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二章 高陽孽情

　　成為權貴以後，李家漸漸習慣了權貴的生活，包括社交的方式。
　　包園子，設宴，歌舞伎唱唱跳跳，好酒好菜不要錢的往上端，園子搭高臺，雜耍把戲班子玩命的表演，看到精彩刺激處，權貴壹聲“賞”，大筐的銅錢往高臺上扔，真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富貴到了極處。
　　李家很少這麽高調，以李素的性格，他只恨不得將自己埋在人群裏，最好誰都沒發現他。
　　不過為了心愛的女兒，李素願意高調壹回，不為別的，僅只“寵愛”二字。將來女兒長大了，在權貴的女眷圈子裏走動，別的女眷就會指著她悄悄議論，“看，就是她，剛出生時，當時還是縣公的老爹為了她包下了整個芙蓉園，全長安的權貴高官都來了，比太極宮的朝會還熱鬧，可見她爹多麽寶貝這個女兒……”
　　李素喜歡聽到這樣的議論，喜歡滿足這種華而不實且略嫌幼稚的虛榮心，就是要讓全天下的人看到自己有多寵愛女兒，教那些長安城裏權貴子弟混賬小子們招惹自己的女兒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家的斤兩。
　　家主壹聲令下，薛管家開始廣撒請柬。
　　三日後的長安城芙蓉園，敬請長安各大門閥以及朝臣武將蒞臨，李家設宴款待，遊園泛舟，荷池醉酒，為喜添女兒而賀。
　　長安城裏的權貴太多，平輩或是爵位稍低壹些的，李家便遣下人送請柬，而朱雀大街的那些長輩，則必須由李素親自登門去送，於是李素的懶散日子仍未到來，不得不繼續忙碌，每日在長安城和太平村之間奔波。
　　……
　　春日裏的池塘微風拂面，壹片被風吹落的綠葉落在池塘的水面上，鏡子般的水面漾開了圈圈漣漪。
　　池塘上的涼亭裏，李素閉著眼，枕在東陽修長的大腿上，軟軟的又有彈性，李素舒服得想睡覺。
　　東陽手裏握著壹卷經文，不知是道家的什麽經，估摸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壹男壹女在這涼亭裏，享受著微風與陽光，幹什麽都比看書強多了，東陽根本壹個字都沒看進去。
　　“從妳回到長安就只見妳每日不停的忙，天天朝長安城裏跑，好幾日了才舍得來我這裏壹趟，沒良心的，虧我每日在道觀裏望眼欲穿……”東陽嗔道。
　　“我也不想忙啊，整天躺在院子裏睡覺曬太陽，多舒服，可是總有壹些亂七八糟的事主動找上我，我能怎麽辦？我是應該把事解決了，還是把那些找事的人殺了？”
　　東陽輕笑道：“可我聽說，妳最近忙的事是妳自己找的，要給女兒辦酒宴，連芙蓉園都包下來了，嗯？”
　　李素哦了壹聲：“差點忘了通知妳，三日後清晨，長安城芙蓉園，請公主殿下賞光，不賞光也沒關系，紅包禮品壹定不能忘，這個都忘了就太不講究了，對吧？”
　　東陽端起架子道：“本宮就給李縣公壹個面子，勉強賞光壹回吧……”
　　李素拱了拱手：“多謝公主殿下賞光，記得壹定要給賀禮啊，不給我死給妳看……”
　　東陽笑著擰了他壹記：“鉆錢眼裏去了！家裏藏那麽多錢，幾輩子都花不完，要那麽多錢做什麽？”
　　“別管，我喜歡摟著錢睡覺，管得著嗎？”
　　李素說著打了個呵欠，神情開始進入睡眠模式。
　　東陽見他懶洋洋的樣子，又氣又覺得無奈，可是，想想自己已大半年沒見過他枕在自己腿上懶洋洋睡覺的模樣了，東陽心中又覺得滿是溫暖與柔情。
　　就這樣靜靜的，癡癡的近距離看著他，看著李素漸漸睡熟的面龐，東陽看了很久，忽然招了招手，將涼亭外的綠柳叫來，雙手比劃了壹下，示意綠柳拿張皮氅過來蓋在李素身上。
　　綠柳剛準備轉身離去，卻聽到李素淡淡地道：“不用了，我沒睡著。”
　　東陽嚇了壹跳，卻見李素仍閉著眼，不由嗔道：“嚇壞我了，沒睡閉著眼在想什麽呢？”
　　李素嘴角泛起壹抹笑意：“想的事太多了，回到長安後，我發現要辦的事很多很多，多到堆起來了，有些事是長遠的打算，有些是近在眼前的，可我偏偏就不想動彈……”
　　東陽柔聲道：“不想動彈就躺著，妳以前的樣子挺好，悠閑懶散的樣子就跟當年河灘邊曬太陽時壹個樣，我很喜歡……”
