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美人恩重

　　李素有點吃驚。
　　他從不知道許明珠悄然無聲間把他觀察得如此細致，他的笑，他的愁，他的歡喜與悲怒，都壹絲不漏地落在她的眼裏。
　　李素不得不承認，簡短平淡的壹句話，令他心頭忽然浮上幾許感動。
　　她眼裏的世界，唯有他最清晰，美人恩重，何以報之？
　　壹剎間，李素的臉上流淌過無數表情，可許明珠卻壹直垂著頭，並沒有發現李素臉上那難得壹見的真實模樣。
　　“妾身知道夫君定然遇到了難處，而且難處不小……前些日子，夫君領著騎營將士出營進城，妾身不知道夫君要去做什麽事，可妾身能看得懂將士們臉上的模樣，他們……好兇的樣子，蔣將軍大清早點兵時，壹千多人站在校場上靜悄悄的，夫君當時站在點將臺上不發壹語，妾身卻被妳身上的那股氣勢壓得喘不過氣來，待到夫君回營時，妳身上的那股氣勢泄去了，可又多了壹股血腥味，後來聽大營的將士們說起，妾身才知道當時夫君身上那股氣勢名叫‘殺氣’……”
　　“夫君那日領兵進城做什麽，妾身是不敢打聽的，但妾身知道夫君那天壹定在城裏殺了人，而且殺了不少，從那天起，妾身聽將士們說，西州城的官民對夫君越來越敬畏了，連騎營的將士都對妳越來越敬畏了，王大哥告訴妾身，夫君那天殺人是為了立威……”
　　許明珠的頭壹直低垂著，似喃喃自語，語氣裏帶著幾分不可捉摸的味道。
　　“妾身的夫君是個了不起的人，嫁過來之前，爹娘便告訴妾身，夫君是個英雄，上馬管軍，下馬治民，連皇帝陛下都時常誇贊夫君是百年難遇的少年英傑，少年英傑永遠是光芒萬丈的，任何地方都能發光發亮，哪怕是萬頭攢動的人群裏，也能輕易讓人第壹眼看見妳，妾身曾試過，今早夫君混雜在騎營將士中間巡視操練，妾身放眼壹望，果然第壹眼便看見了夫君……”
　　“夫君初來西州，舉目無援，西州的官員和百姓對夫君不善，夫君出手便令滿城官民敬畏，將西州輕易掌握在手中，妾身眼裏的夫君是頂天立地的，任何事都難不倒妳，可這幾日夫君愁眉不展，神色陰郁，妾身知道，夫君壹定遇到天大的難處了，這個難處壹定是夫君如今無法解決的……”
　　許明珠終於擡起頭，第壹次勇敢地直視李素：“夫君，妾身幫不到妳什麽，可是，妾身很想幫妳……夫君的眉間，應該永遠像春天的柳葉那樣，輕柔的舒展，那才是妾身最喜歡看到的模樣。”
　　李素沒說話，壹直靜靜聽著，自成親以來，許明珠從未壹口氣在他面前說過這麽多的話，今日說的這些，或許在她心裏存攢了很久。
　　說不清現在什麽感覺，李素只覺得臉上莫名其妙冒出了壹層雞皮疙瘩，或許算感動吧。
　　今世的夫妻，是十世修來的緣分，許明珠是真正把今世當作了緣分，所以她很珍惜，盡管她知道夫君到現在還未與她圓房，是因為心裏認同的緣分並不是她。
　　她不知道李素的心正在慢慢融化，她只是很努力的留在他身邊，拼命的融入他的世界，盡管這個世界她並不了解，可是，有夫君在啊。
　　許明珠說完這番話後，很快又垂下頭，似乎說的話已用盡了她壹生的勇氣，此刻她螓首深埋在胸前，雪白的脖頸後漸漸泛起壹抹羞紅的霞光。
　　李素久久看著她，心中卻想著另外壹件事。
　　“我確實遇到難處了，妳確定真的想幫我？”良久，李素終於打破了沈默。
　　許明珠猛然擡頭，眼裏閃爍著喜悅，拼命地點頭。
