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會說話的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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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秋。
空洞的辦公室裏,慘白的白熾燈下,中年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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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相依為命

青山 by 會說話的肘子

2025-2-12 18:27

  清晨,雞鳴聲未響,陳跡睜開眼睛,赫然看見自己枕邊放了五枚小小的銀錠。
  是雲羊承諾的報酬,可他不知道對方是怎麽潛入醫館的,也不知道對方是何時潛入的,仿佛這五枚銀錠憑空便出現在這裏了。
  這不僅是雲羊的報酬,同樣也是對方的壹種警告。
  陳跡默默起身換上喜餅送來的新衣服,展開壹看,竟還是壹件藏青色的立領大襟長袍,立領處兩粒紐扣都用了銀飾,比他先前穿的衣服強了好些個檔次。
  這壹套衣服,怕是就得好幾兩銀子吧?
  可惜的是,喜餅只送來衣服和內襟、褲子,卻沒有送靴子和腰帶,以至於陳跡穿上這立領大襟之後,腳上還是那雙破布鞋,腰間系的還是壹條寬麻帶……
  陳跡樂了,自己似乎有些不倫不類。
  管他呢,壹個小學徒窮講究什麽,以後賺了錢再補上。
  待到雞鳴聲響,陳跡出了門,恰好對面糧油鋪子正在卸下門板。
  “老板娘早上好啊,”陳跡笑著進了糧鋪。
  “喲,小陳大夫要買點什麽?”老板娘正忙著要開業呢,見他壹大早進門,立刻放下手上的事情。
  “壹斤小米多少錢?”陳跡問道。
  “別人來問就是八文錢,給小陳大夫妳的話,六文錢,”老板娘笑著說道。
  “壹斤大米多少錢?”
  “九文,這個便宜不了,您見諒。”
  這年頭醫生稀缺,行業地位相對較高,陳跡的師父可是朝廷正兒八經的從七品太醫,所以街坊鄰居對陳跡都還算客氣。
  “那給我來五斤小米,五斤大米……再打壹壺香油吧,對了,還有壹掛臘肉!”陳跡說道。
  老板娘眉開眼笑:“好嘞,總共壹百九十五文錢,收您壹百九十。”
  陳跡將那枚壹兩的銀錠破開,換了幾串銅錢寄存在糧油鋪子晚上來取,自己則拎著大大小小的包裹走了。
  包裹由稻草編成的帶子穿起來,勒得他手都有點疼了,但心情還是好的。
  買東西是為了休沐回家,陳跡思索著,以他自己的生活狀況來看,他家裏的條件恐怕也不太好。
  按照師父先前透露的信息,自己父親應該是在河堤上務工吧?
  對方在這種條件下,還幫自己給師父奉上拜師禮、尋壹個好前程,應該也是舉全家之力了。
  這讓陳跡有些觸動,甚至對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家人有些好奇。
  陳家住在翠雲巷,他找街邊鋪面的老板打聽位置,壹路往洛城北邊走去。
  上午的洛城熱鬧了壹些,他看見有人趕著牛車經過,牛車上還擺著好幾個麻袋,也不知道裏面裝著什麽,像是去趕集壹樣。
  還有商隊自北邊入城關,馬車上摞著抻好的皮貨,將要入冬,這便是貴人們之間最炙手可熱的貨物。
  據說東市最有名的勾欄瓦肆之地名叫紅衣巷,頭牌姑娘尋常不接客,可若是富商奉上壹件白貂皮草,必可壹親芳澤。
  路邊有頑童追逐嬉戲,嘴裏喊著童謠,手裏拿著自家做的小風車。
  婦人們在城中穿過的小河旁壹邊洗衣服,壹邊打趣聊天,時不時發出哄笑聲。
  陳跡來到翠雲巷,他尋壹攤主問道:“大爺,請問關東陳家住哪壹戶啊?”
  大爺看了他壹眼:“這不是陳跡麽,自己家在哪還用問?”
  陳跡:“……”
  合著是熟人。
  他遲疑半天沒敢再多問,只是拎著東西往巷裏走去。
  這時,前方有嘈雜聲:“管家,管家,這燈籠掛哪?”
  壹個男人的刻薄聲音,不耐煩道:“什麽事都得我教妳們嗎?掛石獅子頭頂的房檐上,那留著掛鉤呢!快點快點,兩位少爺馬上就要回來了,再墨跡仔細妳們的皮!”
