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壹十四章 春來我去也

　　貂皮大衣很暖和，看著那個逐漸消失在風雪中的人影，範閑的心裏也很暖和，他這壹世過得實在是有些驚心動魄，勾心鬥角，雖然充實卻令心有些累，能夠和簡單而純粹的人物交往，實在是很難得的享受。
　　收回投往遠方雪花中的目光，範閑忽然心頭壹動，產生了某種很奇妙的感覺，似乎明年春時劍廬最後壹次開廬，自己也許會獲得壹些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他走到黑色的馬車旁，擡起右膝，低著頭很仔細地在車階上刮弄著靴底的雪泥，渣渣作響。壹邊刮著雪，他壹邊沈默地思考著，許久之後才掀開車廂厚厚的棉簾，低頭鉆了進去。壹股熱風撲面而來，闊大的監察院馬車內，特制的小暖爐正在釋放著如春的氣息，比起車外的天寒地凍來說，完全是兩個世界。
　　範閑接過毛巾，撣掉毛領上的雪花，說道：“人已經走遠了，我們可以回了吧？”
　　葉靈兒從他手中接過毛巾，低著頭，長長的睫毛修飾著那雙明亮的眼，以及眼中復雜的情緒。她輕聲說道：“我又不是來送他的。”
　　“不是來送十三哥，難道是來陪我賞雪？”範閑沒好氣地說道：“我是真不明白妳們究竟是怎樣想的，這都壹個多月了，還像初見面時青州城內那般。”
　　“師傅，我可沒有想什麽。”葉靈兒擡起頭來，很認真地說道。
　　“明年四顧劍就要死了，東夷城內分了兩派意見，正在爭執不下。王十三郎此次回東夷，只怕也得煩心，雖然他是四顧劍最疼愛的關門弟子，但畢竟沒有什麽人脈。”範閑想了想後，緩緩說道：“只怕最後還是要爭上壹場。”
　　“妳不能幫幫他？他為監察院做了這麽多事。”葉靈兒微微惶急問道。
　　“這個不用妳說。他是為我做事的人，我當然要給他回報。”範閑說道：“四顧劍給我的態度足夠誠懇，雖然這位老怪物肯定不想和陛下做什麽交易，但和我談談買賣，應該沒有問題。”
　　他忽然看著葉靈兒，輕聲說道：“問題是他回東夷之後，估計就會長年定居在那處，妳可想過這個問題。”
　　“我為什麽要想這個問題？”自二皇子死後，葉靈兒便不復當年的灑脫疏朗模樣，而是變得沈默成熟許多，雖然在範閑這些熟人的面前，依然談笑無羈，但不論是範閑還是林婉兒，都能看出這位女子心底最深處的那抹陰影。
　　直到青州與王十三郎見面，互為壹對風景之後，葉靈兒的情緒似乎才從邊關的軍馬之中擺脫出來。範閑很樂意看到這種變化，但也知道以王十三郎的身份，兩個人的事情確實十分困難。
　　他搖了搖頭，不再細述這個問題。倒是葉靈兒因為自己的心思，想到了最近困擾著這些年輕人的那椿事，看著範閑小意問道：“若若那件事情就這般拖著？”
　　壹提此事，範閑便是壹腦門子官司，本來他以為靖王父子出面扮黑臉，皇帝陛下便會順水推舟，把這糊塗指婚給收回，沒有料到皇帝竟是如此執拗，借口當年範家已經拒了靖王聯姻之請，根本不理會這些動靜。
　　“先拖著吧。我們這麽多人的臉加在壹起，總有些份量，陛下也不好強行推進。”範閑抿了抿嘴唇，心想如果妹妹願意嫁給弘成，那這件事情便好辦許多，至少在陛下面前，爭起來也會有道理壹些。
　　“我是不知道賀宗緯這個人，不過聽說風評不錯，也不知道妳是從哪裏來這麽大的怒氣。”葉靈兒隨口說道。
　　“怒氣？”範閑笑了笑，沒有言明，含糊不清說道：“賀範兩氏聯姻，豈不成了盒飯？”
　　“什麽飯？”
　　“八寶飯。”
　　“對了，今天王大都督在壹石居擺宴。婉兒要我提醒妳，莫要到晚了。”葉靈兒認真說道。