　　李素沈吟不語，半晌後，緩緩地道：“妳也親眼看見了，西州情勢不太好，官員和百姓對我不是很友善，所以，我殺人立威了，但是，世間的事不是僅靠殺幾個人就能解決的，立威只是暫時，在西州，我的力量終究太薄弱，立壹次威，或許令旁人懼怕，但他們懼怕的背後還會伴隨更深的怨意，怨意醞釀著仇恨，為夫我若想真正掌控西州局勢，身邊必須要有能用的人，軍伍將士也好，文人清客也好，我都很需要……”
　　李素的話令許明珠聽得滿頭霧水，李素說的這些終究都是男人的事，她並不太明白。
　　可她還是很努力的聽著，然後目光懵懂地看著他，道：“夫君，妾身該如何幫妳？”
　　李素眨眨眼，笑道：“盧國公程伯伯認識吧？咱們成親時他來喝過喜酒的，也是我最敬仰的長輩，我需要壹個人幫我捎壹封書信回長安，書信壹定要親手交到程伯伯手上，請他從國公府裏調撥幾位讀過書且見識謀略超凡的文人清客給我，有了他們幫我謀劃，我才能徹底震住西州的官員和百姓。”
　　壹聽李素讓她離開回長安，許明珠頓時有些不樂意了，垂著頭不自覺地扭了扭身子，低聲道：“只是送封書信，夫君隨便從騎營裏挑個人都能做的，妾身……不想離開西州。”
　　李素正色道：“莫小看了送信這種小事，此事非常重要，而且必須絕密，這封書信，我只能派壹個能夠絕對信任的人去送，否則若走漏了消息，難免被西州那些敵視我的官員所趁，放眼西州，唯有夫人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們是結發夫妻，夫人必不會負我。”
　　許明珠聞言，心中禁不住壹陣喜悅，他……終於親口說出我是他最信任的人了。
　　喜悅歸喜悅，可許明珠還是有些不情願地道：“妾身……還是不想離開夫君，夫君身邊的王大哥，鄭大哥他們……”
　　李素搖頭：“王樁和鄭小樓當然能信任，但二人皆是有勇無謀的武夫，送信這種細致的活，他們二人怕是勝任不了，唯獨夫人冰雪聰明，慧心獨具，才能擔此重任……”
　　長嘆口氣，李素苦笑道：“為夫我身邊缺人才，獨自在西州支撐局面太辛苦了，遇到難事，卻不得不勞動夫人，實在是為夫的罪過……”
　　見李素臉上那抹苦笑，許明珠心壹痛，猶豫片刻後，不情不願地道：“既然夫君信得過妾身，妾身便為夫君回壹趟長安，定將書信親手交給盧國公程伯伯，然後妾身再跟盧國公遣來的文人清客們壹起回西州……”
　　李素展顏笑道：“多謝夫人體諒，從西州到長安，壹路並不太平，我從騎營裏遣百人騎隊壹路相送，咱們大唐的將士可以壹敵十，想必路上除了辛苦壹點，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危險，更不會有不長眼的盜匪敢輕捋大唐雄兵的虎須。”
　　許明珠小嘴癟了癟，見李素壹臉渡過難關的輕松模樣，終究還是點點頭，收起了委屈的表情。
　　李素笑得愈發溫柔了：“乖，去吧，回帥帳把妳的行李收拾壹下，明日我便遣將士護送妳回長安，夫人此行重任在肩，還望多加珍重，另外……回家看看我爹，說我在西州挺好的，教他莫為我擔心。”
　　毫無征兆的，便要面對離別，許明珠的眼中很快蓄滿了淚水，強忍著點點頭，起身回了帥帳。
　　……
　　看著許明珠裊娜的背影，李素悠悠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已收斂起來。
　　大營校場上，騎營的將士們仍執戟操戈，喊殺震天地操練著，漫天黃沙裏隱約只見軍陣肅殺森嚴，無可與敵。
　　三根手指拈起矮桌上端放的壹顆葡萄，扔進嘴裏咀嚼幾下很快吐出來，李素咂咂嘴，面露苦笑。
