自神秘古老的波斯。她胖,她黑,她力大無比,與中國的窈窕淑女截然不同,讓劉鋹壹見傾心,賜號為……不要驚訝,叫“媚豬”。從此媚豬專寵後宮,朝裏的“三公”、“三師”等高官也都變成了太監和嬪妃,全國最高的精神領袖則由壹位叫“樊胡子”的女巫擔任。這樣,劉鋹才終於感到壹切都和諧了,接下來他所有的願望就只剩下了壹點--讓美好的時光無限地延長。
但這時,趙匡胤終於在公元969年從太原城下回到了國都開封,他的目光飄過了長江,越過了南唐,直接射向了躺在媚豬身邊欣賞酷刑的劉鋹身上。
壹切就此終止吧,這些世襲的禽獸惡棍!到此時為止,這樣的噩夢已經在嶺南兩廣做了近六十年!此前趙匡胤無論是出兵荊、湖,還是討伐後蜀,都盡量地找借口挑毛病,生怕為人詬病,但這次攻打南漢,則完全是吊民伐罪,替天行道,大快人心。我個人非常相信趙匡胤當時所說的那句話——吾必救此壹方黎民!
剩下的問題就是要找到壹個合適的主帥了。是誰呢?趙匡胤不再考慮那些威名赫赫的宿將,不久之後他就要再擺壹桌酒席,請人喝酒吃飯。那麽就是新人,曹彬?不……寬厚的將軍應該留給風雅的敵人。趙匡胤的眼前浮現出了另壹個人的影子。
那人步履輕捷,神情英悍,連笑容都像輕刀薄刃壹樣銳不可當。趙匡胤相信,這個人壹定會把所有的噩夢都還給劉氏禽獸,讓飽受其害的兩廣人民看到,最兇殘的往往就是最可憐的,只要妳能戳破它最外面的那層硬殼!
下面請趙匡胤親自發掘培養出的第壹名將隆重出場——潘美!
壹定會有人問,是不是錯了,“北宋第壹良將”不是曹彬嗎?但請註意,這裏說的是“第壹名將”潘美,其功勛、戰績都遙遙領先於任何人,包括“第壹良將”曹彬。而所謂的良將之“良”字,此字可褒可貶,內含豐富深有玄機,壹切都看人怎麽理解。
潘美,字仲詢,河北大名人也,古之燕趙悲歌之地,是潘美出身之所,即今河北大名縣人氏。他的父親潘璘不過是壹個普通軍校,他起步時註定要從最底層開始。但他胸懷大誌,曾對好朋友王密這樣說——“漢代將終,兇臣肆虐,四海有改蔔之兆。大丈夫不以此時立功名、取富貴,碌碌與萬物共盡,可羞也!”
正如大丈夫生於亂世,當提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以升天子之階!
潘美的功名從後周世宗皇帝柴榮的第壹仗高平之戰開始,雖然沒有準確記錄,但他在戰後以功遷升西上閣門副使,從此他在後周朝野嶄露頭角,並被趙匡胤所識重。
再之後,趙匡胤在陳橋兵變,潘美敢於壹人先回開封,使後周滿朝文武聽他壹人傳信,就群情慌亂束手無策,太後帶著小皇帝出宮避難。在宋朝確立以後,潘美又單騎入陜,帶著趙匡胤的政敵袁彥入京陛見。這是其膽。
史書記載,趙匡胤在兵變當天回到開封,進皇宮裏清理除柴榮的遺跡時,可以看到潘美之仁。
因為當時發現了柴榮的兩個最小的兒子,其中壹個是紀王。趙匡胤問怎麽辦,趙普微微壹笑,只回了兩個字——去之(殺)。周圍人紛紛贊同,唯獨潘美以手掐柱,低頭不語。
趙匡胤問——汝以為不可耶?
潘美沈默。
趙匡胤長嘆壹聲——唉,“即人之位,殺人之子,朕不忍為。”
這時潘美才說——“臣與陛下皆北面事周世宗,勸陛下殺之,即負世宗;勸陛下不殺,陛下必疑我。”
但他仍然把柴榮的壹個兒子抱回了家,當作自己的侄子來養。從此,趙匡胤不問,他也絕口不提。這就是潘美的心,他可以追逐名利,爭奪功勛,但絕不會不顧壹切,泯滅天良。
下面是他和曹彬的功勛比較。曹彬平南唐,潘美平南漢,且南漢是長途奔襲,客境作戰,是北宋向江南開疆拓土的第壹戰,難度遠遠超過平南唐。而在南唐之役裏,潘美是曹彬的先鋒,很多仗都是潘美為曹彬打下來的,“第壹良將”不過是坐享其成。
平定南唐之後,潘美席不暇暖,又披掛為帥,為趙匡胤第三次出征北漢。那時潘美正當全盛之時,戰陣之上銳不可當,眼見成功,後方卻傳來了“燭光斧影”,第三次北征戛然而止。
到了趙光義時期,太原終於被攻破了,潘美是宋朝太原的第壹任留守,就此在北疆守邊,和楊業親密合作,屢破遼兵,是宋朝當時最強的邊境屏障。
再後來,趙光義雄心壯誌,派潘美與曹彬、崔彥進分率三路大軍向北挺進,去收復燕雲十六州。潘美負責西路,正是這壹次出征,發生了他壹生中最為人所詬病的那件事——北征失敗,楊業戰死。但請看全局,潘美壹路摧枯拉朽,連下寰、朔、雲三州,他進展過快,讓中路主攻的曹彬相形見絀,曹彬就此首鼠兩端,忽進忽退,自亂陣腳,導致了岐溝關大敗。
曹彬敗了,潘美不得不撤退,之後才發生了楊業在陳家谷兵敗無援,力戰殉國的憾事(但這裏另有細節,到時再議)。細究根源,若無曹國華之敗,何來潘美退兵,楊業怎麽會死?但潘美就此有愧於心,心中怏怏不樂,僅僅壹年之後,就病死在太原。終年六十七歲。
縱觀潘美壹生,不愧為壹世之雄傑,人中偉丈夫。可恨壹個不知名姓的明朝人,寫了壹本《楊家府演義》,從此潘仁美就變成了壹個十惡不赦的奸邪之徒,連他的形象都被寫成了張飛和判官合體的臉,壹個懷孕母豬的肚子,再套上件深黑色的官袍。而他之所以能呼風喚雨,完全是因為他的女兒是趙光義的西宮娘娘。
天可憐見,潘美的孫女兒是宋真宗的媳婦,是趙光義的兒媳婦啊,並且才二十二歲就死了,死後才追封的“章懷皇後”。真正有後宮之力的是曹彬才對。“第壹良將”的孫女兒嫁給了宋仁宗,就是那位殺伐決斷,權傾壹時的曹皇後,都曾經垂簾聽政過的。再後來還有位更強的外曾孫女,就是那位幫某位砸缸成性的仁兄復舊的高太後。
潘美、曹彬,這是閃耀在宋初疆場上的雙子星座,都是漢人的驕傲。只不過曹彬被當時推崇,被後世敬仰,潘美卻日見零落,被眾口鑠金,謠傳成了壹代奸邪。
潘美,不亦悲夫!他從趙宋官家那裏掙到的每壹分錢,聞壹聞都充滿了沙場上的血腥氣,扔到地上,每壹塊都足以硌痛曹彬的腳。但這就是命運,從宋朝開始的時候,中國就成了幹活兒受委屈,好性格的才被嘉獎的混賬世界。
但這時的潘美對這些壹無所知,他每天所做的事,就是興致勃勃,全心全意地向北方和南方不斷地眺望。向北,等他的皇帝給他下達命令;向南,他時刻都盯著南漢的每壹個風吹草動。
他清楚,戰鬥的命令隨時都會下達,他的心已在躍躍欲試……但是誰也沒有想到,趙匡胤對南漢做的第壹個動作,竟然不是給潘美下達進攻命令,而是先對南唐的李煜提出了壹個要求。
要李煜給劉鋹寫壹封信,勸劉鋹馬上投降。
壹封信,幾行字而已,很重要嗎?李煜每年都會給趙匡胤寫很多封信,最近的壹封還是派他的親弟弟送到開封的。除此之外,還外加無數的南方土特產,所以由此看來,寫這壹封信似乎真的壹點問題都沒有,是吧?