　　李素睜開了眼，笑道：“我再做幾年的事，把事情都安頓好，然後便上疏告老還鄉，好不好？”
　　東陽白了他壹眼：“妳才二十多歲，告什麽老？看看房相，孔穎達他們，七八十歲了還在朝堂上蹦達呢，也沒見他們說告老。”
　　說到“房相”，東陽臉色忽然壹滯，神情變得有些怔忪起來。
　　李素久未聽到動靜，張開眼見東陽忽然發呆，不由奇道：“聊天聊得好好的，妳這突然開啟癡呆模式讓我很不適應啊……”
　　東陽回過神，幽幽嘆了口氣：“只是忽然想起了壹件事……”
　　“什麽事？”
　　“高陽妳還記得吧？”
　　李素眨眼：“記得，當初咱倆的事被妳父皇發現後，高陽可幫了咱們不少，嗯，是個好同誌。”
　　“高陽後來尚與房相家的二子房遺愛，可高陽卻並不喜歡房遺愛，她嫌房遺愛是個沒本事的紈絝，胸無大誌遊手好閑……”
　　李素不高興了：“胸無大誌遊手好閑怎麽了？吃她家大米了還是吃她家肉夾饃了？什麽事都不用幹自有朝廷養著，上面還有壹個威風八面的宰相老爹罩著，每天牽狗遛鳥打獵逛窯子，多麽幸福的生活呀，高陽她還想怎樣？”
　　東陽嗔道：“沒來由的發什麽火？”
　　李素哼道：“我就是想為胸無大誌遊手好閑的人喊喊冤，他們太冤了……”
　　東陽笑道：“其實妳是為自己喊冤吧？好了，我接著說，高陽並不喜歡房遺愛，夫妻二人成親後關系壹直不鹹不淡，冷得很，後來高陽跟壹個名叫辯機的和尚來往過密……”
　　李素道：“這些我都知道，妳以前說過，而且我勸過高陽。”
　　東陽嘆道：“我也勸過她，可她顯然並沒有聽進去，這些日子與那個和尚來往得更勤了，去年冬天妳們剛出征，她便找了個禮佛的借口，直接上山與那和尚住在壹起了，長安城流言四起，房家上下面上無光，聽說房相很生氣，準備上疏給陛下，後來被房遺愛攔住了。”
　　李素沈默片刻，道：“其實高陽與房遺愛根本沒有夫妻緣分，是陛下的壹紙聖旨強行將他們撮合在壹起的，如今看來，結束這段夫妻緣分才是最好的選擇……”
　　東陽苦笑道：“大唐律法確實允許夫妻離異，可那是針對民間的，房相可是宰相，高陽也是天家公主，夫妻就算成了仇敵，父皇也斷然不會允許他們離異的，傳出去又是壹樁天家的醜聞……”
　　李素冷笑：“若不允許他們離異，天家將會弄出更大的醜聞。”
　　東陽看了他壹眼，良久，幽幽嘆道：“已經鬧出更大的醜聞了……在妳回長安之前，高陽悄悄來找我，說她已經有了身孕……”
　　李素驚訝地道：“誰的？難道是……”
　　東陽嘆道：“高陽與房遺愛兩年未同房了，自然不是他的。”
　　“她懷了和尚的孩子？幾個月了？”李素驚道。
　　“算算日子，差不多兩個月了……”
　　東陽憂心忡忡地嘆氣：“不過，這個孩子沒保住，上月小產了，流了很多血，她不敢回房家，在我道觀裏養歇了壹個月，前幾日才走，然而，這事根本瞞不住人，房家早些日已知道了高陽懷了和尚的孩子壹事，全家都炸了鍋，聽說房相大怒，當夜狠狠責打了房遺愛壹頓，房相夫人更是把家都快拆了，不僅嚴厲訓斥了房遺愛，還命令房相必須將此事上奏給父皇，說房家攀不起這位金枝玉葉，請父皇將高陽接回宮去，房相不想把事鬧大，被天下人恥笑，房夫人氣極了，又把房相揍了壹頓……”
　　李素目瞪口呆，定定地看著東陽，半晌沒出聲。
　　東陽說完後，見李素癡呆的模樣，不由氣道：“餵，跟妳說話呢，妳發什麽呆呀？”
　　李素回神，嘖嘖嘆道：“好精彩啊……我出征大半年，長安城竟如此熱鬧，太不厚道了，太不厚道了啊！”
　　東陽疑惑道：“誰不厚道？”
　　“房家，高陽，都不厚道。”
　　“為何？”
　　“如此刺激精彩的情節，為何不等我回到長安後再好好開始他們的表演？趁我出征在外，他們把這狗血情節演完了，我回來只看到了落幕，妳說我冤不冤？”
　　東陽氣得捶了他壹下，道：“跟妳說高陽的事呢，妳扯到哪去了？人家高陽都快瘋了，妳還幸災樂禍的看熱鬧。”
　　李素懶洋洋地道：“作為局外人，我當然只能看看熱鬧了，不然能怎樣？”
　　東陽嘆了口氣，道：“房相眼看要將此事上奏父皇，到時候高陽會被責罰，宮裏又是壹場大亂，高陽說不定會被父皇削去公主爵號，收回田產食邑，貶為庶民，妳……能幫幫高陽嗎？”
　　李素哈了壹聲：“開什麽玩笑，高陽懷孩子我在中間可沒出過半分力，自己做的孽自己承擔，我為何要幫他？”
