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三章 北方有變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8
“必須要去。”這四個字王誌昆並沒有說出口,他只是冷冷地看了壹眼營帳裏的這些將領,拍了拍桌子,語重心長說道:“本都督不理會這些黑騎是誰的人,本帥只知道,樞密院的冬練指令裏說得清楚,燕京營三千騎入東夷,誰也不能攔阻!”
三千名燕京士兵只是試探,是先頭部隊,是朝廷壹步壹步地向大皇子進逼,所展現出來的態度。王誌昆的雙眼微瞇,眸中寒光漸起,將聲音擠成壹道冰線:“再怎麽說,大殿下領著的壹萬軍士,終歸是我大慶子民,大殿下不可能冒著嘩變的風險,帶著那些兵士來阻擋,所以眼下的問題,就是布在牛頭山壹帶的壹千黑騎。後日再行將樞密院調令傳給對方,若對方還是不肯讓路……那只能證明,他們不再是我們大慶的軍隊。”
“但……陛下對小範大人的態度還是不明確。”壹位將領憂心忡忡說道。如果燕京營真的與黑騎幹起來,便等若是正式與範閑壹系的勢力撕破臉,眼下京裏的氣氛很微妙,燕京城裏的將領們,並不清楚宮裏那位,究竟準備怎樣處置範閑,如果只是想冷範閑壹冷,那麽如果燕京營下的手太黑太重,將來就不好圓回來了。
營帳深在燕京城中,其實卻是間極闊大的房間,只不過用了壹個軍事色彩極濃烈的名字。此時在屋內的這些將領,全部是王誌昆的嫡系親信,所以很多話說起來也比較沒有忌諱,有些事情也可以說透壹些。
先前那名將領所言之擔憂,其實也是王誌昆心中的擔憂。陛下確實已經清除了範閑的所有官職,可是壹直沒有真的問罪,誰知道將來的局勢會發展成什麽模樣?
燕京城外,牛頭山下那壹千名帶著幽冥味道的黑色騎兵,確實是壹股很強悍的力量。然而王誌昆領兵二十年,燕京大營下轄十萬精兵,單以人數和裝備論,實在是慶國五路邊兵之首,怎麽也不可能沖不破這壹千黑騎的封鎖線。
眼下的問題是,燕京方面根本不可能全兵投入。壹旦戰火燃起,東夷城只是名義上的歸屬,人心卻根本未定,只怕會真的導致慶國第壹場真正內戰。
這種歷史責任,王誌昆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承擔的,尤其是他在軍中的地位已經攀至了頂端,無論在沙場上再立任何功勞,頂多是像葉帥壹樣回到京都,成為樞密院正使,在名譽上再有所進展,可實際上卻沒有任何好處,對於這位燕京大都督來說,人生留給他奮鬥的余地已經很少了。
所以他必須為自己的家族嫡系考慮,為將來考慮。眼下雖然陛下依然傲視天下,可是陛下終究已經老了……將來總會有去的那壹天,如果此次範閑能夠從這次風波裏熬過來……不,就算範閑熬不過來,可是將來等三皇子坐上了龍椅,以他與範閑的情義,難道會容忍自己?
王誌昆的眉頭皺得極緊,他畢竟是壹位軍方大帥,精於沙場上的謀略,卻難以註意到細節處的動靜,京都選秀的事情,並沒有讓他了解陛下的打算。他的眉頭皺緊又松,終於下了決心,冷聲說道:“後日再動。若再有人敢攔,直接繳了他們的械!”