但是妳能想象,曹操會讓劉備寫封信給孫權,要孫權馬上投降嗎?那除非是現代人的惡搞。在古代,在稍有廉恥的人心中,那不僅是曹操在肆意侮辱劉備和孫權,也是對曹操自己的極端自虐。想壹下南唐和南漢唇齒相依,正如三國時的蜀漢和東吳,都面臨著宋朝的血盆大口,難道不知道合則力厚,分則兩敗的淺顯道理嗎?
但李煜就真的寫了。他真的勸劉鋹向趙匡胤投降。
信送到了南漢,劉鋹爆炸了。這個人有自尊,他們劉家人唯我獨尊為所欲為的日子已經過了大半個世紀了,從來沒人敢這樣對待他!爆炸了的劉鋹撕了李煜的信,扣留了南唐的使者,然後動筆也給李煜寫了封回信,以劉鋹的素質和當時的狀態,信裏寫了什麽可想而知。李煜看了特別的委屈,於是把信原封轉交開封,讓趙匡胤也分擔壹些罵聲。趙匡胤剛剛開始讀信,憤怒中的劉鋹已經有了實際行動。
南漢在宋開寶三年,公元970年10月,派兵進攻宋朝的道州(今湖南道縣)。
為了國王的榮譽,更為了國王的享受,壹定要攻到開封去,抓住那個不知死活的趙匡胤!把他抓到劉鋹家祖傳的“生地獄”,讓他知道裏面的服務等級!
接著潘美就接到了行動的指令,他可以放開手腳,隨意進攻了。但是他的反應也比較奇怪,他的臉上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了壹絲壞笑,對部下們說——妳們先都消停壹小會兒,別急,我還有點事得先讓劉鋹知道呢……
這壹年,據考證南漢國王劉鋹是二十九歲,潘美已經五十歲了。可是近壹半的年齡差距並沒有讓潘美變得慈祥些,相反,他做了壹件非常不厚道的事,其惡劣性質在以後的兩三年裏,乃至以後的三百余年裏,不斷地被重復。
北方人不斷地給南方人配藥,其核心內容就是只要南方出了某位讓北方頭疼的傑出人物,那麽北方人就會搞點小動作,或是暗示,或者幹脆就直接提出要求,讓南方人自己去砍自己的刀把子。而讓人萬分驚異不解的是,幾乎每壹次南方人都讓北方人如願以償了。
潘美這時說,給番禺(南漢都城,今廣州)的內線帶個信兒,就說可以行動了。然後沒有多久,劉鋹就突然派人到屯洸口(今廣西桂林境內)賜內常侍邵廷絹自盡。這位姓邵的內常侍在歷史的長河裏名姓不顯,但他卻遠見卓識,且對劉鋹忠心耿耿。他早就提醒過劉鋹,北方宋朝崛起,遲早都會南下,南漢要麽及早向宋朝稱臣納貢,要麽趕緊修墻練兵,以備廝殺。
當時史稱劉鋹“默然不對”,直到公元964年以後,才任命他為招討使,集結人馬,修兵演武。這些都被潘美看在了眼裏。
壹封沒有來歷,沒有署名的信,信裏說邵廷絹謀反,就這麽簡單,劉鋹就殺了自己的忠臣。這時,時間已經到了公元970年9月1日,原潭州防禦使潘美領賀州道行營兵馬都部署,朗州團練使尹崇珂為副都部署,道州刺史王繼勛為行營馬軍都監,率潭、朗等十州兵馬自郴州出發向西,避開位於湘粵交界的騎田嶺、萌渚嶺險道,直插入南漢的中部地區。
宋朝向南方開疆拓土的第壹戰就此打響。
為了方便理解,我們不妨就用潘美的眼睛來看壹下當時的局勢。首先南漢是相當大的,翻開五代十壹國時期的地圖,在中國的最下方,與大海相接,承托整個陸地的那個半圓,都是南漢的。不管宋初時,南方的經濟軍事等要素到底落後或者先進到什麽程度,南漢起碼有壹點是潘美絕對不敢小覷,並且時刻發抖的。
南漢很大,人很多,而他的兵馬卻非常的少。
查閱史料,查不到潘美當年到底擁有多少兵力,只是籠統地提到是潭、朗等十州兵馬。十州,看似不少,但是當時趙匡胤手裏已經有了近二百多個州,並且每壹州的精壯士兵都被挑選進京當禁軍了,留下的不是州鎮的廂軍,就是平民保安隊壹樣的鄉兵,這樣的戰鬥力,還只給了十州之眾,能有多少人?但是就要潘美去進攻壹個國家。
不知是趙匡胤徹底鄙視南漢,還是潘美的這十州人馬與眾不同,反正就是這麽辦了。我想在當時,每壹個人的心裏都有壹個形象地對比——銅頭鐵齒小螞蟻,鮮美誘人大肥豬。
妳賭哪個贏?
潘美進兵,第壹個目標,富州(今廣西鐘山)。沒有什麽好說的,突然襲擊,壹戰而下。南漢人根本就沒有防備,不僅丟了城,還死傷了壹萬多人。
潘美乘勝追擊,第二個目標,白霞(今廣西鐘山西)。仍然是迅速攻克,然後直逼第三個目標,南漢重鎮賀州(今廣西賀縣東南)。
這時消息終於傳進了南漢國王劉鋹的耳朵裏,這位生來就習慣去欺負別人的四世祖壹下子楞了。
妳們快說說啊——我該怎麽辦?