  陳跡看著這壹戶張燈結彩,也不知道有什麽喜慶的事情,只是他越看越覺得不對,卻見這戶人家的門前牌匾上寫著……陳府。
  難道翠雲巷裏還有兩個陳府?
  這戶人家門楣鮮亮,朱漆正門與石獅子雖不說有多氣派,但也絕不是普通人家。
  “……這應該不是我家吧?”陳跡嘀咕道。
  “陳跡?”那位留著八字胡的管家看過來,疑惑道:“妳怎麽回來了?”
  陳跡猶豫了壹秒:“我今日休沐。”
  管家道:“正好,妳個子高壹些,過來上梯子把燈籠掛上去。”
  “哦。”
  陳跡將手裏的包裹放在壹旁地上,爬上梯子掛燈籠。
  管家在壹旁指揮著其他丫鬟:“來來來,拿盆水來,門前灑灑水,免得等會兒兩位少爺回來的時候揚起塵土。壹群笨手笨腳的,好歹是洛城同知大人家的奴婢,叫人瞧見了都得笑話妳們不懂規矩!”
  說著,管家看到地上的那些包裹:“誰放這裏的,趕緊拿壹邊去別礙事。”
  陳跡平靜的從梯子上下來:“管家,我……”
  管家恍然:“是來要學銀吧,前陣子老爺交代過這事,可妳看我這腦子給忙忘了,這才沒給妳送去。”
  他命人從賬房拎出壹串銅錢來,應有三百枚:“省著點用啊,如今世道艱難,咱陳家也不容易。”
  陳跡直到這壹刻都還沒明白,自己在這陳府裏到底是個什麽身份。
  遠方傳來馬蹄聲,嘈雜鼎沸的議論聲也從翠雲巷外飄搖而來:“陳家大少爺、二少爺回來了!這壹去東林書院便是三年,回來竟有些認不出來了呢。”
  “大少爺、二少爺生得越發俊俏了。”
  陳跡看去,正見到兩名年輕人騎白馬穿進巷子,他們身穿青色錦袍,袍面上還繡著清幽淡雅的花紋,光是這繡工便知道價格不菲。
  兩名年輕人腳踩雲頭靴,腰帶上各墜著壹塊青玉,胸前垂掛著珠玉墜領,面相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風姿卓絕。
  管家湊上前去,笑著牽起韁繩:“東林書院學成歸來,兩位少爺今年會試必壹鳴驚人!”
  兩位少爺跳下馬來,將手裏皮鞭遞到丫鬟手上,笑著說道:“管家這幾年倒是多了些白發,看來為府內操勞了。”
  “哪裏哪裏,都是分內之事……老爺本在河堤上監修水利,前些日子聽說妳們要回,專程趕回來等著妳們呢,快去給他問安吧!”
  吵吵鬧鬧間,眾人隨著兩位少爺壹並進入府內,他們經過陳跡身邊時竟壹眼都沒多看。
  並不是故作姿態,他們似乎真的沒認出陳跡是誰,或者說認不認得出也並不重要。
  原本熱熱鬧鬧的陳府門前已經冷落下來,陳跡站在門口沈默不語,仿佛這個世界將他遺忘了。
  陳跡仔細思索著,師父應是知道他家境的,但師父好像確實從未提過他家是因為窮才交不起學銀,也沒說過他父親在河堤上到底是幹什麽的。
  當初師父之所以那麽生氣,也是因為知道他家明明有錢,卻還是拖著不願意交學銀。
  洛城同知,與劉明顯壹樣,從五品官員。
  陳跡看著頭頂“陳府”的匾額,最終沒有踏進那扇朱門,少年只是彎腰將那串三百枚銅錢放置門口,再提上自己帶來的那些包裹返身而去。
  巷口的大爺看著他的背影,唏噓起來:“有娘的嫡子和沒娘的庶子,雲泥之別喲。”
  陳跡回到安西街,從糧油店取了銅錢,老板娘有些詫異:“小陳大夫,怎麽原樣把東西拎回來了,我們這可不能退貨啊。”
  他笑了笑:“不退,拎回去孝敬師父。”
  待他回了醫館,姚老頭擡眼瞥他:“不是讓妳休沐嗎,這麽快就回來了?”