　　奇怪啊，為何忽然間嘴裏沒滋沒味了呢？
　　“咳，咳咳……”
　　身後傳著很矯情的咳嗽聲。
　　李素嚇了壹跳，愕然回首望去，王樁像座鐵塔般矗立在李素身後，鼓著銅鈴般的牛眼使勁瞪著他。
　　李素吃驚道：“妳為何在我後面？”
　　王樁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妳的親衛，忘了？親衛壹定要站在主將後面的。”
　　李素拍了拍額頭，壹直拿王樁當兄弟，所謂“親衛”也只是隨便安壹個說得過去的名頭，李素和王樁誰都沒當真。
　　“剛才我與夫人說的話，妳都聽到了？”
　　王樁嘿嘿笑道：“沒聽到多少……”
　　李素壹口氣剛呼出壹半，王樁壹臉憨傻地補充道：“大概從妳編鬼話誑她回長安那句開始聽起，前面妳婆姨說的那壹大通就真不大記得了。”
　　李素臉有點發黑，直起腰朝遠處校場操練的騎營將士們眺望了壹眼，猶豫要不要把這家夥殺人滅口算了……
　　王樁盯著他，忽然嘆道：“李素，妳真是……用心良苦啊。”
　　“好好說話，誰把妳變得如此深邃了，真是不學好。”
　　王樁鄙夷地瞥著他：“真當我傻嗎？所謂送書信，只不過想把妳婆姨從西州誑回長安……”
　　李素正色道：“軍國大事妳懂啥？我要夫人送的書信很重要，咱們在西州舉目無援，確實需要長安程伯伯的援助，況且我也在西州闖了禍，正好也需要程伯伯在長安為我轉圜周全壹二……”
　　王樁果然學壞了，不知從哪裏學到壹副悠悠的模樣，乜斜著眼，很欠抽。
　　“書信不書信的，我確實不大懂，我只知道壹個女子回長安多麽辛苦，送信這種事，不管妳找誰都比找妳家婆姨強上許多，我更知道留在西州很危險，妳與那個名叫那焉的龜茲商人說話時，我都站在後面聽得清清楚楚。”
　　“妳編個鬼話誑妳家婆姨回長安，想必是為了保住她的性命吧？西州危在旦夕，妳家婆姨確實不宜留在這裏了……妳編的鬼話騙得了妳家的瓜婆姨，卻騙不了我，哈哈。”
　　李素沈默片刻，忽然瞪起眼睛，飛起壹腳狠狠踹上王樁的屁股。
　　“靈醒了是吧？長本事了是吧？就妳壹個人聰明是吧？還想不想跟我混？不想混妳也滾回長安去……”
　　李素語氣頗有點氣急敗壞，王樁生生挨了壹腳也不躲避，沒事似的嘿嘿憨笑兩聲，然後指了指李素，壹臉我已看穿壹切的睿智表情，道：“妳換了壹種法子想把我也趕回長安，哼哼，又被我看穿了。”
　　李素氣壞了，飛腳又踹了他幾下。
　　自己的拳腳太輕，打在他身上不痛不癢，回頭叫鄭小樓揍他。
　　打鬧了壹陣後，王樁換上肅然的表情：“西州情勢果真如此危急了麽？”
　　李素瞥了他壹眼，既然他已看穿，索性也不瞞他了，於是嘆了口氣道：“我連自己婆姨都要送走了，妳說危不危急？”
　　“還能過多久太平日子？”
　　李素有氣無力地道：“那焉說了，少則三月，多則半年，這回估摸鬧得有點大，龜茲國串聯高昌，突厥兩國聯兵來攻，或許吐蕃人也會來湊湊熱鬧，西州……都快湊成壹桌麻將了。”
　　王樁不懂何謂麻將，茫然地撓撓頭：“西州眼下情勢嚴重，所以妳編了個送信的鬼話把妳婆姨誑去長安？”
　　李素失神地看著遠處騎營將士們的操練，嘆道：“終歸有了夫妻之名，我怎能讓自己的婆姨陪我留在這座即將戰火連天的荒城裏？既然做了人家的夫君，多少要為她想想，至少莫害了她的性命……”
　　王樁拍了拍他的肩，露出敬佩之色：“李素，妳是條漢子，我王樁運氣不錯，這輩子交的兄弟都是頂天立地的……”