他向下面喊人,但是沒有人答應。南漢早就失去了進攻和防守的根本力量了,沙場名將和皇家宗室都被劉家三代人四個皇帝通力合作殺了個壹幹二凈。這時面對賀州的告急文書,萬般無奈,挺身而出的是第壹權臣加第壹太監龔澄樞,他的辦法讓劉鋹壹瞬間就松弛了下來。
龔澄樞說他親自去壹趟賀州,帶著聖旨去……來個宣勞慰問。
這個辦法好,太好了,劉鋹由衷地喜歡。這不花他的錢,不費他的力,他只需要寫幾個字,就可以在番禺的皇宮裏繼續逍遙,以往無所不能的龔澄樞自然會把事情替他辦好。於是他馬上寫好了詔書,讓龔澄樞立即起程。
日夜兼程的龔澄樞在賀州城裏受到了空前熱烈的歡迎,士兵們自發地把他圍了個水泄不通,每個人都無比熱切激動地望著他。這時他被深深地感動了——多好的士兵啊,我記得好多好多年都沒人搭理他們了……可他們居然還無怨無悔地在邊疆放哨站崗,而且還這麽熱情地歡迎我!
感動之中,他聲情並茂地宣讀了皇帝的慰問詔書,就見聽的人個個全神貫註,目不轉睛,直到他讀完,仍然意猶未盡,圍著他久久不願離去。直到他被看毛了,不自禁地問——妳們……還有什麽事嗎?
眾位大兵的眼睛裏神情變幻,屢次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說了——錢,我們的軍餉!積壓了那麽多年了,妳帶來了多少?
龔澄樞傻了,他的手裏只有那張剛剛讀過了的詔書。
接下來的場景非常的不爽,眾位南漢大兵被騙了壹次又壹次,現在居然又來了壹次!他們罵罵咧咧地壹哄而散,只留下了龔澄樞和賀州刺史陳守忠兩個人孤零零地對著劉鋹的詔書發呆。下面還要怎麽辦?他們都清楚,這時不要說國庫,就是祖傳的那些宮殿裏的每壹面墻,拆了之後上面鑲的金銀財寶都夠打發這些軍餉白條的,但劉鋹就是不給。歷史證明,劉鋹的錢不給任何人,就算到了他國破家亡時,他都沒留給趙匡胤,何況是這些混賬大兵?
但是宋軍的前鋒已經到了芳林,馬上就到賀州!龔澄樞壹下子就清醒了,他立即出城,臨行前告訴臉無人色的陳守忠,妳壹定要守住,朝廷很快就會派救兵來,相信我,沒錯的!
然後陳守忠就多少安了點心。南漢人都知道,龔澄樞是很壞,但是他為人還有可取的地方(這是千真萬確的)。何況,這世界上無奇不有,壹群雌魚中會突然變異出壹條雄的以便傳種接代,那麽妳信不信壹大群太監裏也會突然間跳出壹個貨真價實的男人來拯救南漢?
男人姓潘,不過不是潘美,而是南漢宿將潘崇徹。這是劉鋹的父親劉晟手下的大將,當年平滅楚國,擊敗南唐,潘崇徹居功至偉。不過非常遺憾,壹來他不是太監,二來南漢不需要軍人,他註定了迅速失寵,這時他已經提前退休,在家休閑好多年了。
危險使人的腦筋靈活,突然間劉鋹和龔澄樞都想到了他。馬上派人去找,立即要他回來,十萬火急,越快越好!
可是使者是壹個人回來的,只帶回了潘崇徹的壹句話——陛下,我老了,而且最近眼神不好,妳找別人吧。
愕然,緊接著劉鋹和龔澄樞就都火了。什麽?!多年以來,誰對他們說過“不”字?潘崇徹居然這麽不識擡舉!那麽很好,立即啟動第二方案,南漢還有那麽多爭著搶著給我賣命的人呢。
劉鋹憤怒地叫了起來——“何須崇徹,伍彥柔獨無方略邪!”
於是梧州統領伍彥柔就此迅速領兵出征。
不知道這時待在家裏的潘崇徹是什麽心情,其實稍微懂點人情世故常識的人,都能聽出來潘崇徹最初的拒絕不過是壹時牢騷,只是這些年被冷落弄出來的怨氣而已,只要劉鋹稍微表示壹下愧疚,再小小地撫慰壹下,潘崇徹就會精神抖擻地沖出來,再給劉家賣命。
但是二十九歲的劉鋹是那麽的敏感和自尊,稍微被怨氣沖了壹下就遍體鱗傷了。他就此打定了主意,哪怕冒著國破家亡的危險,都絕不向這些卑微的臣子低聲下氣。何況在這時,還沒有任何的跡象能表明,他的生命有了什麽危險。
伍彥柔動作迅速,他率領壹萬多南漢的精銳士兵,坐船出西江,沿賀水(今賀江)北上救援,在當年的10月20日到達了賀州附近的南鄉(今賀縣之南)。南鄉,這是伍彥柔此行的第壹站。
伍將軍有種,他沒有直接進入賀州城(宋軍當時並沒有圍城),而是留在江中的戰艦裏保持著行軍的狀態,並且派出哨探,去偵查宋軍的動向。
探子回報,宋軍突然後撤,幅度相當大,至少有二十裏。
這個消息讓伍彥柔振奮,來勢洶洶的宋軍原來也會撤退……好,他下令今夜全體睡覺養好精神,明天早早起床登岸追擊。
形勢很明顯,他是這次戰爭開始之後,第壹批開赴前線的南漢援軍,而孤軍深入的宋朝軍隊已經膽怯了,他所要做的就是追擊。追上去消滅他們,收復剛剛丟掉的富川和白霞,這樣戰爭就結束了,他就可以回番禺領功請賞了。
但是非常遺憾,歷史證明這壹切都是潘美給這個匆匆趕到的沙場對手準備的見面禮,壹道小小的測試題。答對了有獎,答錯了……人世間有些事最多只能錯壹次。
第二天,南漢軍人早早起床,全軍的主帥伍彥柔身先士卒,率先登岸。史稱他“挾彈登岸,據胡床指揮”。胡床,其實就是壹種可折疊,能躺能臥的大椅子,壹些有派頭並且習慣於搶風頭的將軍們都喜歡在戰地使用。至於挾彈,似乎是伍將軍的個人武器,不管實用價值怎樣不好說,但是總會比鐵制的如意強得多。這時相信伍彥柔的心情是相當的好,他所要擔心的只有士兵們是否坐船坐得太久,突然間追擊快跑會讓身體吃不消。
潘美已經在岸上靜靜地埋伏了壹整夜了。這壹夜裏,伍彥柔和他的南漢大兵們壹直在船艙裏美美地睡覺,潘美和他的宋軍們在冰冷的草叢泥地裏默默地忍耐。
這就是付出與代價。但這遠遠不是最根本的勝負差別所在,壹次佯裝撤退以及壹夜的埋伏等待,這在軍事史上什麽都不算,太平常了,只能稱其為潘美給伍彥柔出的壹道小測試題。但是南漢王朝千挑萬選才派出來的將軍居然就上了當。
突然間伏兵四起,沒有任何征兆,宋軍從四面八方殺了過來。他們每個人的目標都非常準確,伍彥柔,先抓住他!這就沒辦法了,壹來宋軍等了壹夜,幾乎每壹個南漢大兵從船上跳下來他們都看在了眼裏,個數都能數得出來;二來伍彥柔太顯眼,所有人都站著,就他坐著……
壹場大亂,註意,只是亂,根本就稱不上戰。史稱南漢兵“死者十七八”,伍彥柔被生擒活捉。之後潘美率軍重新回到了賀州城下,先在城下砍了伍彥柔的腦袋,然後向城上問了壹聲——投降嗎?
