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貓膩

歷史軍事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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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章 斷刀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8

  範閑看著他,雙眸裏透著股無所謂的懶散,“青州雖然在前沿,但畢竟在西大營控制之中,何至於怕成這樣。”
  李弘成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大怒說道:“妳是達官貴人,心思壹動便要去青州,難道不知道會惹出多大的麻煩?”
  青州城乃慶國最邊遠的壹座州城,是當年大皇子第壹次領兵時強行打下來的土地,也是最新的壹座州城,深懸於草原邊緣,三方空虛,時常處於雙方交戰的鋒銳所沖,如果讓西胡知道監察院範閑深入青州,只怕會不惜壹切代價來攻。
  範閑打掉快要指著自己臉的手指,惱怒說道:“難道妳不是達官貴人?和親王不是?葉靈兒不是?”
  “但我們都是在軍營之中!”李弘成看著他,憤怒地提高了聲音,說道:“妳以為我不知道妳?妳到了青州就會停下腳步?我太了解妳這個人了,眼看著草原在前,妳會舍得不進去?妳喜歡冒險,妳喜歡偷偷摸摸,妳從來不會跟著大部隊前進後退。”
  “我能眼睜睜看著妳在我的治下,溜進草原?”李弘成咬著牙說道:“我告訴妳,門兒也沒有!”
  範閑沈默了,沒有想到弘成竟是壹眼就瞧出了自己的打算,但是他心中的那股陰火正在燒著,讓他必須進入青州,看壹看正在發生的事情,哪怕不進草原也成。
  “我答應妳,我不會帶著部屬進入草原。”他望著李弘成,很認真地說道:“我只是要去青州查些事情。如果……如果我人不到,所有人都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相信我,這件事情很重要。”
  “妳去青州查什麽事?”李弘成冷靜了下來,看著他壹字壹句問道:“妳如果有旨意,我放妳們過去,如果沒有,妳就不要再說了。”
  “如果我有旨意,我還和妳說個屁!”範閑見他油鹽不進,不由也憤怒了起來,罵道:“不要忘了,我是欽差!陛下允我便宜行事,我通知妳,是尊重妳。我真要去青州,妳拿什麽攔我?”
  聽到這話,李弘成咬著牙,卻是找不到什麽反駁的話語,半晌後冷著聲音說道:“我必須警告妳,現在的邊關和以前不壹樣了,很容易死人的,胡人變得越來越陰險……和妳的手段差不多。為什麽先前妳帶著監察院進城,能被我抓住,是因為定州城現在都混進來了很多奸細,西大營和西涼路總督府都很緊張這件事情。”
  “妳們的偽裝連我都騙不過,更何況是那些胡人。”李弘成盯著他的眼睛,努力勸說道:“葉靈兒和妳不同,葉家在西邊還是很受胡人敬畏,但妳的名聲代表著朝廷的顏面,如果胡人能夠殺了妳,他們壹定會不惜壹切代價。”
  “奸細……確實有很多奸細。”範閑長吐了壹口濁氣,幽幽說道:“過去三十年,胡人都無法往境內派奸細,因為咱們長得太不壹樣了……結果就這兩年多了起來,我也很好奇,這些將咱們的情報賣給胡人的奸細,究竟是從哪裏憑空冒出來的。”
  李弘成的眼中閃過壹絲異芒。
  範閑望著他說道:“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挖出那個人,以及和那個人有關聯的所有人。為了這件事情,我準備了整整四個月!妳如果要攔我,妳去向陛下請旨。”
  李弘成舉起雙手,表示放棄,卻依舊冷笑著說道:“但妳想過沒有,如果妳出了事情,陛下怎麽辦?我西大營這些人怎麽辦?”
  “妳高估了胡人。”範閑微垂眼簾,嘲諷說道:“低估了我。”
  李弘成怔了怔,忽然把他拉了進來,往存放地圖的書房裏走去。行過後園,來到壹處房間,點亮明燈,李弘成鋪開壹張極大的地圖,重重地將手掌拍在極西某處地方,冷聲說道:“看看青州的位置,遠在二百裏之外,如果妳要去,我派支千人隊送妳,如果妳不要人送……那我想知道,最後這三十裏的平漠地帶,胡人前來突襲,妳怎麽應付?”
