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四章 質問

　　聞言。
　　左吳伸向黛拉，想拿過那血肉耳機的手在半空頓了下，似是被黛拉灼灼的目光給逼退了些許。
　　卻只是逼退，這只手終究沒有徹底收回。
　　左吳的表情沈了壹下，便轉瞬換成了拒人千裏之外的陽光模樣，手仍舊擡著，把臉轉向峯：“看看，這是不是很值得紀念？黛拉第壹次不聽我的話。”
　　峯本來想開溜的。
　　此刻，它無比痛恨現在自己不再是壹抹投影，而是被燃蘿賦予了肉身，無法壹消失了之，只能硬著頭皮停步，小心翼翼的轉身。
　　只見左吳的眼裏沒有光。
　　黛拉的雙眸中則是沖自己燃起了滔天的怒意，宛如自己是她的殺父仇人壹般。
　　……某種意義上還真是如此，峯有些感嘆，興高采烈制定出壹套讓左吳去赴死的方案的，確實是以自己為首的科研小組。
　　繼續呆在這裏怎麽做怎麽錯。
　　只見峯狠下心來，忽的轉身，雙拳握緊，猛地在腰間擺臂，就此壹溜煙跑遠，誰都不理。
　　只留給了面面相覷的父女壹個狼狽的背影。
　　它的狼狽模樣好像稍稍緩和了左吳和黛拉間的氣氛些許，至少蟲娘滿眼的怒火隨著峯的逃跑，也流走了不少。
　　良久。
　　黛拉和左吳依舊看著峯逃跑的背影，直到它可憐兮兮的逃到這巨構平臺的末端，無路可走，只能心壹橫，跳水般往躍入太空，像顆放棄思考的隕石繼續飄遠時。
　　蟲娘的嘴角才勾了下，怒意消散，只留下了對左吳怯怯的試探：“……爸爸，不要這樣，可以嗎。”
　　左吳搖頭：“不行。”
　　黛拉張了下嘴，又閉上。沈吟片刻，忽然輕笑：“爸爸，我想起壹段往事，知道是哪段嗎？”
　　左吳聳肩：“我又不是妳肚子裏的蛔蟲。”
　　“……是我們住在舊帝聯的都市行星，爸爸妳被羿裔斯將軍困住，我和幾位媽媽還有瑪瑞卡教授，被端木平流層追殺的那次。”黛拉說。
　　左吳點頭，用不著多余的提醒，這事在他心中依然記憶如新。
　　彼時的羿裔斯將軍對純血人類無比魔怔，見不得任何汙染了這血脈的生靈降世，讓黛拉成了將軍的眼中釘肉中刺，哪怕將軍自己就是氣態生物同人類的混血。
　　也是為了給控制左吳多添壹張底牌。
　　兩方面的原因相疊加，終究促生了追殺黛拉的行動。
　　因為羿裔斯將軍彼時掌握著“天神裁決”這專攻洗腦的巨構，端木平流層被輕易洗腦成了將軍的打手，親自出馬去追殺黛拉。
　　端木平流層是舊帝聯兩大兵團之壹的靈能殿的高層。
　　他戰鬥技藝如此精湛，以至於迄今，列維娜身上都還殘存著其揮舞雷電所留下的閃電般的傷痕。
　　左吳抿嘴，這是自己迄今為止最後怕的壹次。就差那麽壹點點，自己真的要失去黛拉了，彼時被困在空間碎片，還中了天神裁決的自己對這壹切都無能為力。
　　把隨著記憶湧起的後怕壓下。
　　左吳朝黛拉咧嘴：“為什麽突然說起這個？”
　　黛拉指了下她自己的鼻子：
　　“當時，多虧幾位媽媽和瑪瑞卡教授……以及被我命令去放棄自己的部族拼盡全力，我才幸免於難。”
　　“可我平安了，瑪瑞卡教授雖是不滅的逝者，卻是被端木平流層肢解了壹次；漂亮媽媽身上留下了永久的傷口，馬媽媽當初也是重傷。”
　　“還有被我犧牲掉的部族，他們每人的記憶我都還留著，這麽鮮活。我記得這位剛為自己攢了私房錢，那位在死前還在閱讀的數學讀物……”
　　蟲娘忽的搖了搖頭：
　　“哈，藏私房錢那位……他藏錢的位置是逃亡者號艦艙內壁上，壹處沒擰緊螺絲的板子，在許久以前壹次星艦的翻修中被徹底蓋掉了。”
　　“還有另外壹位的數學讀物，以前我還懵懵懂懂的佩服他研究的深奧。可最近有壹天我忽然心血來潮，我翻找數據庫，把這本數學書翻出來時才發現……它是那麽的基礎。”
　　左吳沈默。
　　黛拉又搖了搖頭，從回憶的沈浸中脫離，轉頭，直勾勾盯著左吳：