……
……
所有的燕京將領們各懷心思,憂心忡忡地離開了營帳,因為他們不清楚,後日的軍事行動會不會真的與黑騎發生沖突,更不知道東夷城裏的那位大殿下,會不會真的領著那壹萬名精銳東歸,與慶國邊軍正面相抗,總結成壹句話就是,這些慶國的忠誠將領們,憂心於慶國第壹次內戰,會不會就在自己管轄的地方爆發。
王大都督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然而當天晚上他就去了梅府,找到了燕京城文官首領梅執禮。
梅執禮是柳國公門生,與範系雖然相交不深,但與範閑也算相熟,在聽到王大帥的誠懇求教之後,這位梅大人淡然地問了王誌昆壹句話。
“曈兒還在京都吧?”梅執禮打從慶歷四年離開京都府尹的位置,便來到了燕京城,與王大都督軍政配合融洽,極少多事,而王大都督也深深了解這位梅大人的眼光與謀略,單說這位大人能從京都府尹的位置上全身而退,就知道此人在官場之中的能耐了,二人私交不錯,所以梅大人稱王家小姐也如對待晚輩壹般自然,只稱了曈兒二字。
壹聽到曈兒兩個字,王大都督面色不變,那顆被沙場冰雪打磨得異常堅韌的心,卻是不自期地抖了壹抖。他知道梅執禮想點明的是什麽事情。
王曈兒今年六月間已經入了和親王府,成為大皇子的側妃,而且這位小姐在成親之前,整整被範閑耳提面命,教訓了數月時間。不止京都燕京,其實天下大多數人都知曉,除了範門四子之外,範閑還有三位身份尊貴的學生,壹是三皇子,二是葉家小姐葉靈兒,這第三位,則是燕京大都督王府上的這位小姐。
南慶天下,首重孝字,次重師字,以燕京王府與範閑之間的關系,那壹千名黑騎攔在牛頭山下,則顯得有些復雜起來。王誌昆看了壹眼梅執禮,沈默半晌後說道:“宮中有旨,樞密院有令,即便將來會惹些議論,這事兒也總得做下去。”
“大都督誤會了。”梅執禮眼觀鼻,鼻觀心,他逃離京都政治漩渦已有數年,本不打算摻和進這件大事之中,只是他出身國公府,與宮裏那位宜貴嬪,三皇子之間的瓜葛太過深厚,如今雖然身在燕京,可將來真想逃,恐怕也是極難逃掉,所以今天夜裏,他才會在王誌昆的面前,把這些話講透。
“小範大人和曈兒之間的師生關系,固然可慮,而最關鍵的……還是……”梅執禮嘆了口氣,望著王誌昆說道:“妳要往東夷城發兵,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大殿下已經根本不聽京都的旨意了,而曈兒……卻是王府的側妃,妳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若大殿下真的占東夷自立為王,就算妳集燕京十萬兵力將東夷打下來,曈兒在王府裏如何自處?”
王誌昆替南慶鎮守邊疆多年,飽受苦寒,到了不惑之年卻多了個女兒,自是當寶貝壹樣疼愛,自然不免驕縱,這才造就了王曈兒那些不良的習氣,也虧得是範閑將這位王曈兒的壞脾氣強行打壓了下來,每每思及此事,王誌昆暗中對小範大人倒是有幾分感激之情。只是今天被梅執禮這樣壹點,他不由地怔怔說道:“莫非小範大人早就預估到了如今的局面?所以當初他才會出乎眾人意料,以太常寺正卿的身份促成大殿下娶曈兒壹事?”
想到此點,王誌昆的心裏壹寒,沒有想到那位小公爺竟然會深謀遠慮至此,實在是令人心悸。
眼下王誌昆的立場著實有些尷尬,燕京大營雖然實力雄厚,可是刀鋒所向之東夷,卻已經是大皇子和範閑的勢力範圍,偏生這兩位年輕的權貴與王誌昆之間又有解脫不開的幹系,壹位是他的女婿,另壹位則是他女兒的先生。
梅執禮沈忖片刻後說道:“至於當初小範大人究竟是怎樣想的,妳我如今再行猜忖也沒有意思,只是有句話必須提醒大都督……此間的問題,我能想到,宮裏那位自然也能想到,偏生宮裏卻對燕京壹直沒有什麽處置。”
他擡起頭來,淡淡地看了王誌昆壹眼,說道:“若小範大人當初真是預判到了如今局勢,只能說他眼光深遠。大都督您坐鎮燕京,偏生針對的是東夷城,陛下若疑妳用心不夠,不論換誰來此,只怕都難以凝結燕京軍心,如此壹來,東夷城的安全自然多了幾分保障。”
“我對陛下的忠誠,日月可昭,範閑若想利用此點,那是不成的。”王誌昆的話語裏並沒有什麽怒意。
梅執禮點了點頭,說道:“很明顯,小範大人的這手安排沒有起到作用。京都方面對燕京城壹直沒有什麽動作,陛下終究是位明主,對大都督信任有加……甚至此次樞密院的軍令和宮裏的密旨,其實都是陛下給大都督您的壹次考驗。”
王誌昆凜然,抱拳壹禮,說道:“受教。”
梅執禮的臉色卻依然凝重,緩緩說道:“可是大都督您真的就不再考慮曈兒?考慮天下間的議論?若真能壹戰而服東夷城,您自然是我大慶的功臣,可壹旦內戰禍起,戰火綿連……各方的壓力就都會堆到了妳的身上。”