　　範閑心頭壹凝，才想起這壹椿子趣事來。話說為了大皇子納側妃，範閑勇字當頭，接過了管教王家大小姐的重任，只是緊接著便出現了宮中指婚，範閑陰怒之下，說話教訓便沒有留什麽余地，生生將那位王曈兒氣得大嚎出府，也把京都守備史飛大將得罪得不輕。
　　他本以為經此教訓後，王曈兒定會負氣大怒，再也不肯上府，沒料到過不得數日，王曈兒竟然又央求著史飛再次帶她進了範府，懇求小範大人收自己為徒，而且言辭懇切，說自己已經改變了極多，再也不敢像從前那般胡作非為。
　　王家大小姐忽然變得如此懂事，倒是唬了範閑壹大跳，心想這刁蠻大小姐看來真是愛煞了大皇子，不然斷不至於如此委屈自己。
　　今日則是燕京大都督王誌昆回京述職的第二天，大都督親自宴請範閑，便是想謝他代為管教子女。
　　“這王曈兒是妳的粉絲。”範閑皺著眉頭，“妳有沒有見過？”
　　葉靈兒能猜到粉絲是什麽意思，無奈笑著說道：“很多年前倒是見過，那時候她還只是個七八歲的黃毛小丫頭，誰會想到長大了脾氣竟變得如此之大。”
　　“現在乖多了。”範閑閉著眼睛說道：“看來大小姐們都壹樣，都有受虐狂，不下狠勁兒打幾頓，是斷然聽不進道理的。”
　　葉靈兒臉色壹窘，想到當年京都舊事，狠狠地瞪了範閑壹眼，說道：“這是在說我？”
　　範閑依然閉著眼睛，唇角卻浮起壹絲淡淡的微笑，說道：“當年妳是要打了再招，如今可是不打自招。”
　　馬車就在二人的對話聲中，緩緩向京都折回，壓榨著路上的冰雪，沿著深深的痕跡前行。範閑感覺車廂中熱得有些過頭，掀開車窗壹角，希望能透進些清涼的冬風，眼光卻順著車窗瞥見了壹路銀枝雪樹，清美風景。
　　他怔怔地看著這壹幕，卻不自禁地聯想到了自身。賀宗緯那方面不好太逼迫，但他也不如何擔心，待明年解決了東夷城之事，替大慶立下壹個大大的功勞，皇帝老子再如何刻厲寡恩，只怕也不忍再逼迫自己。
　　只是這壹路風雪，馬兒困難前行，範閑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皇帝套中的壹匹馬，被迫努力地破開風雪，拖著壹個龐大的馬車，向著遠方前進，而那遠方並不見得是馬兒想去的地方。
　　他深深地吸了壹口氣，任由寒風冷卻了自己的胸膛及胸膛裏藏著的那顆心，放下了車簾，閉目靜思。不論是西涼還是東夷，他如此努力地奮鬥著，其實都是在為皇帝作馬前卒，而他也不想改變這壹切，因為整個世間，他暫時還沒有勇氣挑戰的，也只有這位深不可測的皇帝老子了。
　　如果五竹叔和箱子還在身旁，那情勢壹定會有極大的改變，只不過那種改變不見得好。範閑搖搖頭，甩走這個惱人的可能，五竹叔雖然名義上是自己的仆人，但實際上是自己最親的親人，每個人都需要找尋自己生命裏最重要的事情。
　　好在這位皇帝陛下已經改變了很多，從他最近和範閑以及靖王爺賭氣壹事來看，雖然極為過分，但至少也顯出幾分人氣——或者說是老人氣。不論是哪壹種氣味，至少都證實這位陛下開始從神壇裏走了出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壹個虛無光彩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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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春來，又是廢話。好吧，總之在壹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裏。慶國早已送走了下得稀裏糊塗的無數場雪，迎來了轉暖的天氣，初生的綠芽，瑟瑟的翠花。