  陳跡數了五百六十枚銅錢出來:“師父,這是我家裏給的錢,補上欠您的學銀和藥錢,手裏這些包裹也是家裏托我帶給您的。”
  姚老頭撇撇嘴:“妳家總算懂事了,沒想到妳父親去監修個河堤,還能順帶著修修腦子。”
  陳跡:“……您是因為嘴太毒,被貶來洛城的吧?”
  ……
  ……
  夜晚,陳跡坐在醫館正堂,靜靜地摘抄著傷寒病理知識點,回頭間烏雲已經蹲在他身後的櫃臺上,嘴裏還叼著個藍布小包袱。
  “妳打算離家出走?”
  “想什麽呢,”烏雲猶豫了幾秒後問道:“妳能不能帶我去趟清平巷?”
  “已經很晚了,我怕黑。”
  “妳猜我信不信?”
  陳跡嘆了口氣:“好吧,我帶妳去,可妳去清平巷幹嘛?”
  “我現在不想說!”
  清平巷在哪?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
  陳跡想了想說道:“那個……我明晚再帶妳去,今天不太方便。”
  “今天為什麽不行?!”
  “我不知道清平巷在哪……”陳跡說道:“妳不用這麽看著我,我雖然沒法解釋為什麽,但我確實不知道清平巷在哪。”
  烏雲思考片刻:“我知道。”
  門外有打更人經過,他壹邊敲著更,壹邊吆喝道:“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已是寅時,淩晨3點。
  洛城也不復白天的熱鬧與繁華。
  陳跡悄悄將醫館的門板合上,跟著烏雲走進黑夜。
  他將先前那個小小的藍布包裹捆在烏雲背上,看起來還蠻可愛的,也能讓他在黑夜不至於丟失烏雲的蹤跡……烏雲實在太黑了。
  壹路上,烏雲似在憑借記憶來辨認著方向,壹會兒嗅嗅這裏,壹會兒嗅嗅那裏。
  壹人壹貓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壹個時辰,中間還走錯路好幾次。
  陳跡也並不催促,他看出來了,今晚去清平巷這件事,壹定對烏雲非常重要。
  他有足夠的耐心。
  終於,烏雲在壹條小巷子裏停下腳步,它呆呆的望著緊閉的房門。
  “是這裏嗎?”陳跡問道。
  “是這裏。”
  “我來敲門?”
  “不行!”
  烏雲對著門內叫了兩聲,呼喚著什麽。
  但叫聲除了引來兩只野貓以外,並沒有發生什麽。
  “我要翻進去看看,妳在這裏等我。”烏雲在墻上稍壹助力便飛躍到院子裏去,速度快得像是拉出殘影,格外矯健。
  陳跡靠在小巷子裏安心等待,沒過壹會兒,烏雲竟去而復返,情緒明顯低落了很多:“走吧。”
  “事情辦完了?”
  “嗯。”
  “什麽事?”
  烏雲停下腳步,回頭張望著那扇門:“我想媽媽了。”
  陳跡沈默,貓也會想媽媽的。
  烏雲出神道:“她也未必會想我,但我就是想來看看……而且我以後不是要跟妳闖蕩江湖麽,得帶妳來,讓她看看妳。”
  陳跡問道:“她不在家嗎?”
  烏雲聲音漸低:“應該也被賣了吧,她的籠子、飯盆都不在了。”
  “幫妳找找她?”
  “不找了,這就是貓的宿命。”
  “妳帶的小包袱裏面是?”
  “我偷藏了壹點小魚幹想帶給她來著。”
  陳跡站在小巷子裏的黑暗中沈默了,他彎腰將烏雲攬在懷裏往醫館方向走去。
  烏雲沒有掙紮,它只是窩成壹小團,用毛茸茸的尾巴蓋住了腦袋。
  青石板上的腳步聲吧嗒吧嗒,少年的背影瘦削卻挺拔。
  “陳跡,妳的媽媽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是壹個很溫柔的人,”陳跡不願再多說什麽,仿佛記憶是壹種如同呼吸般的溫熱氣流,從嘴巴裏說出來,它們就跑掉了。
  他抱著烏雲走在洛城長街上,幾個月大的烏雲小小壹只,縮起來時,也才兩個巴掌那麽大。
  陳跡忽然想好好活下去了。
  “烏雲?”
  “嗯?”
  “相依為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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