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乳母
青山 by 會說話的肘子
2025-2-12 18:27
銘泉苑外的青石板上沒有積雪,王貴額頭貼在石板上,只覺得石板上的冰冷觸覺如刀子,幾乎要將他的頭顱割開
王貴就這麽跪伏著,等待陳跡出現。
可陳跡遲遲沒有出現。
銘泉苑不遠處便是丫鬟們居住的群芳苑,寢房內有丫鬟聽見王貴的呼喊聲,披著衣服出門看熱鬧,壹時間寢院門前擠了好幾個腦袋。天寒地凍的深夜,小丫鬟們凍得雙手發紫、鼻頭通紅,卻不願錯過這壹出好戲。
壹位身形纖瘦的丫鬟瞇起眼睛看去,仔細辨認著王貴的背影:“那不是管家嗎?
有稍年長的丫鬟鄙夷道:“他可不是什麽管家了,叫他王貴。”纖瘦的丫鬟噢了壹聲:”王貴這是被杖責了壹頓,向三公子服軟了?妳們看他背上,還流著血呢,再跪會兒怕是要凍死了。”年長的丫鬟往壹旁唾了壹口:“活該!這些年除了公子、老爺、夫人身邊的壹等丫鬟,誰沒被他揩過油?”陳府丫鬟分三等。
第壹等在東家身邊伺候,月銀最高,地位也最高。第二等是管著府中雜事的丫鬟、健仆,每個二等丫鬟、健仆手底下管著七八個三等丫鬟,也算活得舒坦。
最慘的便是眼下這群三等丫鬟,月銀極低,與二三十人住在壹起,想嫁人也只能嫁給陳府田莊上的佃戶、鋪子裏的夥計。
此時,丫鬟們遲遲不見陳跡身形,小聲嘰嘰喳喳著:”奇怪,三公子往日裏最是心軟懦弱,王貴都這麽求他了,為何還不見他出來?纖瘦的丫鬟壓低了聲音:“興許是出去學醫兩年變了性子呢?”那位年長的丫鬟嗤笑壹聲:“不可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壹個人的性子可不會隨隨便便改了的。”說到此處,她回頭看向身後的壹位小丫鬟,對方梳著簡單的雙丫髻,圓圓的臉還很稚嫩。
年長的丫鬟對她說道:”小滿,妳以前可是在三公子身邊同候著的,他如今回來了,妳怎麽不去求夫人將妳重新安排給三公子?”那梳著雙丫髻的丫罍’小滿’低聲嘀咕道:“立秋姐,我不去,跟著他壹天天凈受窩囊氣了。””立秋恨鐵不成鋼的拿指尖點了壹下小滿的腦門:“”不成器的東西,妳回他身邊不就又變成壹等丫鬟了嗎,月銀可是直直漲三百文呢。妳若嫌棄他,熬到年齡嫁出府去就好,還能落壹份嫁妝,總比我們嫁給佃戶、車夫強。”小滿低著頭:”我也不是嫌棄他,就是看他那麽窩囊,難受。反正誰愛去誰去,漲那三百文銅錢的月銀,還不夠受窩囊氣的….立秋姐,我想留在洛城,這樣壹來也不用同候誰,在這老死算了。’“不嫁人?”
“不嫁人。”
立秋低聲道:“妳不知道吧,三公子如今從那新籌建的制備局領了兩千五百兩銀子,日子好起來了。小滿眼睛瞪大:“這麽多?”
立秋壹邊哈氣搓著冰冷的雙手,壹邊隨口說道:”如今跟著三公子,雖然會受點氣,但他心軟。等妳出嫁的時候妳好好求他壹下,指不定能落壹份豐厚的嫁妝。此時,有丫鬟輕咦道:“三公子難道真的變了性子,狠下心來了?真打算讓王貴凍死在這?”小滿撇撒嘴:“怎麽可能。”
話音落,銘泉苑的院門吱呀壹聲打開了。
小滿趕忙道:“妳看,我就說吧。”
黑夜裏,陳跡拉開院門,披著大氅站在門檻內,平靜問道:“管家大半夜的來我門前跪著做什麽?”王貴慌忙道:“小人已經不是管家了,三公子喊我王貴即可。小人今夜來此,只求三公子寬宏大量,饒了小人吧。
陳跡漫不經心道:“杖責妳是陳大人的決定,來求我也沒用。”
王貴以頭搶地,腦門在青石板上磕出血來:“三公子大人有大量,過往之事都是小人不對,您若有氣,就抽小人壹頓。只是小人家中老母六十有七,還在京中等著小人回去,您若不原諒小人,小人怕是給她養老送終的機會都沒了.
