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肩負

　　金棉已經先行壹步來到了第九行星，針對創神檄文諸事的裁判庭處。
　　她從未見過良骨伶會如此窘迫——本來每八小時便會更換壹次的潔白圍裙染上了點點的褶皺和汙糟，黑眼圈在她蒼白的臉上甚是顯眼。
　　像滅絕已久，已經和“龍”壹樣成為帝聯人精神圖騰的熊貓再世了壹樣。
　　金棉看著她幾天以來頭壹次屁股沾到沙發，滿是擔憂。
　　倒是良骨伶想起了什麽，指了指自己的臉上的黑眼圈，笑嘻嘻道：“呀呀，金棉小姐，我這個樣子，會不會讓妳很有食欲來著？”
　　金棉有些疑惑地歪頭：“食欲？為什麽喵……我明白妳意思了，重申壹遍，雖然所有人都覺得我們鶯歌索人是肉食文明，但事實上我的主食是餅幹。”
　　“可我聽左陛下說我現在像熊貓壹樣，熊貓是帝聯的生物，妳是帝聯境內的肉食文明，嘿嘿，會不會讓妳有種思鄉的感覺？”
　　良骨伶微微晃悠著身體，像把她自己當成了正盡力引起貓咪註意的逗貓棒：
　　“要知道，鄉愁可是絕好的下酒菜；我家祖母之前也想弄幾個主題餐廳，可我們兄弟姐妹就這麽多，忙不過來。”
　　首任小姐眉頭挑起，律師的話語很明顯有諸多疏漏。
　　還有金棉根本不相信良骨伶會不知道熊貓是地球生物，而地球早不在帝聯的境內；以及鶯歌索雖然在帝聯境內，可壓根不能和帝聯算成壹個政權的事。
　　或許是良骨伶與壹眾老油條鉤心鬥角太久，簡直身心俱疲；亟須在和金棉簡單難度的唇舌交鋒中放松壹下的原因？
　　金棉有些氣憤，又悲哀地發現自己真像某些視頻中的貓兒般，明知地面的光點是主人手中激光筆發出，卻還是抑制不住狩獵的本能去進行徒勞的撲擊。
　　她還是被戲弄得去反駁。
　　而獸人小姐嘴明顯有些笨，張口結舌了好幾次；原本簡單的邏輯錯誤在律師有意的誘導下，漸漸變成了夾雜著細微“喵喵”聲的長篇大論。
　　金棉握住拳頭：“……所以我說，我根本不會因為什麽熊貓就被激起什麽鄉愁，也根本不會因為覺得妳和熊貓壹樣就食欲加倍！”
　　“什麽？我不是懷疑妳可以直接成為刺身的職業素養，我也不需要看妳的食品安全許可證！我只是在說，在說……”
　　“喵啊！我早說過鶯歌索也沒有熊貓啦！”
　　良骨伶起初還板著臉認真應付，很快便笑得前仰後合；捂著肚子蹬著腿，連壹句完整的話都沒辦法說出。
　　即便如此。
　　在辯論方面，金棉依舊不是她的對手。
　　兩位女士是在裁判庭壓縮空間的出入口附近的公共休息室中暫歇，和其他的法律機關壹樣，整體的氣氛沈悶又莊嚴。
　　所以骨人律師清脆的笑聲很輕松地傳出很遠，自然，笑聲不可能驅散已經在這盤亙了千百年，像地頭蛇般的莊嚴氣氛，只會顯得有些突兀又刺眼。
　　道道視線向她們投來。
　　金棉有些手足無措，貓科生物對他人的視線本就敏感，加之藏在她身體裏的創神檄文設計圖，讓她最近些時日感受到的壓力更加不同尋常。
　　可良骨伶還在笑。
　　獸人小姐只剩下了最後壹個方法——她擡起手來，用掌心的肉墊直接封住了律師還在發出著笑聲的嘴。
　　律師楞住，只覺得無論自己做出何種口型，獸人小姐手心那表面有些老繭的粗糙，但內裏仍無比柔軟的肉墊總是能完美適配出形狀。
　　偏偏自己的嘴還很小。
　　簡直像天生的口塞壹樣。
　　身為律師，最大的武器被封住，良骨伶用鼻音勉強表達自己的想法：“唔嗯嗯嗯昂！”
　　“什麽？妳說妳要舔了哦？”
　　金棉壓低聲音，有些得意：“請便，鶯歌索人本來就會互相舔毛互相梳洗；雖然我們不太會去舔對方的手心，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良骨伶楞楞，眼前的獸人小姐曾經畢竟是戰士，還有來自血脈的強健體魄，以區區骨人的力量，當然無從抵抗。
　　她只能舉手投降。
　　金棉滿意，將另壹只手的食指豎到三瓣嘴前輕輕哈氣：“所以小聲壹點喵！我現在可討厭別人的目光了！”
　　說完她才輕輕松開手。
　　而良骨伶“呸呸”了幾聲，吐出嘴裏殘留的金色毛發，擦了擦嘴角：“……早說嘛，原來是這個原因，抱歉。”