沒反應,城上壹片寂靜。可那上面明明白白地站著很多的活人。
據說,這到現在,都可以算作壹種歷史悠久的傳統,充滿了死氣活樣,能拖就拖的生活智慧。但是潘美拖不起,他比誰都清楚南漢有多少人,殺了壹個伍彥柔,擊潰了壹次援軍什麽都不算,援兵們會源源不斷到來。但是攻城……他可實在猶豫,因為他的人太少。
這時有壹位官職比他還大的人說話了,隨軍轉運使、原荊湖轉運使王明。這位只負責調集運送軍用物資的文職高官憤然而起,對潘美說——南漢援兵將至,當急擊之!
但是潘美和全體將領仍然猶豫,他們必須考慮成算和消耗。王明怒視了他們壹眼,轉身沖了出去。下面發生的壹幕讓潘美以下所有征南的職業軍人汗顏,王明召集了自己護送輜重物資的士兵和丁夫,就此沖向了賀州城。
士兵只有壹百余名,丁夫不少,有幾千,可連武器都不齊全。
沖到了賀州城下,第壹個問題是城下的壕溝,就見這些丁夫精神煥發,拿出了各種各樣自己稱手的家夥,又是鍬又是鏟,壹陣忙亂,壕溝就填平了,緊接著他們就沖向了城門……再以後,他們就進城了。
潘美在後面眼睜睜地看著,下巴都把腳上穿的皮鞋都砸癟了。這,這是怎麽回事?眼睛,我的眼睛還是我的嗎?
但其實原因非常簡單,例來如此,死氣活樣得過且過的就怕凡事拼命來真格的,妳在他們的面前砍了誰的腦袋他們都不心疼不害怕,可是只要真殺到了他們跟前,哪怕只是填平了壕溝,還隔著整面城墻他們都會尿褲子。
不信嗎?這壹段史書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堙其塹,直抵城門。城中人大懼,開門以納,遂克賀州。”
就是這麽的簡單,當潘美垂頭喪氣哭笑不得地走進賀州城時,他終於明白了趙匡胤為什麽就只給了他區區十州的人馬,並且之後再也不曾給他什麽援軍。
因為南漢實在是……什麽也別說了,領導就是英明偉大。
趙匡胤很忙,有充足的資料顯示,潘美和征伐南漢的戰事並不是他在這個時期裏最關心的。
就在潘美踏進賀州城的時候,契丹人突然集結了六萬人馬,偷襲宋朝邊境的重鎮定州。事發突然,契丹人的騎兵忽聚忽散,轉瞬即至,無可捉摸,但是這時才真正顯示出了趙匡胤多年經營北方的成果。他迅速接到了戰報,而且還有充裕的時間調集人馬選派將領,他派出的人叫田欽祚,時任判四方館事。
判四方館使,壹個小官,最早出自唐朝末年的內諸司,這個部門權勢滔天,源於它的主管者和皇帝零距離,對了,就是太監。進入宋朝之後,內諸司使的最高級官員變成了樞密使。其下為宣徽使、內客省使、客省使、引進使、四方館使、東上閣門使、西上閣門使等等等等,也就是說這位田欽祚,是主管兵部的樞密院的直屬下屬。
趙匡胤壹如既往地發揮了自己的強項,他把田欽祚拉到了壹邊,小聲吩咐了好壹會兒,之後田欽祚連連點頭,火速帶人沖向了北方邊境。請註意,不管此人之前多麽的默默無聞,也不管他以後是怎樣的混賬討厭,這時候他勇猛堅毅無可挑剔。
有壹個數字讓人瞠目結舌,難以置信,他帶去的人馬只有三千!
契丹的人馬總數卻是六萬……就這樣,田欽祚和他的三千人馬在滿城與契丹兵團遭遇,雙方立即接戰,眾寡如此懸殊,可戰鬥的結果居然是田欽祚獲勝!
史稱“遼騎小卻”。可是下壹步,就證明了田欽祚當時已經全力以赴,殺得超狀態了。因為他眼見敵人退卻,立即追擊,把趙匡胤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的話忘到了腦後。
趙匡胤告訴他——“彼眾我寡,背城列戰,敵至即戰,勿與追逐。”
前面三句十二個字田欽祚執行得非常好,他快速趕到,背城列戰,戰之能勝,而後……他開始了追擊。邊追邊戰,田欽祚帶著他的三千人尾隨著龐大的敵群,壹路追到了遂城。就在這裏,契丹人亂箭如雨,突然間田欽祚翻身落馬。
下壹瞬間,田欽祚迅速從地上跳了起來,虛驚壹場,是他的馬中箭了。英勇的戰將被自己的戰士所愛戴,立即有壹位名叫王超的騎士把自己的馬讓給了他。之後宋軍士氣大振,就在遂城城外,與契丹兵團劇戰,史稱“自旦至晡,殺傷甚眾。”
旦,為“平旦”,是早晨五點至七點;晡,是下午三點至五點,自己的邊城要塞就在身邊,可宋軍將士決不入城,與契丹人在城外的曠野之中血戰將近十個小時!
入夜之後,田欽祚率領自己的士兵退入遂城,城外虜騎千重,契丹人把他們包圍了。之後的幾天裏,田欽祚壹直堅守遂城,城外雖然有六萬敵人,但遂城始終沒被攻破。但是真正的難題還是出現了。
遂城缺糧,這是個邊境的小要塞,不可能像太原、開封那樣隨時囤積巨額的糧草。而田欽祚還不知道自己的援軍什麽時候會到。面臨危境,他絕不茍延殘喘,而是選擇了再次冒險。在壹個晚上,田欽祚整頓了剩余的兵馬(整兵),突然打開南城門,聚積全部力量於壹點(突圍壹角出),沖出了契丹人的包圍圈,趕到了附近的另壹個據點保寨。
由於他的迅猛以及出其不意,史稱這次突圍“軍中不亡壹矢”,而後契丹人就此退兵。
查閱歷史資料,有後世學者對田欽祚突圍之後,契丹人就此退兵很不理解,認為此中有假。試想人數對比如此懸殊,而且田欽祚已經是困獸猶鬥強弩之末了,契丹人怎麽會突然不打了?
