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五章 不造殺孽

　　武氏的心瞬間沈入谷底。
　　她終於確定自己今晚做錯了，錯得離譜。
　　李素是縣侯，是權貴，天下的烏鴉有可能都是壹般黑，但天下的權貴卻不壹定都是壹樣的心思。
　　權貴和平民百姓壹樣，有好人也有壞人，每個人的脾氣性格不壹樣，李素有他的底線，很明顯，武氏剛才獻的計策越過了他的底線，而她，卻渾然不覺，仍洋洋自得，這是她錯得最厲害的地方。
　　撲通壹下，武氏馬上跪下，神情惶恐道：“貧道萬死，請侯爺責罰！”
　　李素看著她，眼神冰冷。
　　“武姑娘，妳和我不壹樣，我雖已是縣侯，但我與世無爭，只想安逸平靜地度過此生，正因為我這種淡薄的性子，陛下和朝臣們才會對我高看壹眼，才會對我不吝封賞，我二十出頭便被封了侯，這是大唐立國以來所罕見的，因為我不爭，所以對任何人沒有威脅，所以，他們才舍得給。”
　　李素嘴角壹勾，淡淡地道：“而妳，武姑娘，妳難道沒註意到，自我認識妳到現在，我對妳的稱呼壹直都是‘姑娘’，而非妳道門的身份嗎？因為我早看出來了，妳對道君並無敬意，妳對‘道姑’這個身份更是深惡痛絕，壹心想要脫身而出，所以在我心裏，妳根本不屬於道門中人，妳有野心，妳想做人上人，妳善於把握壹切機會，也不在乎用任何手段，妳活得比誰都明白，比誰都專心，妳只有壹個心思，就是用盡壹切辦法出人頭地，重享當初的富貴榮華，武姑娘，妳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武氏越聽面色越蒼白，最後已然冷汗潸潸，垂頭死死咬著下唇，不敢說話。
　　李素盯著她，嘆了口氣，語氣終於輕緩了些，道：“武姑娘，妳這壹生活得不容易，自幼與母親姐妹相依為命，又被同父異母的兄弟趕出家門，受盡世間苦楚，好不容易入了宮，隨侍陛下身邊，自以為時來運轉，然而終究還是黃粱壹夢，沒過幾年便被陛下打入掖庭，差點沒命，現在出了掖庭，屈身於道觀，命保住了，可妳並不喜歡如今的生活，也不甘心壹生就這樣庸碌平凡到老……”
　　武氏大驚，擡頭盯著他，吃吃道：“侯爺您……您為何知道……”
　　“妳別管我為何知道妳的身世，實話告訴妳，我救妳出掖庭只是壹時好心，但掖庭之中需要被救的苦命女子何其多，妳難道沒想過我為何偏偏只救了妳？”
　　武氏渾身壹震，急聲道：“這是貧道心中最大的困惑，求侯爺賜告原因。”
　　李素冷冷地道：“原因妳日後便知，我知妳不甘心壹生困於道觀，也理解妳急於脫離道姑身份的心情，今晚妳獻計於我，想必也是為了這個，武姑娘，我明白告訴妳，妳的計策不錯，只看結果的話，它確實能達到我想要的目的，但是，妳所獻之計全無壹絲善念，按佛家和道家的話來說，妳這是造殺孽，而且殺的還是無辜婦孺老小，這種惡念，我無法認同。”
　　“是，貧道知錯了。”武氏垂頭，淚水順腮而落，也不知幾分真誠。
　　李素嘆了口氣，道：“要解決壹個麻煩，並非只有壹個辦法，無論有沒有別的選擇，也不該拿無辜之人的性命來當自己的墊腳石，武姑娘，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武氏行了壹禮，恭聲道：“貧道明白了，侯爺宅心仁厚，貧道不該在侯爺面前獻此毒計。”
　　李素點點頭：“妳我並不熟悉，我也沒義務教妳做人的道理，有野心並非壞事，所有建立在野心之上的努力都是無可厚非的，只不過，多少還是要存壹絲善念，為自己積壹點福報，武姑娘，妳今日所獻之計……不可取。”
　　武氏吸了吸鼻子，紅著眼眶輕聲道：“是，貧道明白。”
　　“好，妳請回吧，回去好好侍侯公主。”