　　而慶國東北方的第壹重郡——燕京，則是迎來了壹行身份格外重要的隊伍。此時天時已入三月，官道兩側青樹抽枝，於春風之中招搖，就像是舉著花束喊歡迎歡迎的孩子。看來連這些植物都知道這行隊伍的重要性。
　　燕京地處偏北，從京都直行崤山再往北轉，經由壹條通往滄州的平行官道，往東北方伸展，便到了這座大城。此地在數十年前，還是大魏的壹座城池，史稱南京，只是被慶國偉大的皇帝陛下硬生生打了下來，改名燕京，取之燕銜泥而回之意。
　　至於燕京故地在壹千多年前，是不是慶國祖宗的屬地，這就沒有任何人知道了。但是燕京的名稱，至少給了慶國壹個正義的名份，加上此地故民民風溫順，多在統治者轉換間生活，沒有太濃厚的民族情感，所以慶國只統治了三十年，卻也治成了熟地，儼儼然成為慶國壹座離京。
　　燕京極大，極繁華，與東夷城所控的十數諸侯小國接壤，尤其是與宋國更是親密依偎，如果慶國意圖征服東夷，則大軍必自燕京出，所以二十年間，燕京壹地的邊兵，乃是慶國軍方精銳中的精銳，與西涼的定州軍，更北方滄州附近的北大營並稱。
　　燕京是慶國有史以來打下的最大城池，是慶帝武功的最佳佐證，所以朝廷對於此地向來極為用心，不僅在軍事上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在政務上也特例相待，在燕京任職的文官，都上調半級品秩，甚至連六部衙門，在燕京城也專門備了分理署。
　　如此的優渥待遇，人人都知道原因，因為此地往東便是東夷城，往北經滄州便是北齊，南慶意欲壹統天下，燕京城壹定會是大軍攻勢的發源地和前線大本營。
　　慶帝為此事準備了三十年，自然將燕京經營得如鐵桶壹般，誰也不清楚城內到底存貯了多少糧草兵器。
　　如今燕京城的軍方首腦是王誌昆大都督，此人壹向深得慶帝信任，慶歷七年慶國內亂，燕京大營起了穩定江山的絕對重要作用，也正是因為燕京大營的強大實力，失去了燕小乙的滄州北大營才會如此順利地被史飛接管，而東山路的壹路官員，則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而燕京城的文官守領也是位重要人物，姓梅名執禮，乃是當年柳國公門生，早在六七年前，就已經出任了京都府尹壹職，後來循次提升，來到了燕京，如今早已是正二品的地方大員，僅比壹路總督低了半級。
　　今日這兩位大人物都在燕京城外微笑等待，而身旁的官員下屬，卻沒有絲毫詫異神色，因為這些官員將軍知道，這個隊伍雖然不是陛下的禦駕，卻和禦駕的等級差不多，而且王大都督的小姐也在車隊之中。
　　……
　　……
　　絲竹聲聲中，無數立牌行過，抱劍太監行過，車隊停在了迎接官員們的面前。壹位身著黑色官服，腰間卻系著根淡黃絲帶的年輕官員，掀開車簾，來到了眾人身前。
　　來人正是範閑，他如今帶著欽差的身份前來，所以見著面前的陣仗也不意外，只是苦笑了壹聲，陪著王都督和梅大人嚴肅認真地履行完壹應程序，這才長舒了壹口氣，請二位大人起身，自己再行見禮。
　　王誌昆和梅執禮連道不敢，雖然這二人都是權重壹方的大員，但遇著這位小爺，知道還是恭謹壹些的好，不然誰知道日後會有怎樣的淒慘收場。
　　聽說朝中那位正當紅的賀大人的日子，就不怎麽好過啊……