其實這很好理解,當時的契丹人對宋朝並沒有多大的領土野心,這樣的突襲只是為了壹時的擄掠,俗稱“打草谷”。幹這個活兒必須快,講究突然襲擊,得手就走,是契丹人發財的重要手段,可沒想到這次趙匡胤早早就知道了消息,而且田欽祚過分勇猛,死死地纏住了他們。圍困遂城的那幾天,已經足夠宋軍調集人馬,縱軍合圍的了。並且在契丹人的心理安全方面,幾天的原地不動,也超出了他們的警惕極限。
契丹人退了,壹時間之間田欽祚名聲大振,北地傳言這壹戰是“三千打六萬”。而在史書中,隨後就出現了壹句在宋史裏極其著名的話——趙匡胤大喜,對左右人說:“契丹數入寇邊,我以二十匹絹購壹契丹人首,其精兵不過十萬人,止費二百萬絹,則敵盡矣。”自是益修邊備。
如今去看任何壹本研究宋史的現代書籍,這句話出現時,都會與趙匡胤在講武殿之後的私人金庫“封樁庫”聯系起來,整句話是說——“待儲滿五百萬貫,即向契丹贖回燕雲十六州,如不允,則散此金絹募勇士,我以二十匹絹購壹契丹人首,其精兵不過十萬人,止費二百萬絹,則敵盡矣。”但在《續資治通鑒》中卻記載著這是趙匡胤在田欽祚以寡敵眾,逼退契丹之後的興奮之語。
但不管怎樣,這是有宋以來難得壹見的雄壯勇烈。宋人真的是怯懦的嗎?回答是“不”,這與問現代的中國人為什麽壹度舉國貧困壹樣,根源在於體制。縱觀華夏歷史,漢人的活力總是被自己的制度所壓制,尤其是宋朝,細讀宋史就可以發現,無數次被外敵所侮的背後,隱藏著壹個極其震撼但又萬般無奈的史實。
如靖康時被數萬金兵擊破都城,擄走皇帝,那時的宋軍給人的印象是徹底的不堪壹擊,可是短短的七八年之後,宋軍就可以用壓倒性的優勢擊潰金兵的主力軍團。這是什麽原因?而後更有獨力抵抗已經占領半個世界的蒙古軍隊長達四十余年的空前壯舉……這都說明了什麽?
我們是能戰的,只是不要隨時給我們披上枷鎖!
可是沒有人能理解趙匡胤的帝王心術,這時宋朝無論在北方還是在南方,戰爭都方興未艾,正是用人之際,他卻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在自己的開封城裏,再次給軍中僅存的宿將元老們擺下了壹桌豐盛的酒席。
這些人沒有壹個不是威名赫赫,震怖當時的軍中名將。他們以天雄軍節度使符彥卿、天平軍節度使石守信、歸德軍節度使高懷德等人為首共十二人。趙匡胤的目標主要定在了其中的安遠軍節度使兼中書令武行德、鳳翔軍節度使王彥超、護國軍節度使郭從義、定國軍節度使白重赟及保大軍節度使楊延璋等五個人的身上。
再壹次擺酒,還是擺在了趙匡胤的皇宮裏。被特殊邀請的五個人裏,有的忐忑不安,因為心裏有鬼,比如說王彥超。有的人是憤憤不平,因為實在難受,比如郭從義。
先說王彥超,還記得這位節度使大人吧?在二十二年前,趙匡胤第壹次離開家浪跡天下時,曾經投奔過他。可是他只用了幾貫銅錢就把後來的皇帝老兒打發出門,這樣的壯舉換了誰,還能夢想過安生日子?
但是趙匡胤不比常人,早就主動替他解開了這個疙瘩,在某次君臣同樂的宴會上,趙匡胤在酒酣耳熱之余,突然在大庭廣眾之前問他——愛卿,當年妳在復州,朕去投靠妳,妳怎麽不收留我呢?
可以想象當時趙匡胤壹定是半認真半玩笑,因為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他好多年,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王彥超嚇壞了,他立即避席跪倒,說出了想了好多好多年的圓場話——當年臣不過是個防禦使,壹勺的淺水怎麽能容得下神龍呢!要是陛下當年真留在我那小地方,您還能有今天嗎?
趙匡胤哈哈大笑,就此把那壹頁揭過去。但在王彥超的心裏,這件事卻是壹片永遠在他頭頂飄忽不定的陰雲,天知道那裏面隱藏著什麽……再說郭從義,這位節度使是位地道的行伍人,勇猛善戰,沒有什麽歪心思。可這也辜負了趙匡胤的壹片好心。
幾天前在最初的殿廷接見時,趙匡胤曾微笑著向他致意,說郭愛卿,聽說妳馬球打得非常好,今日為我表演壹下如何?
郭從義正中下懷,他二話沒說,當場甩掉禮服下殿,騎馬縱橫馳騁,周旋擊拂,史稱“曲盡其妙”。之後人人喝彩,郭從義也喜氣洋洋地上殿謝恩,結果趙匡胤似笑非笑地說——妳球打得可真好啊,可惜,這是將軍應該做的事兒嗎?
郭從義僵那兒了,他不知道皇帝為什麽要玩他?但就是這樣,他仍然得出席皇帝特意為他們舉行的特殊酒會。酒席宴上,九年前的壹幕再次上演,趙匡胤喝了幾杯,向五位節度使從容微笑——愛卿們,妳們都是國家的老臣子,在外面工作操勞很久了,總是這樣,顯得我壹點都不優待妳們(非朕所以優賢之意也)。
心裏有鬼的人立即就明白了,王彥超馬上站起來表態——臣本來就沒有什麽功勞,這麽多年壹直都在冒領俸祿。現在又老了,總想著能回到老家去,把這壹把老骨頭歸葬故裏,這是臣真實的願望(今已衰朽,骸骨歸丘園,臣之願也)。
趙匡胤壹聽大喜,史稱他馬上離席,執手嘉慰。可本就壹肚子悶氣的郭從義可不這麽想,其他那三位更是滿頭霧水,在他們的理解,趙匡胤之前的話完全是在說他們的功勞大,非常大,他對他們還不夠好,正想著怎麽補償呢!
於是這四個人七嘴八舌,互相提醒,互相印證,把自己的履歷功勞從頭說起。但是趙匡胤的臉色變了,他冷冷地只回了八個字——“此異代事,何足論也!”
本來嘛,妳們都是後周的臣子,給我大宋出過什麽力?
