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水深灘淺

　　李素官卑爵低，若換了別的縣子跪在承天門前說什麽“求覲天顏”之類的話，早被巡守的禁衛倒拎起來扔遠了。
　　可李素不壹樣，他被李世民親賜長安城騎馬的殊榮，更重要的是，造出震天雷後，李世民下過特旨，李素可隨時入宮見他。
　　禁衛驗過腰牌後，放李素入宮，有宦官早早等在門內，領著李素朝甘露殿走去。
　　見李世民的過程很順利，李素走到甘露殿的門廊下脫了鞋子，只著足衣，踏著光滑如鏡的地板邁入殿內，殿內李世民神情有些陰沈，擡頭見李素給他行禮，也沒有發出往常般爽朗輕松的笑聲，只是挑了挑眉，示意他在方榻旁坐下。
　　“子正，見朕有事？”
　　沒有往常的客套，李世民的心情顯然很糟糕，壹開口便直奔主題。
　　李素也不想跟他客套，於是垂頭道：“臣聽說，瑯琊郡公入獄了，臣……”
　　李世民頓時明了，陰沈著臉盯著他：“爾欲為牛進達求情？”
　　李素毫不畏懼地直視他：“是，臣想為牛伯伯求個情，牛伯伯是開國老臣，有從龍之功，陛下何以因壹言而……”
　　李素話沒說完，李世民袍袖使勁壹揮，打斷了他的話。
　　“若是為牛進達求情，子正不必多言了，妳退下吧。”
　　李素皺了皺眉，李世民這態度分明鐵了心要治牛進達的罪啊，這到底是怎麽了？
　　“陛下，牛伯伯有難，臣無法坐視，陛下為何不顧多年君臣情分，非要將牛伯伯下獄？”
　　李世民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眼裏露出陰冷的光芒，很危險的信號。
　　“朕不顧多年君臣情分？小子，妳去問問牛進達，妳先問他為何不顧多年君臣情分，妳可知這老混賬在奏疏裏都寫了些什麽嗎？”
　　“臣不知，但臣卻知道牛伯伯對陛下您，還有對江山社稷壹片赤膽忠心，愛之深，則責之切，縱然牛伯伯言語有冒犯陛下之處，也是壹片心憂社稷的拳拳赤心，陛下素有容人雅量，今日為何容不下壹位開國老臣的憂國憂民之思？”
　　李世民語氣漸漸陰森起來：“李素，妳也在指斥朕嗎？”
　　“臣不敢……”李素面無表情地垂下頭，猶豫片刻，對皇權的畏懼終究敵不過對長輩的牽懷，也敵不過自己的良心。
　　垂頭無聲地苦笑，李素沒想到自己居然是個好人。
　　良久，李素擡起頭，眼裏壹片清正，無畏亦無懼。
　　“臣……只想為牛伯伯討個公道。”
　　砰！
　　李世民果然大怒，拍案而起，指著李素簌簌發抖。
　　“天下人罵朕，朝臣們罵朕，今日連黃口小兒也敢來朕這裏討公道，今時今日，大唐還是李氏江山嗎？李素，爾真欲為牛進達討公道乎？不怕朕殺了妳嗎？”
　　李素暗嘆壹聲，語氣卻無比堅定：“陛下殺了臣，後面或許還有人來為臣討公道，陛下欠的公道會越來越多。”
　　出乎意料的是，李世民居然不憤怒了，方才激動的樣子如同陣雨後的新晴，轉眼間雲散天開。
　　袍袖壹揮，李世民揮退了殿內宦官，然後坐下來盯著李素，久久不語。
　　李素被他盯得渾身發毛，開始懷疑這貨是不是怒極而惡向膽邊伸，要在這裏把自己先奸後殺，不然為何他把殿內的宦官全趕出去，而且……他兒子這麽容易被掰彎，說不定這裏面便有基因遺傳因素……
　　胡思亂想時，李世民長嘆口氣，道：“李素，妳壹直遊蕩在朝堂之外，朕多少能揣度幾分妳的心思，妳不想踏進這攤渾水裏，妳只求安穩太平的日子，這樣挺好的，朕覺得妳是聰明人，真的，朕從未見過似妳這般聰明的孩子……”
　　李素苦笑道：“臣不聰明，臣若聰明此時此刻便不會在這裏。”
　　李世民點頭：“不錯，此時此刻，妳確實不夠聰明，妳應該在妳的火器局偷懶耍滑，無所事事地東遊西蕩，或者在妳家裏，釣魚也好，曬太陽也好，過妳平淡悠閑的日子，可是……妳偏偏出現在這裏了，李素，聰明人都有犯糊塗的時候，朕曾經也有過，所以朕不怪妳，妳現在從這裏走出去，朕可以當妳今日沒來過。”
　　李素的笑容愈發苦澀：“可是……臣已經在這裏了。”
　　李世民的目光漸漸淩厲：“這件事，不是妳能摻和的。”
　　“臣從來沒想摻和這件事，可是牛伯伯進了大理寺，臣不能不摻和了……”
　　李世民神情冷厲，平視著殿外的晴朗的天空，漠然道：“李素，當初妳與朕的女兒瞞著朕暗生情愫，私下幽會，朕知道後可曾治罪？”
　　李素垂頭：“沒有。”
　　“妳是不是以為妳造出了震天雷，於國有大用，所以朕不能拿妳怎樣？”
　　“臣只是盛世裏的升鬥小民，何德何能竟敢倨功自傲？臣只希望這盛世能夠更長久，更強盛，牛伯伯亦與臣同此心。”
　　李世民面無表情地道：“為了盛世，爾等連君臣尊卑都不分了，這盛世要來何用？”
　　“盛世要來不是給君王用，而是給百姓用。”
　　這句話很強硬，強硬到李世民終於發怒了：“李素！妳以為朕真不敢殺妳麽？”
　　李素嘆道：“臣只是陛下的子民，陛下當然敢殺我，但臣還是想為牛伯伯討個公道……臣雖年幼，卻也知朝堂兇險，陛下這次執意修建大明宮，裏面多少摻了些別的東西，臣不知道這裏面的水到底有多深，更不知陛下有什麽目的，但牛伯伯是無辜的，他是多年跟隨陛下打江山的忠直老臣，無論陛下有什麽目的，牛伯伯都不應該是犧牲品。”
　　李世民目光忽然壹凝，沈聲道：“妳看出什麽了？”
　　李素直視著他，二人對視良久，李素忽然壹嘆：“臣太蠢了，什麽都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