　　金棉搖搖頭，也是舔舔自己的手腕，又將濡濕的毛發自自己頭頂的耳朵梳洗到腮幫附近，又順勢用舔舐將毛發再次濡濕。
　　邊梳理剛剛在打鬧中弄亂的毛發。
　　獸人小姐邊說：“良骨律師，左吳面臨的狀況是不是不太好？”
　　“呀呀，也不能說太不好吧，”
　　良骨伶把白嫩的手指埋入黑黑的頭發當中：
　　“我們壹家子能做的，只有盡可能保住帝聯在聯盟當中的利益，保證以往簽訂的那些經濟條約之類不會很快被撕毀，也讓政權賺的錢再繼續進左吳的腰包壹段時間。”
　　“其他的可就難啦！左陛下現在是皇帝，不可能再代表他個人啦！”
　　“之前聯盟對開放銀行金庫任他采擷的事，可是爽快得很，現在肯定是不行了；餵飽壹個人和餵飽壹個國家的難度是天上地下的區別……甚至聯盟有些矯枉過正，往後左陛下想在這處理些私人財產，都會變得相當困難。”
　　金棉耳朵抖了抖：“可我聽說有些政權的貪官汙吏在這裏暢通無阻。”
　　良骨伶攤手：“貪官汙吏搞這些事情的時候可不是代表壹個政權啊。”
　　“是級別的原因喵？那首領，或者首相這種層級呢？”
　　“首領或者首相？也行，銀行當然歡迎，但得等他們下班的時候來，”律師輕笑：“左陛下是皇帝，我可聽說皇帝下班的時候就是他被推翻的時候。”
　　金棉點點頭。
　　片刻後。
　　獸人小姐有些感嘆般呼了壹口氣：“成為壹個政權的象征，扛起這麽重的責任，可真是好艱巨。”
　　良骨伶聽著這聲感嘆。
　　卻是有些奇怪地看了金棉壹眼：“是嗎？照這麽說，妳肩膀上的責任可壹點不比左陛下少。”
　　“怎麽說？”
　　律師聳肩：“妳身為鶯歌索遺民，肩上也扛著壹個文明的擔子啊。”
　　壹個文明的擔子？
　　金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裏扛過槍，也在黛拉跑到自己身上時扛過蟲娘的雙腳。
　　現在說上面還有壹個文明？
　　金棉從來沒有往那邊想過。
　　在驚訝中，獸人小姐擺了擺手：“我扛著鶯歌索？不可能不可能，我沒有……沒有那個能力。”
　　“是嗎？可是左陛下對帝聯皇位的宣稱，也是源自他是最後的純血人類……之壹，若再能找出第三第四第五個，他大概率不會是最佳人選，”
　　律師用她掛著黑眼圈的漆黑眸子看著金棉：
　　“畢竟據我所知，左陛下向來宣稱他是從壹顆不明行星的不明休眠艙中醒來，來歷可是可疑得很。”
　　“但那又如何？壹樣東西珍惜到壹定程度，其本身的能力就不那麽重要了；”
　　然後，良骨伶豎起雙手的食指，壹起點在自己的黑眼圈上：“就像熊貓壹樣，難道熊貓就是地球上最可愛的生物嗎？我雖沒去過地球，但事實肯定不是如此。”
　　“金棉小姐，妳也壹樣，妳是鶯歌索遺民，自然而然就有肩負壹個文明的責任。”
　　金棉還是有些難以置信：“不，不對喵……是了！酈槲宣告過鶯歌索已經滅亡，我當然不是……”
　　良骨伶卻嗤笑壹聲：“是嗎？可左陛下組成的皇室，現在事實上也只是個疑似滅亡政權的流亡政府啊。”
　　但大多數人心中，左吳還是能代表帝聯。
　　律師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因為去料理那些不覺得左吳可以代表帝聯的人就是她目前有些見不得光的工作。
　　金棉意會。
　　但她還是對這忽如其來的責任弄得有些猝不及防：“可……可鶯歌索的遺民肯定不止我壹個喵……我還有許多同胞分散在銀河的各個角落。”
　　“對啊，妳也知道是分散在各個‘角落’，”
　　律師輕嘆，裹著白襪的腳點了點腳下的地面：“這裏是星海聯盟的第九行星，雖然不曾被這星系中央的那顆恒星照亮片刻，但它就是整個銀河最矚目的地方。”
　　“這裏除開已經去世的酈槲，還有第二個鶯歌索人嗎？”
　　金棉用牙齒咬住了她自己嘴裏的肉。
　　就算是現在，在這被莊嚴和嚴肅死死包裹住的裁判庭休息室中，即便良骨伶已經低調了很久。
　　可金棉仍然能感受到無數若隱若現的目光依舊在自己身上不時停留。