就這樣,這五個人喜氣洋洋赴宴來,垂頭喪氣出宮去。等他們出了趙匡胤的皇宮,迎面正看到已經等了他們好久的符彥卿、石守信、高懷德、張令鐸等壹幹人。這些人對著他們哈哈大笑,連聲歡迎,王彥超等人幾聲嘆息之後,也突然頓悟。
這壹天,在宋朝都城開封府的大街上,十二個年過花甲,鬢發斑白的老兵把臂高歌,旁若無人,漸行漸遠,終於走出了所有人的視線,只有他們的歌聲還隱約可聞——
“漫揾英雄淚,揖別帝王家。想當年金戈鐵馬稱雄壯,不過是胡亂廝殺。攢家壹把刀,今天刀放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且莫道種豆反得瓜……”
國內的事潘美並不知道,其實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呢?他會辭職嗎?笑話,功名利祿就像人的青春年華,誰都知道是曇花壹現,但每個人都因此而更加珍惜,把它緊緊抓住,絕不放手。
潘美坐在賀州城裏,在他的腦海中,壹直在想著怎樣從賀州到番禺。這段路無論怎樣測量,都實在算不上遠,但是中間還是有很多的阻礙。其中最重要的,還是他本身的致命缺陷——兵力太少。
作為攻擊壹方,現在他已經站在了南漢境內,哪裏是路?哪裏都是路!他應該分兵疾進,虛實相生,把南漢的防禦體系徹底搞亂,然後從中找出壹條盡量短的道兒來,讓他從賀州沖向番禺。
只要沖進番禺,就意味著戰爭結束。他非常清楚,這就是南漢的特色。別的皇帝可以出逃,可以東山再起,但是像南漢劉氏這樣的禽獸,只要出了番禺,就註定什麽了都不是。
但是要怎樣才能達到這個終極目的呢?潘美想來想去,只好再次求助於他的親密戰友——劉鋹。歷史證明,劉鋹在這場戰爭中給潘美的幫助無比巨大,從戰爭開始直到戰爭結束,堪稱對潘美有求必應。這時潘美向番禺發出信息,聲稱自己嫌走路太累,要直接坐上伍彥柔開來的戰船,從賀水的原路直搗南漢國都。
劉鋹慌了,伍彥柔脆敗,只壹個照面就被潘美放倒,這太出他意外了。怎麽辦?他和龔澄樞面面相覷,最後的答案仍然還是潘崇徹。事情緊急,脾氣本來就不是原則。劉鋹加封潘崇徹為內太師、馬步軍都統,給他三萬人馬,要他馬上北上,不必考慮別的,只要他守住賀水。
賀江,潘崇徹再沒多話,領兵就出去了。這讓劉鋹稍微安心,但他絕對想不到,潘崇徹在走出番禺城時,臉上的表情是深入骨髓的譏諷。他清楚,南漢完了,就從這時起,南漢就註定了亡國。誰都知道,南漢真正的門戶在哪兒。
是韶關!
壹條賀水,幾十條船,這怎麽能成為亡國的危險?無論是水路還是旱路,不過都是行軍的道路,只要加強防守就是了。可韶關不同,那是南漢六十余年來重中之重的必保關隘,是劉鋹的祖先多年心血鑄成的門戶,重要性在南漢盡人皆知,可笑劉鋹和龔澄樞居然連這都不知道,還能不亡國嗎?
之後潘崇徹就盡心竭力地防守起了賀水,他可以問心無愧向劉鋹的老爹,他的老領導劉晟的在天之靈起誓,賀水在他的防守之下穩如磐石,絕對不會被攻破。
事實上,潘美根本就沒到賀水這邊來。
潘美在公元970年的10月從賀州出兵,殺數千人,攻破南漢開建寨,擒南漢守將靳暉,兵鋒直指昭州(今廣西平樂西)、桂州(今廣西桂林)。這兩州的刺史田行、李承珪非常配合,直接棄城而逃,在10月末,潘美進壹步攻克了連州(今廣東連縣)。
這時他的前面再也沒有阻擋,韶關近在眼前。
真正的危險終於到了,可就是那麽的詭異,番禺城內的劉鋹突然間面帶微笑,向臣子們說出了下面壹番話——大家別慌,昭、桂、連、賀這四州本來就是湖南的,北方佬就是為了它們才來的,拿走了這些,他們就滿足了,就再也不會來了(今北師取之足矣,其不復南也)。
祝大家好夢,只要壹覺醒來,明天的世界就又會那麽美好……
壹覺醒來之後,劉鋹就改了主意,或許是他的祖先們在夢裏告訴了他什麽吧,他決定馬上派兵增援韶關。但是壹個老問題又出現了,派誰去呢?
這個問題壹而再、再而三地跳出來折磨劉鋹,最後終於讓他產生了壹種錯覺。說實話,這個錯覺很無奈的,但是非常美麗,讓每個人都向往。因為它源自壹個終極幻想——天下無敵。
南漢得天獨厚,有世界上最高最大最強的動物——大象。
壹頭頭比房子還要高大的大象頂盔貫甲,上面坐著十幾個手持超長武器的戰士,在矮小得像是壹條條小狗的敵人騎兵陣中往來沖殺,所向披靡……這是多麽激動人心的戰爭場面啊,難道真的只能在夢中才會出現嗎?如果能夠變成現實,宋朝派來的那些敵兵又算得了什麽?
這樣的念頭在劉鋹的腦海裏升起,也被其他所有的南漢人所認同,於是壹個南漢將軍的名字就被確認了——李承渥。他就是戰象在南漢國內的代名詞。劉鋹決定派他帶著戰象,率領大隊人馬去增援韶關。
這時候,就要肯定壹下劉鋹和龔澄樞的工作成績了,他們為了應付這次戰爭,在短短的二三個月期間,已經在都城興王府(番禺)城內集結了至少二十萬兵力。
二十萬,不管怎樣,這個數字都絕對驚人了。據考證,當時宋朝的全國總兵力也不過就是這麽多。而且劉鋹變得理智,他似乎壹下子就回想起了韶關有多重要,壹次性地派給了李承渥十余萬兵馬。
舉傾國之兵的半數以上,再加上那麽的超級戰爭武器——戰象,劉鋹肯定這支軍隊必將勝利。就這樣,在當年的12月,李承渥在韶關城外的蓮花峰(今廣東曲江南)下,終於和潘美相遇了。他沒有猶豫,在第壹時間就甩出了他的王牌。
好多的大象啊,突然從南漢的陣地裏沖了出來,每壹頭上面都騎著十幾個南漢大兵,史稱“皆執兵杖”,向宋軍沖了過來。
據史料所限,真的不知道宋朝的大兵們在面臨這個場景時是什麽反應,更沒有理由說潘美在事先就知道了南漢人的陰謀詭計,要用這些肉山來對付他。進而像傳奇小說那樣,事先準備壹些大象的天敵,比如說耗子之類(真遺憾,到現在我也不清楚耗子到底對大象有沒有危害),或者水了火了之類的超人類武器。他的辦法非常簡單,極其粗暴,壹點技術含量都沒有。
他先是命令軍隊把拒馬(擋馬的)都搬出來,在陣地前碼好,雖然肯定擋不住,但是能頂壹會兒是壹會兒,然後命令全軍所有的弓箭手都站到最前排來,壹個字——射!
這就是壹個軍人所能做的壹切。無論面對的是人,還是鬼,或者是神仙或者是大象,我的回答只有壹個——兵刃與弓箭!
潘美的粗暴有了完美的結果,打個比喻吧,壹只箭頭與大象的噸位相比,好比蜜蜂的尾針和我們的體積的比例,但要是有壹整窩馬蜂的屁股都沖著妳紮了過來,妳的反應是什麽?