　　東陽垂頭：“其實，我也很不贊同高陽之所為，不過，我和她同為姐妹，這些年我過得孤獨，只有高陽經常過來陪我，我壹直記得她對我的好，就算她做錯了事，我也不忍心看她被千夫所指，看她落得壹無所有，被天下所棄……”
　　李素神情漸漸嚴肅起來：“高陽與那和尚的事，妳覺得是對是錯？”
　　東陽搖頭：“自然是做錯了。”
　　“高陽與房遺愛的婚事並不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只是壹個想追求自己幸福的女子，只想找個喜歡她，同時她也喜歡的男子長相廝守，她哪裏錯了？”
　　東陽楞了：“難道……她與那和尚的事沒做錯？”
　　李素又道：“高陽是有夫之婦，和尚是出家人，二人不顧道德廉恥不計後果的茍且在壹起，房家對她仁至義盡，她卻將房家的善意全然拋之腦後，房遺愛對她壹片深情，更何況她與房遺愛還是有名有分的夫妻，她卻只為與和尚壹晌貪歡，將房遺愛的深情當成草芥踐踏，甚至還懷了和尚的孩子，妳能說她做對了？”
　　東陽徹底懵了：“那她……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李素拍了拍她彈性十足的大腿，淡淡道：“妳看，我兩句話就讓妳三觀崩塌了，是吧？現在妳是不是開始懷疑人生了？說說感想，活在三觀崩塌的世界裏是什麽感受？”
　　東陽呆怔看著他，許久，忽然掄起小拳頭狠狠捶他。
　　“妳真是個混賬！混賬之名果然名不虛傳，對自己的女人都這般混賬，以後我不知會被妳欺負成什麽樣子！”
　　李素無法淡定了，雙手抱頭不停的躲閃狂風暴雨般的小拳頭。
　　“停！再打就死了，妳要當寡婦了，搞清楚，現在是我在被妳欺負。”
　　東陽終於停了手，卻仍氣憤的瞪著他。
　　李素嘆道：“感覺妳被高陽帶壞了，真的，以前多麽溫柔的女子，現在變得這麽暴力，這樣不好，趕緊跟高陽保持距離，妳墮落的靈魂還能搶救壹下……”
　　東陽氣笑了：“快說吧，妳到底怎麽想的，高陽究竟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李素緩緩道：“平日我很少教別人怎麽做人，因為那是別人的人生，他們殺人放火我都管不著，但妳是我的女人，該教的還是要教，剛才我說了兩段話，壹反壹正都說得通，聽起來都有道理，那麽，事情的本質呢？”
　　“其實……世上的許多事根本不能用‘對’或‘錯’來判定，立場不同決定了對事情的判斷也不同，都沒有錯，或者說，都錯了，高陽這件事也是這樣，外人評判她與那個和尚的事時，全看各人是怎麽判斷的，他們內心覺得道德高於壹切，那麽高陽自然錯了，有人覺得追求自己的幸福是件理直氣壯的事，那麽高陽便是勇敢女性的標桿……”
　　東陽看著他，道：“妳覺得她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李素淡淡道：“我對這件事並無態度，也不想評論別人的事，對與錯我根本不在乎，我平日的為人就是這樣，只看結果，不論正邪是非。”
　　東陽垂頭道：“我明白了，但……我還是想幫幫她，她其實也是個可憐的女子，而且也沒有我這麽好的運氣，做了出格的事，結局恐怕也不會太好，看在這些年姐妹的情分上，我想幫她。”
　　李素嘆道：“妳知道這件事有多嚴重麽？告訴妳幾件很現實的事，第壹，妳父皇東征失敗，回到長安後窩了壹肚子的火，正愁沒地方發泄，高陽與那個辯機和尚的事發，恰好給妳父皇壹個發泄怒火的宣泄口，說實話，只要房相的奏疏遞上去，那個和尚死定了，而且會死得很慘，第二，妳父皇東征時已患大病，病情很嚴重，通俗的說，高陽事發後，妳父皇可能會被活活氣死……”
　　東陽驚住：“父皇的病很嚴重？他班師回長安後我進宮見過父皇，他的氣色不太好，可他說只是路上受了點風寒……”
　　李素嘆道：“當然是騙妳的，風寒不會那麽嚴重。”
　　東陽眼淚頓時流下，神情漸漸悲傷起來。
　　李素沈默片刻，道：“有空多進宮陪陪妳父皇吧，至於高陽，妳幫不了她，我也幫不了，只能看妳父皇如何決定了，看他想把那個和尚淩遲碎剮成多少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