陳跡不動聲色。
寧朝以孝道治天下乃是太祖祖訓,便是劉閣老、王道聖這樣的人物,父親去世了也得辭官回家丁憂,蹉跎三年
王貴在寒冬臘月脫光了上衣來負荊請罪,想要回京好侍奉生母,已是然悔過、舍生求仁之意。
若陳跡接受了王貴的負荊請罪,便是壹段儒林佳話,彰顯陳跡的仁義之心;若陳跡讓王貴凍死在這裏,便是不仁,傳揚出去有損陳家顏面。
王貴也並非真要求得自己原諒,而是要演壹出苦肉計。
這苦肉計也不是演給自己看的,而是演給陳禮欽。對方賭的是,陳禮欽會顧忌陳家顏面,也會顧及乳母情誼。
陳跡思索片刻:“妳想奉侍生母乃至純至孝之心,我自然願意成全。
王貴擡起頭,眼中希冀:“三公子原諒小人了?小人可隨您壹起回京?
陳跡笑了笑說道:“我是說,我遣人將妳母親接來洛城就好了。”
“啊?”王貴失神了片刻。
陳跡指著這座陳府:“待我們去了京城之後,這裏便要空置下來。我來出車馬費,將妳母親接來,到時候妳便將她安置在我這銘泉苑裏,豈不美哉?洛城山清水秀、人傑地靈,恰是個養老的好地方。“這…”王貴遲疑著,他眼珠子輕微轉動,很快便反應過來:”三公子,小人的母親年事已高、氣血皆虛,恐怕受不起這幾百裏的車馬勞頓。”陳跡算了算時間:“若乘快船走大運河的話,由南向北,十日便到。”
王貴硬著頭皮:“小人母親暈船。”
陳跡嘆息壹聲:”那就沒辦法了,我也想成全妳的孝道,可什麽辦法都不好使。快回去吧,若再這麽跪下去,馬上就會失溫而死。”王貴重新伏下身子長跪不起:“您若不原諒小人,小人便跪死在這裏。”陳跡沈默了。
群芳苑的小丫鬟們屏住了呼吸,腦袋在門框外壹個疊壹個,偷偷觀察著。
立秋感慨道:“這王貴倒也是個狠人,他是賭三公子心軟,不敢真鬧出人命嗎?”
小滿撇撇嘴:“要是我,定要讓他跪死在這裏。看著吧,三公子肯定要將這窩囊氣吞下去了,若不是這性子,前些年也不會任人拿捏。
銘泉苑門前,陳跡輕聲問道:“管家,妳真不打算起來了?”
王貴說道:“三公子不原諒小人小人便不起來。
陳跡點點頭:“行,我帶妳進屋先暖暖身子起碼不能死在我門口。”
下壹刻,只見陳跡走出門來,雙手將王貴拎起,仿佛拎小雞似,將王貴拎回了屋子中。
“誒?三公子?”王貴掙紮著發出殺豬般的聲響:“把我放下來!妳做什麽?!”然而不管他如何掙紮,卻怎麽也掙不脫鐵鉗似的雙手。
哐的壹聲,院門關上了。
門外的丫鬟們面面相覷,立秋驚疑不定:“我方才沒看錯吧,三公子就這麽把王貴給拎進去了?”
小滿側身扒著門框,喃喃道:“竟然給拎進去了..
她們設想了壹萬種收場的可能,例如陳跡心軟原諒、例如王貴自己熬不住離開、例如陳禮欽趕到。
卻怎麽也沒想到,陳跡竟徒手將王貴拎進了屋子取暖。
正當此時,立秋拉著丫鬟們縮回腦袋:“快快快,回屋子裏去,老爺來了!”
大步流星而來的陳禮欽喝住她們:“站住,王貴呢?”
小滿趕忙道:“王管家在三公子屋裏取暖呢,他沒事了!”
陳禮欽疑惑:“進屋了?”
屋中,陳跡坐在炭盆旁邊,用鐵鉗子將底層銀絲炭翻上來,任由火星在空中飄散。
不遠處,王貴怔怔的跪在地上感受著屋內的溫暖,有些不知所措。
陳跡看著炭火,頭也不轉的問道:“暖和點了嗎?”
王貴下意識回答:“暖和了。”
陳跡笑了笑:“王管家為陳府盡心盡力操持二十余年,何必跟自己性命過不去?命可是自己的。”說話間,陳禮欽走進來。
陳跡起身拱手行禮:“陳大人來的真快。”
陳禮欽壹時語塞,而後看向王貴,怒聲道:“妳發了什麽瘋?”