原諒大象吧,它們真的迫不得已。
大象發現它們被騙了,自從它們玩這種遊戲開始,就永遠都是它們追,人類跑,它們樂此不疲,但是從來沒有人這麽虐待過它們!
它們轉頭就往回跑,速度之快,史稱“乘者皆墜”,而且壹頭紮進南漢人的隊伍裏,繼續玩了命地跑。潘美就跟在它們後面,跟著這些大象壹直沖入敵陣,再沖出敵陣,之後就再也沒有敵人了,他壹直沖進了韶關。
南漢的門戶就是這樣被打開的。
之後收拾戰場,發現死了好幾萬人,不過李承渥不在裏面,這位李將軍可能壹直想追到大象問個明白,所以脫離了現場。宋軍抓到了韶關刺史辛延渥和南漢的諫議大夫鄒文遠。潘美對他們很客氣,但給了他們壹個任務,要辛延渥派個使者替他正式給劉鋹傳個話,要劉鋹馬上投降。
局勢已經非常明顯了,大門開了,壹大半的兵都死了,還有反抗的可能嗎?但是劉鋹不這麽想,他接到口信後的反應讓潘美大吃壹驚,經典,太經典了,這人居然想到了中國面對外敵入侵時最傳統最經典的防範辦法——長城!
劉鋹要在韶關和興王府之間的馬逕(今廣州北馬鞍山)築壘挖壕,來阻擋宋軍的進攻。想想吧,壘得有多高?壕得有多長?才能變成另壹道屏障?而這壹切都要搶在潘美進攻之前完成才能有效。潘美沒辦法了,他想起了賀州城頭上那些沒法“勸降”的南漢人,看來上行才有下效,南漢的皇帝比他臣子們更難對付。
宋開寶四年,公元971年的正月,潘美從韶關進軍,接連攻克南漢的雄州(今廣東南雄)、英州(今廣東英德),這期間劉鋹也沒閑著,他說幹就幹,已經在馬逕開始築壘,不過讓他抓狂的那個老難題又壹次出現了,他還是找不到人!
要派誰去守馬逕啊……這時他終於想到了老將潘崇徹。不過壹個消息緊跟著傳了過來,讓他徹底變冷。消息說賀水丟了,潘崇徹主動向宋朝投了降。
潘崇徹居然叛變了……得承認,這是個巨大的打擊,讓劉鋹很是震驚,也很痛苦,之後他痛定思痛,作出了壹個重要決定,他再不派什麽軍中宿將了,這回他派出去守馬逕的人是他皇宮裏壹個姓梁的宮女的幹兒子,叫郭崇嶽。他封郭崇嶽為招討使,統兵六萬趕赴馬逕。
這是他的身邊人,他的親信,該不會再欺騙他了吧!
郭崇嶽到了馬逕之後,第壹件事是在堡壘和壕溝的中間再立上了壹道柵欄,第二件是非常虔誠地向鬼神跪拜祈禱,每天早晚堅持,從不懈怠。(崇嶽無謀勇,惟日禱於鬼神而已。)
就在這時,潘美意外地接到了劉鋹的信息。這是劉鋹自開戰以來第壹次主動向宋朝人提出的建議——不說戰,也別說降,我們談和可以嗎?萬事好商量。
潘美的反應是馬上把使者給扣了,然後全軍開拔,向馬逕挺進。行軍途中,他再壹次感謝了劉鋹,馬逕的前面是瀧頭,那是壹片真正的險山惡水,他壹直懷疑那裏有伏兵。現在好了,有這位使者的帶領,宋軍壹路平安,迅速通過,直接來到了郭崇嶽的面前。
這時是公元971年正月二十七日,距離開戰已經過去了近四個月,興王府近在咫尺,潘美的速度並不算慢,可是歷史很快就要記錄下他畢生的壹大遺憾。他應該更快壹些,不過就算再快,他也沒法挽回那些巨大的,沒法彌補的損失。
在那以後,他可以對曹彬表面嬉笑,內心不平,也可以埋怨他的皇帝趙匡胤對他不公,尤其在下壹場的並國之戰中無視他平南漢的滅國經驗,只讓他當副將。但是誰讓他這時真的把事給辦砸了,讓趙匡胤到嘴的肥鴨子變成了鴨骨架。
潘美到了馬逕,離城興王府只有壹百多裏遠。也就是說,只要突破了馬逕,潘美就可以在壹天之內殺到劉鋹的面前。
劉鋹還是很平靜,但他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悄悄命令宮裏的壹個叫樂範的太監,把他最喜歡的女人加上南漢最高檔的珍寶運往海邊,裝上了十幾條大海船。他要逃了。
但是非常可悲,他又壹次被人出賣。那些在他看來沒有家世之累,絕對沒有私心的太監沒等局勢進壹步惡化,才到了海邊就突然背叛,樂範和押船的壹千多個士兵面對這麽多的女人和財寶,壹點都沒猶豫,直接上船,開進了大海。
這群人從此在歷史上杳無音信不知下落,但他們應該很幸福,有男人、有女人、有錢、有武器、還有久經官場的宦官,他們什麽都不缺了,而且就算在海裏遇到了颶風,翻了船都比在南漢時活得痛快。
但是劉鋹掉進了深淵,女人和錢都丟了,最重要的是出海求生的路斷了!但是他求生的願望仍然無比強烈,他再壹次派出使者去見潘美,這次的價碼被迫走低,他第壹次提到了投降。
這時壹個歷史疑案出現,劉鋹請降,潘美也見到了使者,但是不知為什麽他沒有答應,並且沒有回復,潘美直接把這些使者押送開封,交給遠在千裏之外的趙匡胤處理。
是潘美沒有接受投降的權限?還是另外有什麽隱情?史料中沒有交代,已經不可考證。但是這樣做的後果是嚴重的。
劉鋹更加害怕了,沒處逃,連投降都不行,他只有命令郭崇嶽加倍戒嚴,而且在2月份,他派出了碩果僅存的弟弟劉保興帶著勉強拼湊的壹些部隊來增援馬逕。但再多的兵到了馬逕都不起作用,他們每天都在郭崇嶽的祈禱聲裏混日子,想活嗎?那就跟著主帥大人壹起祈禱吧,讓宋朝人晚壹點進攻……再晚壹點進攻。
但是南漢還有壹位真正的將軍丁植廷在這裏。他再也看不下去了,直接找到了郭崇嶽,挑明了說——北方人把咱們橫掃了(席卷之勢,鋒不可當),別看咱們人多,可不是嚇破膽的,就是帶傷的,再不沖出去挑戰,壹直這麽守著只是等死!下面的事妳聽我的!