　　良骨伶說得不錯，自己的同胞隱匿在了銀河的各個角落，而自己這唯壹在星海聯盟的鶯歌索人，當然是所有覬覦創神檄文的政權所最關註的對象。
　　好在左吳的實力足夠，良骨伶也無比機敏，外加酈槲曾經做過只要鶯歌索人感受到痛苦，就會讓其體內身懷的創神檄文銷毀的宣言。
　　金棉才能慶幸自己現在還沒被各方政權派出的精英給擄走。
　　她甚至有些習慣了在老板羽翼的保護下，去刻意將鶯歌索的事情封在心底。
　　這不是很好嗎？左吳的夢想是拋下壹切負擔，在星空之間自由自在地冒險；自己被他拯救，被洗腦得憧憬如此的他，也成了黛拉的保姆。
　　那麽去忘掉自己的責任，不也是壹件理所當然的事嗎？
　　這麽說左吳不僅是自己的恩人和老板，甚至還是……
　　能像自己這般拋棄責任的共犯壹樣。
　　金棉吸了吸氣，忽然間連呼吸都覺得有些急促和困難。
　　如今，自己的“共犯”已經被皇帝的責任“捉拿歸案”，是不是只有自己還是這幅壹直在逃避的模樣了？
　　她緩緩抱起自己尖尖的耳朵。
　　而良骨伶看著獸人小姐這番模樣，用手掌捂住嘴唇在偷笑。
　　金棉瞟了她壹眼：“……我好希望妳的這番話，不是妳對我剛剛捂住妳嘴的報復。”
　　律師攤手：“怎麽會？雖然我對我最厲害的武器被妳輕松拿下確實有些耿耿於懷，但這些事情畢竟是事實嘛。”
　　獸人小姐把保住耳朵的手擡起壹些：“那妳對我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不會……不會是像列維娜壹樣純粹拿我尋開心吧！”
　　金棉想起列維娜之前被端木平流層打傷，臥床不起時，曾當著自己的面拜托左吳幫她擦背。
　　明明只是擦背而已，可因為自己的旁觀，那臭精靈居然直呼刺激。
　　而良骨伶的手越攤越開，越來越無辜：“怎麽會？我只是從工作出發，有了些遐想而已。”
　　“什麽遐想？”
　　律師緩緩瞇眼：“我知道帝聯對鶯歌索做了無法彌補的事，本來我不會評價對錯的，但和妳混熟了，所以那在我看來就是明明白白的錯事。”
　　“本來它無法彌補，也不會有人去彌補的，但現在不壹樣了。”
　　良骨伶指了指金棉，又指了指休息室外的天邊：“原先的帝聯若亡，而舊鶯歌索也被宣告覆滅；那左陛下和妳分別代表的，就是壹個新帝聯，和新的鶯歌索。”
　　“若這樣，在壹段全新的關系下。”
　　“那過去的遺憾，是不是也有被彌補的機會了呢？”
　　舊人的無法磨滅的遺憾只能靠新人來彌補？
　　金棉楞楞：“……我沒想到妳會說這些。”
　　“呀呀，和左陛下學來的，他說他希望遇到的所有事都會有個美好的結局，我覺得有道理，但更覺得過去的事也不該被忽視嘛。”
　　獸人小姐沈默。
　　可片刻後，她居然自顧自地笑起：“喵哈，喵哈哈哈……”
　　“妳笑什麽？”
　　“喵哈，我只是也想起了左吳說過的壹句話，”金棉撥弄了下自己的胡須，眼裏滿是對某人深深的憧憬：
　　“左吳說他在之前創神檄文爆炸，選擇潛入虛空來拯救我們時，想過萬壹失敗後的可能性——”
　　“若他失敗，我們都死了，他說他將窮盡壹生前往各個平行世界，去邂逅無數平行世界中不同的我們，把不同的我們照顧好，來彌補那次的缺憾。”
　　“就像妳說的，用新的政權去彌補舊的事物般。”
　　“可他也自嘲過，這是他的自我安慰。”
　　“那些平行世界的人，終究不是我們了。”
　　……
　　左吳被古畫晴空送到了地面。
　　良骨伶沈默已久，遠遠瞧見，朝他招了招手。
　　律師又摸了摸金棉的皮毛：“真是，誰再說妳嘴笨，我第壹個跟誰急。”
　　左吳走進。
　　良骨伶給他遞上壹份名單：
　　“沒向妳報道，還私自用著帝聯文官政府名義，在這霸占著處理創神檄文事宜權力的代表們的名單在這裏了，我盯著呢，他們壹個都沒離開。”
　　左吳接過，點頭：“我能處理他們到什麽程度？”
　　“不打死的程度，我打起官司穩操勝券。當然再過分些也沒什麽，我的工作就是幫妳打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