　　武氏又行了壹禮，起身離去，背影在慘淡的月光顯得分外落寞。
　　李素神情微動，忽然叫住了她：“武姑娘留步……”
　　武氏腳步壹頓，緩緩轉身，仍垂著頭不敢看他：“侯爺還有何吩咐？”
　　直到這時，李素才露出了幾分笑意，道：“姑娘心思敏慧，非凡超群，留在道觀侍奉道君和公主確實有些委屈，先不說今日所獻之計可不可取，至少妳的動機是好的，姑娘且耐心等些日子，來日我送妳壹場富貴。”
　　武氏壹驚，接著大喜，最後終於喜極而泣。
　　今晚的心情實在是大起大落太刺激了，先是滿懷得意主動跑來獻計邀功，接著被李素批得體無完膚，心情又羞又氣又失落，恨不得壹頭撞死才好，原以為這位李侯爺已對自己失望透頂，自己留在道觀永無出頭之日了，誰知臨走居然從天而降壹樁大驚喜。
　　如此大起大落的際遇，也幸虧武氏非常人，若換了別的姑娘，恐怕會被刺激得當場瘋掉。
　　“多，多謝侯爺！”武氏馬上跪伏於地，又哭又笑地朝李素行了壹大禮：“貧道若有出頭之日，願為侯爺鞍前馬後，甘憑驅使，絕不食言！”
　　李素笑了笑：“妳我都明白，妳不是鞍前馬後甘憑驅使的人，不過我也不在乎，武姑娘，今日的情分只是今日，明日富貴之時，妳若還念幾分舊情，妳我自是守望相助的朋友，妳若不念舊情，也是妳的本分。回去吧。”
　　武氏擡頭深深看了他壹眼，目光頗為迷茫。
　　……
　　直到武氏的背影已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李素仍靜立門外槐樹下發呆，不知在想什麽。
　　侯爺不動，李家的部曲們自然也不敢動，方老五，鄭小樓等部曲不遠不近地散開，十數人就這樣壹聲不吭陪著李素站在樹下，久久不言不動。
　　武氏獻計只是個小插曲，不過卻給李素提個了醒，自己的手裏，確實該掌握壹些實力了，否則終究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被動處境。王直的那些手下在某些關鍵的時候或許能起作用，但這股勢力還是上不得臺面，只能暗中行事，壹旦暴露出來，便犯了大忌諱，那時自己的死期也就到了。
　　所以，應該在這股暗勢力以外，再培植壹股勢力，這股勢力可以堂而皇之，可以大明大亮，無論怎麽查都查不出它和自己有關聯，但它又能為自己所用，在關鍵時可以壹呼萬應，用以自保。
　　只不過，培植這樣壹股勢力，實在太艱難了，天時地利人和缺壹不可，除非自己能等到壹個完美無瑕的時機，才能栽柳成蔭。
　　李素就這樣呆呆地站在樹下，入夏雖然炎熱，可夜裏終究有幾分涼意，李素忽然覺得身子有些發冷，正打算轉身回府時，肩上忽然多了壹件披風。
　　李素回頭，許明珠明亮清澈的眸子在黑夜裏瑩瑩閃動。
　　“夫人怎麽出來了？”李素笑道。
　　許明珠幽幽道：“妾身聽到動靜，又見妳久未進門，心中不踏實，於是出來看看……”
　　李素眨眼：“所以，剛才我和那位武姑娘的話，妳都聽到了？”
　　許明珠點了點頭。
　　李素嘆道：“其實武姑娘所獻之計沒錯，依言而行的話，丈人很快會無罪開釋，而李家和許家也能盡快從這泥潭中抽身而出……只不過，我回絕了她，此計太傷天和，不可取，夫人是不是生氣了？”
　　許明珠搖頭：“妾身識得大體，怎會生夫君的氣？那位姓武的道姑說的話，妾身也都聽到了，當時只覺得心寒，若真照她所言，我爹固然能脫身而出，但這筆殺孽，卻壹輩子種下了，用壹門老小的性命換取我爹壹人之性命，妾身亦不願為之。”
　　李素笑著將她摟進懷裏，輕撫她的肩頭：“不愧是我李素的婆姨，和我想到壹塊去了，不錯，這個法子好是好，但太狠毒，救妳爹的法子很多，不壹定非要用這個，夫人妳要相信我，容我再想幾日，終歸會有辦法救老丈人出獄的。”