  範閑仔細地看著地圖,雖然這張地圖他在京都院內已經研究了許多遍,但此時重新觀看,依然感到了壹絲寒意,往青州的道路緊貼著草原邊緣,胡人們憑借著在草原上神出鬼沒的能力,確實可以隨時發起襲擊。
  “我是商人,胡人不殺商人。”範閑低頭說道,心裏卻想著與胡歌之間的協議。
  李弘成沒有接他這句話,指著地圖上說道:“這兩年,胡人天天從草原上跑出來,對青州後方的屯田進行掃蕩……妳知道死了多少人嗎?壹旦那些胡人殺得興起,還管妳是不是商人?妳就算是個九品上的高手,可要是對著數百遊騎,又能有什麽逃生的方法?”
  不等範閑接話,他的手指繼續在地圖上移動:“看著這塊,這是胡人主攻的方向,兩年裏,壹共已經死了壹千多名屯田軍。”
  範閑知道邊境上的慘劇,說道:“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我敢擔保,我帳下的鐵騎絕不輸於胡人的遊騎,但這就像兩個人互捅刀子,刀子都是很鋒厲,但是目標卻有區別,他們不敢碰我的主力,我卻抓不到他們的主力。”
  範閑若有所思,說道:“胡人的部帳在移動之中,我們的百姓卻因為田地而被捆死在土地上,他們對我們造成的傷害,自然要大過於我們對他們造成的傷害。”
  李弘成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更要去青州,我要去看看發明了打草谷這種王八蛋戰法的高人……究竟是誰。”範閑的眼中壹片幽寒,於寒冷之中開始燃起冥火。
  知道無法說服範閑,李弘成盯著他的眼睛問道:“為什麽……監察院對於西涼的事情,如此註意?”
  “不是院務,是我的私事。”範閑的心情明顯很糟糕,看著地圖上那些紅點說道:“當然,不僅僅是私事。我必須在明年之前,讓西邊的局勢穩定下來。我需要妳的幫助,同時我也要砍掉胡人得到的支持。”
  “明年之前?”李弘成疑惑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麽他如此著急西邊的局勢。
  “明年,四顧劍頂多能撐到明年春天。”範閑低著頭,說道:“四處放了壹大半的註意力,用在觀察四顧劍的傷勢上。這位大宗師可真是能熬……居然比預想之中多熬了這麽久。雖然這兩年他根本沒有見過外人,但我們知道他還活著,而且我們知道,他明年就將死去。”
  “四顧劍的死活和西邊有什麽關系?”李弘成惱火問道。
  範閑擡起了頭來,望著他說道:“因為四顧劍如果死了,陛下會派我去東夷城……我再也沒有時間解決西邊的問題。”
  李弘成冷笑壹聲,說道:“妳以為天底下的事情,妳壹個人就能解決完?我承認妳的能力,但希望妳不要將自己看得太高。”
  範閑知道對方這句話沒有惡意,攤開雙手說道:“四顧劍之後的東夷城,總是要倒向壹邊,不論是我大慶還是北齊,而最大的問題是……我們如何讓東夷城平穩地過渡到我們的手中。”
  “或者是雙方相爭,東夷城依然可以保持壹個中立的姿態。”
  “不可能了。”範閑自嘲壹笑,搖頭說道:“四顧劍壹死,城主府與劍廬的矛盾便會爆發,東夷城哪裏有資格中立?”
  “但妳還是沒有解釋,這和妳急著來西涼有什麽關系。”
  範閑有些無奈地看了弘成壹眼,沈默半晌後,低聲說道:“原因很簡單,我必須證明給天下人看,我能解決西涼和東夷城的問題。”
  “然後?”李弘成狐疑地看著他。
  “然後我想向陛下證明,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真的要壹統天下,不見得……非要打仗,就算要打,也不見得壹定是武鬥,文攻也是可行,即便壹定要武鬥……能小打就小打。”
  範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甚至似乎他自己都不相信這句話。李弘成也聽傻了,沈默地坐在壹旁,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麽。
  李弘成忽然站了起來,在書房裏來回地快速走動,似乎要消化自己剛剛聽到的消息,片刻後,他在範閑的身旁站住,難以自抑地笑了起來,笑聲中滿是荒謬的意味。
  “妳白癡啊!”李弘成對著他破口大罵道:“這麽幼稚的念頭也想的出來?妳以為妳是神仙,不花壹兵壹卒就能解決胡人?不花壹兵壹卒就能解決東夷城,還有北齊!”