　　“我總在想，如果他們還活著，活到現在，那那位藏私房錢的位置肯定已經變了好幾次；另壹位研究的數學課題肯定已經更加復雜了，啊，說不定我們錯過了壹位能加入科研團隊的好苗子。”
　　“前提是他們活到現在，但沒有。他們可能擁有的壹切未來，都停在了我去命令他們為了掩護我去死的瞬間。”
　　左吳點頭，忽的有些不敢面對黛拉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灼灼。只能把視線移開，對蟲娘說：“妳後悔了嗎？”
　　“不，從來沒有！”黛拉臉上卻是綻放壹抹嫣然：“對於強令他們為我去死這件事，我從來不曾後悔。”
　　“哪怕我知道，彼時如果把我交給端木平流層，那馬媽媽就不會重傷，漂亮媽媽身上也不會留下永久性的傷疤，我的部族也不會死在那裏，他們的‘未來’可能延續至今。”
　　“我都知道，但我絕對不會後悔。”
　　左吳抿嘴：“為什麽？”
　　“因為我知道，向幾位媽媽提出放棄我，把我交給端木平流層，提出這種誰都不會答應，又自我滿足式的‘犧牲’，才是再愚蠢不過的任性！”
　　黛拉勃然：“我以為這是不用多說，沒必要議論的真理！可爸爸，當時那麽小的我都知道的道理，怎麽換了妳，卻反而不明白了呢？”
　　左吳沈默，不，不是沈默，是被黛拉質問得啞口無言。又是條件反射般側目，看向被自己安排護衛攔住的幾位女士——
　　艾山山、姬稚，還有列維娜乃至鈍子，她們眼裏無壹不掙紮，無壹不惱怒。
　　確實該惱怒。
　　沒人會答應自己去犧牲，沒人。如黛拉所說，左吳知道自己的“犧牲”就是極致的自我滿足。不說自己的親人，就是新帝聯的大眾，都是自己擅自替他們安排了未來。
　　左吳猶豫了壹瞬：“……黛拉，妳說如果我現在放棄，會發生什麽事？”
　　聞言，黛拉好像松了口氣，又是叉腰又是抱手，挺胸，好像對自己勸回了左吳而微妙的得意：
　　“那就不知道啦，哦，大媽媽可能會和爸爸妳打好久的冷戰。沒關系，我會幫妳說好話的！還有漂亮媽媽，以後她估計不會再偷懶啦，她壹定會好好和大媽媽壹起，研究回到現實後怎麽脫困……”
　　左吳點頭。
　　壹切都沒變，不是麽。虛無縹緲的推演，悲觀頹唐的現實。
　　黛拉忽然楞住，因為她發現左吳眼中最後的猶豫已經徹底消失。
　　左吳又朝蟲娘擡起了手，這次卻是堅決無比，再也沒有被任何東西逼退。只是他臉上掛著歉意，還有壹點說不清的羞赧：“黛拉，對不起啊。”
　　“哈，哈哈，黛拉，妳說對了。這麽小的妳都明白的道理，我怎麽就會不明白呢？謝謝妳，黛拉，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做父親的不壹定能比女兒懂事，黛拉，不如說我壹直比妳幼稚、愚蠢，自私。”
　　黛拉抿嘴，後退，退無可退：“爸爸，沒商量了嗎？”
　　“抱歉，沒了。我還是希望妳們有壹個未來。像妳的部族壹樣，以後可以藏更多私房錢，做更多數學題，”左吳的手伸到了蟲娘面前，這是明搶那觸手耳機的姿態：
　　“有我沒我都壹樣。”
　　“閉嘴，怎麽可能壹樣！”
　　黛拉終於怒吼，她的瞳孔化為嗜血的豎瞳，又宛如幼龍發出低低的鳴啼，平生第壹次被觸碰逆鱗，四只手化為長矛壹樣去攔截、反抗。
　　與此同時。
　　新帝聯的所有蟲人傾巢而出，無論這些蟲人之前是隸屬新帝聯的哪個部門。是軍隊，還是研究部門，都壹樣。
　　這是反叛，是政變。是蟲人的女王向新帝聯皇帝的抗爭。傾巢而出的所有人遮天蔽日，瞄準了左吳的手臂，亦想將黛拉從左吳面前帶離。
　　左吳的手還在往前伸。
　　即使轉瞬蟲娘泛著哭意的臉便被掩護她的蟲人遮蔽。
　　宛如玩世不恭的父親去搶奪、踐踏早熟孩子寶貴的玩具壹樣，去搶奪纏在蟲娘身上的血肉耳機。
　　左吳依舊堅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