　　許明珠點點頭，順勢偎進他懷中，聲音有些哽咽：“妾身信夫君，就是擔心我爹在大牢裏受苦……”
　　李素笑道：“這個妳放心，由於此案牽扯進了壹位刑部侍郎，刑部在此案中已無法擺脫嫌疑了，所以陛下已下旨，將老丈人轉進大理寺監牢，夫人妳應該知道，大理寺監牢可是我的老地盤，裏面無論管事還是牢頭，甚至是大理寺卿孫伏伽，都是我的老熟人了，老丈人關在裏面，斷然不會受半點委屈，只當是過幾天與世隔絕的舒坦日子。”
　　許明珠驚喜擡頭：“真的嗎？我爹真的轉進了大理寺監牢？”
　　李素笑道：“我還能騙妳？放心吧，今日我從長安城回來前，已派人去過壹趟大理寺了，跟那些管事和牢頭也都打了招呼……”
　　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李素忍不住咧起了嘴角：“打過招呼後，已有管事將妳爹轉進了當初我住過的那間牢房，夫人妳是不知道，那間牢房有多幹凈，裏面有桌有椅，有酒有菜，床也幹凈，地也幹凈，保證找不到半只虱子，沒事可以思考壹下人生，無聊可以把獄卒叫來陪他聊天，如果丈人那老不正經的毛病還沒改掉的話，有需要時從外面青樓給他送個姑娘進去啪幾下也不是不可能……”
　　許明珠噗嗤壹笑，羞紅著臉使勁捶了他壹下，嗔道：“都什麽時候了，夫君還有閑心說笑！”
　　李素笑道：“真不是說笑，老丈人如果關在刑部大牢，我可真笑不出來，但今日轉進了大理寺嘛，呵呵……不是為夫我吹噓，自從我累教不改成了慣犯被關過兩三次後，大理寺監牢真成了我的地盤了，老丈人在裏面盡可呼風喚雨，所謂四海之內皆是爹，裏面從管事到獄卒，老丈人只管拿他們當爹看，有壹個算壹個，全都慣著他……”
　　許明珠氣道：“夫君越說越不像話了，誰當誰是爹呀？別忘了，妳也比我爹小壹輩呢，見了那些獄卒，妳該叫他們什麽？”
　　李素撓了撓頭，壹想也對，莫名其妙把自己矮了兩輩，很不劃算。
　　“總之，老丈人現在算是安全了，今日我還叫人打聽了壹下，現在已由孫伏伽為主審了，如今這案子越扯越大，孫伏伽這些日子忙著查刑部那些官員，看還有什麽人牽扯其中，老丈人反而已不是重點，短期內應該不會提審他，所以我派人把話遞進了監牢，叫老丈人耐心等候，就當是度假了，我這幾日想想辦法救他出來。”
　　聽到許敬山的人身安全無虞，許明珠久懸的心終於放下了，愁容滿面的臉色也漸漸變得輕松起來，輕聲道：“妾身婦道人家，壹切便仰仗夫君奔走了。”
　　“放心，我壹定會救出妳爹的，就怕妳爹住在裏面太舒服不肯走了……”
　　許明珠白了他壹眼：“再舒服的地方，終究也是座監牢，世上哪有死活住在牢裏不肯回家的傻子？夫君莫鬧了！”
　　李素笑臉壹僵，臉頰抽搐了幾下，黯然嘆息不語。
　　夫人什麽都好，就是不太會聊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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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李素起床後正打算再去長安城裏拜訪幾位長輩，請他們幫忙活動壹下老丈人的案子，薛管家卻匆忙來報，門外來了壹位客人，而且是外國客人，——吐蕃使團的副使，名叫拉紮。
　　拉紮登門拜訪依足了大唐的禮數，不僅遞了正式名帖，還有兩大車禮品。
　　李素猶豫許久，最終決定，看在那兩大車的面子上……接見他。
　　沒辦法，禮單太誘人了，珍珠瑪瑙不要錢似的，雖然沒看到它們的成色，但只看那壹串非常可觀的數量，便足以讓李素心花怒放，柔情似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