“可是能有什麽法子?若真的壓兵不動,則是愧對陛下的信任。”王誌昆眉頭壹挑,沈重說道:“京都之中的沖突,最終還是要落在沙場之上。身為陛下的臣子,有許多事情……不得不做。”
“不得不做,不得……則不做。”梅執禮靜靜地看著他,沈默片刻後咬牙說道:“說句不臣之言,這畢竟是天子家事,妳我這些做臣子的,當然要忠於陛下,但若慶國真的鬧出內戰來,妳我如何向天下交代?京都之變,應該是落於沙場之上,但那位小範大人和陛下很明顯並不希望這種動蕩會波及得太過深遠,不然陛下也不會壹直給小範大人留著口氣,小範大人也不會在京都老老實實地當這個富貴閑人。”
“那兩位都在守著那根底線,大都督後日出兵也請謹記這個底線,威逼可,進犯可,可若要真的流血成河,我看……殊為不智,只怕陛下要的也不是這個結果。”
“可對方是黑騎,那群監察院的狼崽子可不會懂得什麽叫退讓。”王誌昆閉著眼睛說道:“這個分寸太難把握了,既要出兵,又不能真打,既不能誤了陛下的大計,又要防止事態擴展得太過嚴重。”
說到此節,王大都督深深地嘆了口氣,他這壹輩子在刀光劍影裏度過,卻從來沒有遇到過如今這種復雜的局面。要打便打,那是最簡單的,哪怕對方是範閑,是大皇子,可若真的將帝國的東部打亂了,陛下又會不高興。
“陛下既然有密旨,打是要打的,至少也要真正地對峙起來,將黑騎那方面的氣勢壓下去。”梅執禮微垂眼簾說道:“宮裏的旨意必須執行,風雨壓山般壓過去,黑騎能抗幾日?他們雖然是壹群殺人如麻的冷血騎兵,但畢竟大殿下不是,小範大人也不是。”
“這種局面維持不了幾日,最後終究是要撕破臉的。”王誌昆看著他提醒道:“陛下的旨意在這裏,我不想讓陛下他老人家誤以為我辦事不力。”
“不,壹定會有某個機會,讓燕京和東夷城之間的局勢穩定下來。”梅執禮看著他忽然微微笑了,說道:“小範大人花了這麽大的氣力在曈兒的身上,在妳和大皇子的關系身上,為的便是想謀求眼下雙方之間的平衡。至於陛下的那道旨意……我想他壹定有辦法讓這個事情了結了。”
“雖然旨意難違,但本督確實不想與我大慶的兒郎們在沙場上相見。”王誌昆的眉頭皺得極深,半晌後緩緩說道:“只是我看不出來眼下的局勢,有任何辦法既可以讓本督不誤旨意,又能從牛頭山前撤兵而回。”
“那就要看小範大人的手段了。”梅執禮平靜地伸出壹個手指頭,“想依舊維持下去,需要壹個變數。這個變數是什麽,我們不知道,但小範大人壹定知道。”
王誌昆嘆息道:“我並不相信他能做到這點,但如果他真能在五天之內找出這個變數,我只怕也要像曈兒壹樣,對他佩服不已了。”
……
……
兩日後,燕京城內城外壹片肅殺氣氛,從各處軍營裏匯攏而來的邊軍們集合於城前,向著東方開拔,只不過行了半日時間,便已經與前番派出的三千名燕京營士兵會合,來到了牛頭山腳下。
壹條官道從牛頭山腳下經過,穿過那些金黃艷紅的深秋山林邊緣,向著東海之濱的方向延伸,順著這條道路行走,大軍可以直抵東夷城。
黑壓壓的軍隊集結於此,旌旗迎風飄揚,騎兵輕甲覆身,殺氣騰騰,這支軍隊共計已經超過了萬人,氣勢看上去煞是駭人。
然而就是這樣壹支來勢洶洶的慶國邊兵,卻被滯留在了牛頭山下,壹步不得進,因為山下那條官道的入口處,有整整三排全身黑甲的騎兵正在嚴陣以待。
只有三排,共計百余人的黑色騎兵,卻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陰寒味道,攔在了官道正中。而兩邊的緩坡山腰之上,則是兩道更加濃郁的黑色墨線,亦是黑騎。
燕京大都督王誌昆為了向陛下展露忠誠,這壹次的試探可謂是下足了血本,足足派了壹萬名邊軍過來。大都督自己當然不會親自帶兵,領兵的是他的壹名親信將領,已經得到了密令。
這位將領看著遠方官道上的黑色騎兵,心裏有些發寒。慶國軍方對於監察院六處的黑騎是聞名已久,也是嫉妒已久,因為對方擁有最好的裝備,最好的戰馬,渾身上下的輕甲全部是內庫三大坊親自打造,完全是用金子堆出來的戰鬥力。
軍方內部壹直有黑騎不過千,過千不可敵的傳說,這固然是因為在這數十年間的幾次合作之中,慶國軍方將領們深深知道這些黑騎的厲害,也是因為慶律和旨意當中,嚴苛將黑騎數量限制在壹千名以下的原因。
當然,也有軍方將領並不服氣,慶軍之精銳名震天下,不論是定州騎兵還是北大營的長箭大營,都是威名赫赫之輩,怎麽甘心讓監察院的壹只附屬騎兵便搶去了所有風采。
然而三年前京都叛亂壹役,範閑帶著五百黑騎潛入京都,在正陽門下壹場血腥廝殺,黑騎像來自冥間的殺神壹般,在無數雙目光之前,生生攪碎了叛軍騎兵大隊。
那可是老秦家的精銳!甚至連秦恒都被黑騎槍挑而死!這個鐵壹般的事實,讓慶國軍方真正了解了黑騎的厲害,再也沒有人敢小瞧對方,甚至在心裏產生了某種難以言表的恐懼。
這名燕京將領瞇眼看著那些黑騎正前方的那孤單壹騎,從對方的銀面具上,很清楚地知道了對方的身份,監察院六處黑騎統領,銀面荊戈!