王貴膝行至陳禮欽身邊,止不住的磕頭認錯:”老爺,小人知錯了,小人知錯了啊,還請您別將小人留在洛城。您也知道家母年事已高,她身邊不能沒人照看啊。”陳禮欽皺著眉頭。王貴繼續說道:“母親每每提起您,都說您最是宅心仁厚、知書達理,三歲時便知道要將最大的梨子讓於兄長、母親。她還說起牽著您去逛上元節的事情,說您四歲時便能猜中所有燈謎.…”王貴痛哭道:“老爺,她陪伴您至十四歲,日日夜夜照顧您飲食起居,您怎麽忍心看到她孤苦終老。陳禮欽煩悶道:“夠了!”
王貴閉口不語。
所謂乳母,並非只負責餵奶,而是壹直照顧幼子的飲食起居,傳授啟蒙知識,陪伴至成年。
在深宮大宅之內,乳母彌補了母親的缺失,許多官貴成年之後,甚至將乳母當做半個母親奉養。
寧朝宮中壹直養著四十名左右的乳母,居住在幽雅之所,由司禮監乳娘府精心培養。同時,還會選八十名乳母備選,稱為’點卯乳母”。
先帝便曾稱贊其乳母“慈慧和順,掌執禮經,女憲母師,獨高柔則”。
此時,陳禮欽回憶起曾經種種,下意識去看陳跡:“妳…他此番,似乎卻有悔意。
陳跡認真打量了陳禮欽:“陳大人的意思是?”
陳禮欽沈默許久:“”她母親確實年事已高.…先前他壹時糊塗犯了錯,但問宗也杖責過了,當下他又負荊請罪,定是知道悔改的。當然,我也不會讓他繼續當管家了,只是隨我們壹同回京而已,妳意下如何?
陳跡微笑拱手:“全憑陳大人做主。
陳禮欽松了口氣,低頭對腳邊的王貴怒斥道:“還不快滾,在這丟人現眼!滾回妳家中去,回京前莫要出現在陳跡眼前惹他心煩。王貴慌忙起身:“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王貴回寢房穿好衣服,壹瘸壹拐的從陳府側門出去了。他拐過幾條小巷,在壹戶人家前敲了敲門。院門打開,壹位容貌俏麗的婦人驚喜道:“老爺,今日也不是休沐,您怎麽半夜回來了?”王貴顫抖著說道:“先扶我進去。”
婦人攙扶著他,擔憂道:“老爺這是怎麽了?怎的壹瘸壹拐。“王貴面色鐵青,他壹句話沒有解釋,只是低聲交代道:“收拾收拾,過幾日準備回京。
婦人攙扶著王貴趴在床上,用手搓著他冰涼的胳膊和腿,幫他取暖。
她看到王貴背後與臀部的傷時,心疼的掉眼淚:“老爺您這是怎麽了啊?誰把您打成這樣的,咱去報官!
王貴沒有說話,任由婦人搓了半響,這才緩過壹口氣來。
“不準報官,此事官府管不了,“他閉著眼指揮道:“妳將家中金銀細軟收拾妥當,明日便喚了腳行的車夫來,再找壹鏢局護送,將它們運去京城。妳不要隨陳家壹同走,單獨將細軟運去京城,交給我娘。”
婦人哎了壹聲答應下來。
王貴睜開眼睛說道:“兵禍那日我搬回來的箱子呢,我要瞧瞧。”
婦人彎腰吃力的從床底拉出壹只木箱子打開,只見裏面滿是金銀首飾,梁氏曾經最寶貝的鳳冠藍色花鈿頭面也赫然躺在其中。
當日劉家兵禍,陳禮欽與張拙被軟禁在府衙,梁氏躲到了城外田莊裏。
王貴趁此機會收斂了不少財物,日後將責任全都推到了劉家甲士身上,自己偷偷把壹箱子金銀細軟昧了下來。
此時,他看見壹箱子金銀首飾還在,長長的舒了口氣。
王貴的目光停在鳳冠藍色花鈿頭面上,這可是梁氏出嫁時頭上戴的物件。
片刻後,王貴眼神陰晴不定:“妳將這頭面戴上。”婦人啊了壹聲,面色欣喜,嘴上卻謙讓著:“老爺要我戴這鳳冠頭面做什麽?我可不配戴這麽好的物件。王貴怒道:“讓妳戴上便戴上,哪來的廢話!”
婦人委屈巴巴的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黃銅鏡子將頭面戴在頭頂。
王貴瞇眼看去,昏暗的屋子裏,婦人面目已是看不清了,唯獨剩下那鳳冠頭面在微弱燭火裏熠熠生輝。婦人剛剛戴好頭面,卻見王貴爬下床來,不顧身上疼痛,將婦人死死按在梳妝臺上,從背後掀起了她的衣擺。“老爺您別這樣,您身上還有傷呢…”
“閉嘴。”
“老爺,窗欞上好像有只貍花貓在看我們。”
“閉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