  李弘成氣得渾身發抖,指著範閑的臉,指尖亂顫:“我還以為妳去青州有多麽了不起的想法,卻是如此幼稚的亂戰!”
  “妳究竟想做什麽?妳真被太學裏的學生拍馬屁拍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誰?妳真想當聖人?”
  李弘成猛地攥住範閑的衣襟,咬牙說道:“妳是不是瘋了?天下人不會因為妳的想法,就乖乖地照著行事!”
  兩個人的臉靠得極近,李弘成看著範閑眼眸裏的黯然,低壓聲音吼道:“證明給陛下看?妳到底在想些什麽?”
  範閑垂著頭,低聲說道:“我想什麽?如果我說希望天下太平,沒有戰爭……妳會不會覺得這個想法很荒謬。”
  李弘成松開雙手,範閑坐回椅上。
  他看著範閑搖頭半晌,根本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身為慶國兒郎,卻是如此厭惡戰爭?幸虧他知道範閑此生經歷了多少生死關頭,絕對不是壹個貪生怕死之人。
  “這個想法並不荒謬。”李弘成壹字壹句說道:“而是,這根本就不能構成壹個想法。”
  範閑擡起頭來,倔狠說道:“為什麽不能?如果我能憑自己的力量壹統天下,陛下何必再去南征北戰,讓那些上萬,十萬,百萬,甚至千萬的平民百姓……因為這個光彩的目標而死去。為了這麽多條命,我憑什麽不能這樣想!”
  “好好好。”李弘成氣得連連點頭,說道:“妳可以這樣想,但是妳永遠做不到,而且我勸妳,最好不要讓陛下知道妳的想法,不然他壹定會認為妳瘋了。”
  “我本來就瘋了。”範閑閉上了雙眼,幽幽說道:“妳不知道這兩年我是怎麽過的,我天天在想這個問題,似乎下壹刻大戰就要爆發,那些什麽事兒都不明白的百姓,就死在馬下,死在刀槍之下。我想改變這壹切,但卻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沒有人能夠幫我。”
  “沒有人能夠幫我!”他忽然憤怒了起來,睜開雙眼,盯著李弘成,伸出壹根手指大聲說道:“他們都走了!陳萍萍不管事了,父親歸老,林若甫在梧州被陛下嚇成了個老兔子!老大呢?他只怕還樂意去打仗,也不願意在京都呆著……”
  五竹叔也走了,只剩下自己壹個人。範閑在心裏加了壹句。
  “只有我壹個人。”範閑的嘴唇微微顫抖,咬牙狠狠說道:“只剩我壹個人在夜裏想著,掙紮著。我不甘心,明知道這是很難達到的目標,但我依然要試著去做。”
  “荒唐!可笑!幼稚!”李弘成搖著他的肩膀,似乎想要把這個瘋子搖醒,“陛下用了三十年的時間,才營造出如此大好的局面……西胡?如果陛下做好準備,隨進可以把他們打成垃圾!在當前的狀況下,妳卻想和陛下反道而馳?我告訴妳,陛下不需要妳替他做這些,他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做!”
  李弘成像看壹個白癡壹樣地看著範閑,“兩年裏,妳讓監察院刻意被削權,以穩定朝廷,妳讓內庫重新煥發當年的光彩,充實國庫,補充軍費……妳如果真的替他平定了西胡,收回了東夷城,妳便已經替陛下做好壹切大戰前的準備,卻想在這時候讓陛下放棄開戰的念頭?”
  “妳認為是陛下瘋了還是妳瘋了?”
  “到底怎麽了?這兩年裏,妳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李弘成不敢置信地看著範閑,問道:“天下太平?這種事情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至少在我活著的時候,我希望天下太平。這算是我的人生理想。”
  範閑自嘲壹笑,平靜片刻後,認真說道:“從小在淡州的時候,我就在想我這壹世要做些什麽,後來漸漸明白,天下如果能夠太平,那便是最好不過了。”
  “兩年前在京都,”範閑擡起頭來,看著李弘成近在咫尺的大胡子與關切的雙眼,幽幽說道:“我看著老二吐血而死,長公主自刺而死,還有那麽多的叛軍士兵,禁軍,監察院的下屬,就因為壹統天下這個目標,成為了陛下道路上的祭品。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堅定了這個理想。可笑嗎?”
  “我也看過死人。”李弘成瞪著他,“這三年在草原上,我看過的死人甚至比妳還多,但又能如何?歷史永遠都是這個樣子,妳的理想本來就很可笑,知道嗎?”