燕京將領心頭微寒,因為他知道對面這個黑騎統領,便是那個壹槍挑了秦恒的猛將。
思忖片刻,這名燕京將領帶著幾名親兵,壹夾馬腹,在嗒嗒聲中,向著黑騎的防禦陣線靠了過去。
“荊統領。”燕京將領吩咐屬下遞過樞密院的調兵軍令,沈聲說道:“還請貴方讓路。”
荊戈沈默地接過那封樞密院調令,看了兩眼後說道:“本部只受監察院轄制,至今未曾收到院令,所以……恕難從命。”
大皇子領著壹萬精兵其實也駐紮在離牛頭山不遠的宋國境內,只是為了應付朝廷的質詢,他不可能親自領兵來攔,只好將這個差使交給了黑騎。
荊戈臉上的面具泛著寒冷的銀光,望著對面密密麻麻的燕京軍隊,沈聲說道:“我奉命駐守東夷,嚴禁不相幹人等入內,若有人敢妄入壹步……殺無赦。”
他的這句話說得很清楚,很平靜,卻夾著壹股令人不敢置疑的肯定。
奉命駐守東夷?奉的誰的命?小範大人的?可是如今範閑早已不是監察院的院長,至於什麽只聽監察院院令調遣更是笑話,若言冰雲真的派監察院官員前來調兵,只怕這些黑騎會很幹凈利落地壹刀斬了來人,再將院令燒成壹團黑灰。
這句話令燕京將領心頭微寒微怒,寒聲說道:“這是朝廷的旨意。莫非妳們要抗旨不成?”
荊戈沒有回答這句話,只是進行完了應該進行的談話之後,提醒道:“不要想著繞道進東夷,本部不想翻山越嶺去繳妳們的械。”說完這句話,他壹領馬韁,回到了那些肅然以應的黑色騎兵之中,橫掛在鞍旁的那根鐵槍閃耀著寒芒。
燕京將領深深地吸了壹口氣,強行壓抑下心頭的怒火,瞇眼觀察著近在咫尺的這些黑色騎兵。看了片刻之後,他不得不承認,對方的裝備遠遠優於自己,只看那些裝備的重量,就可以知道,這些騎兵的單兵素質乃至戰馬的素質,都遠在燕京大營將官之上……
雖然只有壹千人,可是對著這壹千個殺神,要付出盡量少流血的代價突進去,這談何容易?
……
……
燕京大營與黑騎的真正對峙進入到了第三天,也正是王大都督計算中的第五天。雙方偶爾有些小摩擦,燕京方面的戰意與火氣已經湧上來了,而黑騎那方人數雖少,卻依然是冷漠得不似常人,也不怎麽激動。
正是劍拔弩張之時,王大都督也覺得熬不下去了,必須要給這些黑騎壹個教訓。因為陛下的旨意在此,能夠等上五天,他已經是給足了範閑和大皇子時間做反應,如果燕京方面依然維持著對峙的局勢,無法進入東夷,只怕京都裏的皇帝陛下會震怒異常。
就在王誌昆準備簽發軍令,強行進入牛頭山壹線,向黑騎發起沖鋒的那壹刻,忽然間,壹名將領面色微凝地拿著壹封戰報,快步沖入了都督府內。
王誌昆瞇眼看著戰報上的內容,心內壹片寒冷。他沒有想到,範閑居然真的能夠在大慶的北方鬧出變數來,而且這個變數是自己怎麽想也想不到的變數!
他知道自己的軍隊可以撤回來了,既沒有違逆陛下的旨意,也沒有讓內戰爆發在自己管轄的範圍內。這本來是件極為美妙的事情,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王誌昆的眼眸裏沒有壹絲平靜,滿是憂慮。
軍報來自滄州北大營,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本在北齊上京休養的上杉虎,忽然回到了邊境線上,率十萬雄師直撲南線,已經壓到了滄州以北七十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