　　話沒說完，李素壹臉痛苦之色，鐵青著臉，咬牙惡聲道：“把妳的手拿開！我這條漢子差點被妳拍成殘廢的漢子……以後禁止碰我，違者自領十記軍棍。”
　　王樁嘿嘿憨笑，隨即又道：“妳把婆姨送走，又整日操練騎營兵馬，看妳的意思，是想與西州共存亡了？”
　　李素嘁地壹聲，嗤笑道：“共存亡？妳哪只眼看到我這麽有骨氣？西州這座城雖然重要，可我的小命更重要，守得住就守，順便給自己掙點軍功回去換田換地，守不住便跑，所謂殉國殉城，都是不正常的瘋子才幹的事，妳看我像瘋子嗎？”
　　王樁看了他壹眼，悠悠地道：“自從前些日妳壹口氣斬殺十三名官員後，西州城裏到處都在說，新上任的李別駕是個瘋子，這個人不能惹，惹急了咬人……”
　　……
　　第二天壹早，許明珠帶著收拾好的行李，依依不舍珠淚漣漣地離開了騎營，百名騎營將士騎著駱駝，將她簇擁在隊伍中間，壹行人不急不徐地向東而去，踏上了回長安的旅途。
　　李素親自將她送到大營轅門前，臨行仔細交代了隨行的火長務必保護好她，然後硬起心腸揮揮手，在許明珠幽怨的目光裏，毅然轉身回了帥帳。
　　大戰即啟，這裏已容不下她了。
　　李素沒有走，兵臨城下以前，他的職責不允許他離開。
　　倒沒有為國盡忠之類的想法，事實上李素的心裏對李世民仍存著幾分恨意，沒躲在屋子裏畫圈圈詛咒李世民早升仙界，位列仙班已然算得上宅心仁厚了，至於李世民的江山，還輪不到李素去盡所謂的忠心。
　　李素沒走是因為情勢還沒到萬分危急的時候，壹切皆有可能，距離兵臨城下至少還有三個月的時間，這三個月裏，李素想做壹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誠如對王樁所說的，能守住最好，大賺壹筆軍功，回家不丟面子，讓老爹長長臉，如果守不住，李素拔腿就跑。
　　據他所知的歷史裏，大唐軍隊在李世民的有生之年還沒吃過什麽大虧，基本上見壹個滅壹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西州被人搶了沒關系，橫掃宇內天下無敵的李世民肯定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事後定會派大軍前來征討，丟了的西州遲早會被奪回來。
　　既然遲早都會奪回來，何必在意暫時的壹城壹隅之失？非要在城池陷落的那壹刻壹頭從城墻上倒栽下去就算是為國盡忠的忠臣了？世上的忠臣未免太不值錢了。
　　李素覺得自己很值錢，所以，若西州城池快陷落了，他壹定領著騎營拔腿便跑，民間都是打了孩子，引出大人，很不爭氣的說，李素就是那個孩子，挨了打回去叫大人，若孩子不止是挨打，而是被人殺了，那就是個悲劇了，大人會不會給他報仇是壹回事，自己的命沒了，誰賠？
　　……
　　不知不覺，許明珠已走了半個月。
　　大漠不知年月，掰著手指算算日子，估摸如今已是貞觀十二年臘月，已然入冬了，可大漠的氣候仍是那般反復無常，白天炎熱，夜晚冰涼，太上老君的那塊爐磚掉得實在不是地方。
　　日上三竿，李素打著呵欠沒精打采走出帥帳，惺忪的睡眼望向天上那輪通紅的朝陽，喃喃咒罵了幾句後準備洗漱，王樁卻快步朝他走來，告訴了他壹個消息。
　　壹個很不錯的消息。
　　從沙州來了五支商隊，滿載著李素蓋房需要的磚石泥瓦，千裏迢迢進了西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