　　王誌昆冬天的時候才回京都述過職，與範閑見過兩面，自然不算陌生，尤其是範閑此行順路將王曈兒帶了回來，本身又有王曈兒私師的身份，所以王誌昆對他顯得格外熱絡，客氣之余，還刻意添了幾分自在。
　　範閑笑瞇瞇地看著這壹幕，猜到這位軍方大老是刻意讓梅大人看的。軍政兩衙，不論是在定州還是在燕京，都會有些摩擦，而王都督想必認為有自己在朝中為援手，梅執禮這壹幹文官應該要更警惕些。
　　梅執禮在壹旁笑了兩聲，然後走上前來，對範閑說道：“老大人可好？”
　　範閑認真說道：“父親在淡州過得舒心，國公他老人家身體也還不錯。”
　　這話裏說的國公，正是柳氏的父親，梅執禮的老師。王誌昆在壹旁看著這幕，心裏犯起了嘀咕，這才明白，原來梅老頭和小範大人早就認識了。
　　範閑和梅執禮確實是老相識，想當年範閑入京第壹件轟動的事情，正是在梅執禮眼皮下發生，當街拳打郭保坤壹事，梅執禮可是給範府幫了不少忙。
　　“您不在朝中呆著，卻偏要跑燕京來做甚？”範閑笑著問道。
　　梅執禮壓低聲音笑道：“京都府尹哪裏是人做的？還是趕緊跑遠些的好。”
　　壹老壹少二人哈哈大笑起來，梅執禮斜乜看著王誌昆，說不出地得意，心想妳走淡泊公的門路，那是靠著自己女兒，我可是靠著他的父母，誰親誰疏，自己看著辦吧。
　　範閑失笑道：“您這話說的……我看孫大人倒沒覺著困難。”
　　此言壹出，便是王誌昆也忍不住捋須笑了起來，心想小公爺果然刻薄得狠，如今官場上誰不知道這位因禍得福的京都府尹孫敬修，如果不是他女兒把他賣了，只怕他早就死了，當然，官場上每每說到此事，都會忍不住賊眉鼠眼地討論壹下，那位大義滅親的孫小姐，究竟被小範大人禍害到了什麽地步，居然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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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閑此行燕京只是路過，他主要的目的是要去東夷城，參加四顧劍最後壹次的劍廬開廬。滿天下人都知道，這壹次開廬，大概是這位大宗師最後壹次與世人相見，而此次開廬儀式辦得也極為盛大，不僅是東夷城及城周的那些諸侯小國各有貴人前去見禮，便是北齊南慶這當世兩大勢力，也都受到了邀請。
　　所有人都在猜測，四顧劍大概是要借這最後壹次開廬，來決定東夷城將來會投向何方。所以北齊和南慶朝廷都不敢怠慢，紛紛派出代表人物，而範閑因為王十三郎的關系，當然成了南慶的代表。
　　至於欽差儀仗會順路將王曈兒帶回燕京，則是因為大皇子納側妃壹事已成定局，六月的時候，便要準備入門，只是側妃的名聲總是不好聽，陛下為了王誌昆府上的臉面，所以格外重視，讓這位小姐先行回家鄉，再千裏迢迢接回京都。在範閑看來，這純屬吃多了沒事兒幹，但王家感念聖恩，欣喜異常，只好累了自己。
　　當夜，範閑壹行人便在都督府歇下了，王曈兒樂滋滋地給範閑行過禮後，便跑回了自己的閨房，等著嬤嬤們教出嫁的規矩。
　　酒席上，王誌昆有些尷尬地看著範閑，說道：“這幾個月，真是勞煩小公爺費心了。”
　　大都督心知肚明，大殿下對於納側妃壹事的態度，雖然他很欣賞大殿下，也願意自己的女兒嫁給對方，但是身為人父，總是擔心自己的女兒，他清楚，如果不是小範大人擔起了此事，只怕事情要麻煩許多。
　　範閑笑了笑，沒有說這件事情，垂下眼簾輕聲問道：“北齊去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