  “可笑的理想依然是理想。”範閑雙手交叉在胸前,回復了平靜,安靜說道:“人如果沒有理想,那和鹹魚又有什麽區別?”
  “整個慶國,沒有任何壹個人會支持妳的所謂……理想。”李弘成也漸漸平靜了下來,搖頭憐惜說道:“包括陳院長,包括範尚書在內,沒有任何人會支持妳的想法。”
  “我了解。”範閑說道:“我與世上絕大多數人本來就是不壹樣的。我只是想用事實,來說服陛下。”
  “陛下……永遠不會被人說服!”李弘成加重了語氣。
  “沒有發生的事情,誰知道?”範閑站起身來,說道:“不要忘記,我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妳這兩年總是要結婚生子的,我們總得給自己的後人留下壹些什麽,至少我希望不是壹個戰亂不止,途有死屍的動蕩天下。”
  “妳不看好陛下壹統天下?”李弘成在聽了範閑那句話之後,沈默許久,開口問道。
  “打天下易,治天下難。”範閑整理了壹下自己被拉亂了的衣衫,緩緩說道:“當年北伐將大魏打散,卻讓戰家繼承了大祚,江南江北,山東燕京之民易伏,但大魏故民,卻不是那麽容易低頭的,即便我大慶鐵騎攻入上京城,可真要讓那黎民百姓認可李氏皇族的統治,至少需要數十年時間。”
  “準確地說,是數十年的鎮壓與屠殺。”範閑往屋外走去,“我不希望小花和良子姐弟二人,將來看到的不是西湖美景,東海風光,而是血流飄杵,鐵索橫江,所以我想試著改變壹下,至少改變壹下方式。”
  “可是數十年的鐵血,會換來萬世的太平。”李弘成依然無法接受範閑的想法。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壹統江山或許會給百姓們帶來更多的好處,但是我卻顧慮不了那麽遠。”範閑說道:“這個想法,我曾經和言冰雲說過,我只能考慮我活著的當下,我子女活著的當下。”
  “我只是不想當鹹魚,我不是想當聖人。”說完這句話,範閑往屋外走去。屋內李弘成雙掌按在地圖之上,忽然開口說道:“妳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
  範閑沒有轉身,笑著回答道:“我們是朋友,我的想法不會瞞著朋友。”
  然後他想到了那個穿花裙子的朋友,心尖抽痛了壹下。
  ……
  ……
  數日後,行西涼路欽差,監察院提司大人,淡泊公範閑入城代聖巡狩,西涼路總督並大將軍出城相迎,全城共慶三日。三日畢,大將軍府審羊肉鋪奸細壹案,查明江南商人暗通胡賊,走私鹽鐵,共斬十四人。
  大宴畢,欽差離城,舉城相送。同壹日,欽差範閑卻已經扮成了商人,坐上了開往青州的馬車,開始了自己的查案之旅。
  正如那夜與李弘成交心所言,他必須在天下開戰之前,平定西胡的局勢,和平收服東夷城,如此方能向皇帝陛下證明自己的能力,以及自己的手段可行。然而此行西胡,不僅僅是範閑想擺脫鹹魚人生的壹步,更重要的是,他要去解決壹件事情,壹件令他十分憤怒的事情,這件事情卻不能對弘成說清楚。
  馬車在無垠屯田間的官道上前行,車隊前後,監察院的下屬正警惕地註視著壹切,以防被胡人打草谷的隊伍突襲。
  範閑更希望有小隊胡人能夠前來,只是可惜,那夜之後,李弘成便搶先發動了慶歷九年的秋季攻勢,壹時間將西胡的遊騎,殺回了天山腳下,草原之上,青州空虛的後方,頓時變得清靜起來。
  範閑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知道西大營的大動作,完全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弘成雖然沒有言明,卻在用他的行動,幫助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壹把刀上,這把刀式樣普通,但用料極好,絕對不是胡人的工藝水平所能鑄成,但問題是,這把刀正是五個月前,青州城內繳獲的胡人兵器。
  青州城內的四處官員,極為警醒地將這把刀送回了京都,呈到了範閑的眼前。這把刀沒有任何可以查到來路的記號,但範閑卻壹眼便認了出來,因為這種刀,是北海邊上某處隱秘工坊做出來的。
  範閑的眼眸中,充斥著難以抑止的怒火,體內真氣釋出,啪的壹聲將這把刀生生折成兩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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