2月4日這壹天,丁植廷命令郭崇嶽殿後,自己率軍出馬逕,據水列陣,向宋軍挑戰。這真是大出潘美意料之外,不過他求之不得,立即響應,為了表示自己的謝意,他命令宋軍積極壹些,主動涉水過河,向南漢軍發起攻擊。
當天壹場惡鬥,限於實力,更限於士氣,丁植廷敗了,他當場戰死。為他殿後的郭崇嶽就在後面眼睜睜地看著,眼見戰場上自己的人快死光了,他就帶著人又回到馬逕的柵欄裏面去了。
就像那片柵欄神聖無比,能讓他免受任何傷害。
就在當天晚上,宋軍士兵加上運糧的丁夫每人手持兩只火把,沖到了馬逕的柵欄邊。這時候這些抗禦體系的真相露出來了,壕溝被壹躍而過,柵欄竟然是用竹子紮的,壹把大火之後,什麽都沒了。馬逕的工事、南漢的士兵再加上郭崇嶽,都被燒得壹幹二凈。
潘美連夜起程,前面就是興王府,就是這場戰爭的終點。要快,他知道必須得快,但是在當時,誰能告訴他必須得有多快,才能挽救那些馬上就要毀掉的東西和他自己的命運?
有壹個問題最能反映出壹個國家的民族性格和智慧深度——怎樣面對侵略。
歐洲的小國瑞士,以國家小錢財多著稱,這正是標準的被打劫對象,但奇怪的是它已經有近二百多年的太平日子了,其間無論是法國的拿破侖還是德國的希特勒,都似乎對它視而不見。這是怎麽搞的?
很簡單,瑞士人公開宣稱,我們國家裏任何地方都有三樣設施——酒館、咖啡店、射擊場。每壹個想入侵瑞士的國家隨時都可以,只是至少要扔下二百萬具的屍體!
但是我們中國不是這樣,我們的智慧是蠻深的,我們的老祖宗這樣說——“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如此自然天下太平。
就是說,我們要做到把所有的好東西都扔掉,這樣自然就沒有人來搶我們了。這裏有些故意歪曲莊子先生的神聖語錄了。不過這正是南漢劉鋹等人的處世哲學。他們是這樣想的,也真這樣做了。
宋朝的潘美火速殺來,劉鋹和龔澄樞、李托與內侍中薛崇譽等人迅速想好了對策——宋朝的軍隊之所以會來,就是因為咱們國家裏的好東西太多。那麽這樣好了,我們壹把火燒光了它,變成壹座空城,這樣他們還會常駐嗎?他們自然就回去了!
怎麽樣?多棒的主意,多高的見解。而且他們說幹就幹,從南漢的國庫和宮殿放火,最後把所有能燒的全都燒掉。這樣都做完之後,他們才在第二天大開城門,迎接潘美進城,告訴這位還是跑慢了的仁兄——妳贏了。
潘美欲哭無淚。
潘美的心裏在聲嘶力竭地大罵,想仰天長嘯之後就勢狠狠地咬劉鋹壹口!這就是妳們給老子的報復嗎?就是這樣嗎?!妳們……得逞了。
誰都明白,侵略壹個國家,為的是土地,有了土地,就有了糧食、人口等等,最後這些才會升華成形而上的富足代表——那些貴重的物品,比如說珍珠、美玉什麽的。所以這是多麽難得的東西啊,南漢三代人敲骨吸髓徹底無情才聚攬出來的財富,就這麽白白地燒毀了!
這讓他怎麽向趙匡胤交差?現在比起來,他連王全斌都不如,不管平後蜀時殺了多少平民,耽誤了多少工夫,可是孟昶的金銀財寶現在都運進了開封,就藏在趙匡胤平時辦工的講武殿後身,那個叫封樁庫的私人保險櫃裏。每天趙匡胤見人辦事,派兵打仗,背靠著那麽多的錢心裏那叫個踏實,而南漢的寶藏早就劃進了封樁庫的賬面了,可是現在……要他怎麽辦?!
沒辦法,他只好把自己繼續留在潮濕悶熱的嶺南,給趙匡胤徹底清理現場,為了贖罪,把後面的事做得地道些。然後他派人把劉鋹壹夥兒都押送開封,讓皇帝陛下自己發落。
後面的事就著實讓人惡心了,劉鋹等人到了開封,趙匡胤先問他們焚燒府庫之罪,劉鋹壹概推給龔澄樞、李托、薛崇譽等人,甚至連平日裏作惡多端都是這些太監替他幹的,原話如下——“臣年十六僭偽號,澄樞等皆先臣舊人,每事,臣不得自由,在國時,臣是臣下,澄樞是國主。”
龔澄樞等人壹片默然,不否認,不反駁,直到被宋朝砍頭。
劉鋹連個懦夫都不算,他只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我不想再在這個人的身上浪費筆墨了,就此把他留在歷史上的所有印跡都說壹下,然後徹底揭過,從此不談。此人在公元971年的5月1日,被趙匡胤用布帛拴著脖子,像拉條狗壹樣拉到了太廟去舉行獻俘儀式,然後把他赦免,封他為右千牛衛大將軍,爵位是恩赦侯,他的弟弟劉保興在馬逕居然沒有死,逃到民間又被潘美給挖了出來,這時也被封為左監門衛率府率。
之後他就在宋朝的開封開始了自己的侯爺生活,具體工作就是每天準時上朝報到,證明自己還在開封,還在被監控的安全範圍之內。而他做得格外經心,每天早到晚退,結果有壹次趙匡胤在講武殿大宴群臣,他又先到了,趙匡胤看他真乖,於是先賞了他壹杯酒。沒想到這人馬上就嚇哭了,跪地下磕頭,說——我反抗朝廷,讓您派軍隊遠征,這是我不對。可是我都投降了,就讓我當個開封的順民活下去吧,這酒我實在不敢喝。
趙匡胤大出意外,摸不著頭腦。經他解釋才知道,這個渾蛋在南漢時,只要看哪個臣子不順眼,就賞壹杯毒酒來了斷。趙匡胤哈哈大笑——朕推赤心以待人,怎會行此事?
取過酒來,自己壹飲而盡,然後對左右示意,再給這人倒壹杯。劉鋹滿面羞慚,這才敢喝。
到了趙光義的時代,這個人變得更乖,開始主動討好(這就是卑鄙狠毒的好處,這種人只要妳能打服了他,他就會比妳兒子還要孝順),趙光義要攻打北漢,在公元979年於長春殿設宴餞行起程,席間劉鋹和各位降王壹起出席,只見他突然站了起來,興高采烈地說——“朝廷威靈遠及海外,四方降王今日盡在座中,旦夕間太原劉氏又至,臣因率先來朝,原得以執鞭為降王之長!”
頓時滿堂大笑,尤其趙光義得意非凡,正要出征,這個吉利討得多好!劉鋹當時就又得了好多的賞賜。
還有什麽話好說嗎?當俘虜都當到了這個份上,劉禪、孫皓都算是什麽?但就是這樣,這個人仍然在宋太平興國五年,即公元980年3月間死去,年僅三十九歲。
至於死因嘛,官方公布是病死,不過好像李煜、錢椒還有很多擋了趙光義路的人都是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