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壹章 烙印

　　過街，按江媽指給的路線，江澈路過壹排沿街店面，在壹個修鞋的小攤前拐進去，鉆進巷子。
　　跟著出現在眼前的是幾棟厚重如方形碉堡的蘇式建築，黝黑的外墻，狹窄的窗口。
　　據說前幾年有位中央首長下來臨州視察，逛來逛去，壹眼就看中了這個地方，說這裏最好。
　　陪同的地方官員趕緊問：“那首長覺得這個地方怎麽發展比較好？給點建議、指導。”
　　首長大手壹揮，“這裏，那裏，再那兩個窗口，架上四挺機槍，只用壹個班的人，就可以封鎖外面整條街道。”
　　陪同官員：“……”
　　其實如果真這麽幹，那麽唐玥的家就應該正好在機槍交叉火力的盲區。
　　沿墻拐角，在壹整排樓房側面，突兀地出現了幾座平房，青磚和黃土混合結構的建築，屋頂遮瓦片，矮土墻圍出來院子，有種農家院落的感覺。
　　乍看面積很大，未來要發。
　　等到走近了江澈才發現，大院子其實又被正面分成了幾小塊，各自紮起來籬笆，圍出來的，不過是其中壹小塊而已。
　　唐玥家很好找，因為曬滿了衣服。
　　江澈的視線被晾在泛青竹竿上的壹排衣服擋住了，沒看見人，先看見的是院子右手邊的壹壟小菜地，地裏十幾二十顆小菜苗，剛冒芽。
　　再往中間挪兩步，俯身看去……
　　左邊的空地上鋪開了壹塊門板似的大木板，兩個大水盆。唐玥在，側對著院門，她坐在壹張矮矮的小竹椅上，正低頭用力地揉搓著壹件衣服的領子。
　　月白色的襯衣，挽著袖子，領子壹角有抹暗紅色，似乎繡了朵小花……
　　“這個年代好像還沒有這樣的設計吧？”江澈想了想，這應該是日子還安穩的時候，廠花妹子私下裏的小姑娘心思。
　　而今這壹面在她身上已經被苦難和堅韌完全掩住了。
　　壹頭烏黑的長發束在了腦後，有些隨意，所以有幾縷散落著，此刻被汗水打濕了，淩亂地伏貼在額頭和面頰上……
　　她把小臂擡起來，抹了抹額頭上的汗，順勢坐直，擰著身體給自己捶了幾下腰。
　　這壹擰身，她就看見了站在院外的江澈。
　　要不然江澈還不知道要看到什麽時候去……
　　“小澈？”伴隨著聲音的，是她燦爛的笑容，似乎有些欣喜。
　　“小玥姐”，江澈克服心理年齡叫了壹聲姐，說：“我媽說，早上換洗下來那兩件衣服，口袋裏好像有錢忘掏了，怕泡水，就讓我過來壹趟。”
　　“是呢，還好我洗衣服泡水前都會先翻壹下”，她點頭，說著站起來，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說，“妳等壹下。”
　　進屋，再出來。
　　因為手上還濕的，唐玥用兩個指尖捏著壹疊錢遞給江澈，說：“點壹下麽？”
　　“不用啊，我媽還擔心，怕妳誤會呢，還叫我壹定要說清楚，她怕的是錢泡水了，不是……”
　　這種誤會其實很容易產生，所以這番話，江澈說得有些尷尬和緊張。
　　唐玥壹雙月牙眼微微瞇著，看著，看著，撲哧笑出來，“看妳緊張的……我知道的呀。”頓了頓，她又說：“謝謝妳們這麽在意我的感受。”
　　後面這句，其實應該是有些悲傷的壹句話，自從下崗，拾菜葉，撿煤核，冷眼和嘲笑也許都聽多了，很少人在意她的感受。
　　可是她說得並不悲傷，只有誠摯。
　　這壹刻單是從她的眼神江澈就知道，自己不必再做解釋了。
　　這種彼此信任的感覺很好，江澈左右看了看，看到壹盆洗好了沒擰幹的毛衣外套，指著說：“這麽厚的衣服，要擰幹很難吧？”
　　唐玥點了點頭，“嗯，就是這個最難，以前自己家裏的，都是我弟擰的，我力氣不夠大。不過還好，我想了個辦法，像這樣大件又厚的，我就綁壹頭在門上，這樣擰……”
　　她指了指門把手，壹邊說，壹邊笑著模擬動作。
　　“我幫妳。”
　　江澈很難否認，自己此刻有點沖動，會很想替這個堅韌的姑娘做點什麽，哪怕事情很小……哪怕她不漂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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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壹大盆，大概是冬衣準備洗過就收箱了，其中有幾件，就是江澈的力氣也不夠大，於是兩人壹人壹頭，壹起擰了。
　　幹完活，有些小心臟亂跳，正準備告辭。
　　唐玥把江澈叫住了，指著他左邊胸口說：
　　“等等，妳看妳，襯衫口袋都脫線歪下來半邊了，脫下來，我給妳縫壹下……今天星期天，阿姨估計會很忙。”
　　江澈低頭看了壹眼，果然，襯衫胸兜半邊脫線，垮了下來。
　　“這，老媽剛給我的新襯衫啊，她怎麽沒發現？”
　　可是，江澈今天怕壹會兒忙起來熱，就穿了壹件。
　　“妳就穿了壹件啊？這天，天還沒那麽熱呢，小心著涼。”唐玥反應過來了，想到自己剛剛開口直接讓江澈脫衣服，面色也有些窘迫，抿唇笑壹下，緩解尷尬道：“沒事，妳們男的夏天不都光膀子麽……不是，是妳就穿著，穿著也行的。”
　　差點變成勸導江澈脫了沒事了，耳後壹熱，唐玥說完直接轉身就走，過了壹會兒，才從屋裏取了壹個針線盒出來。
　　選線，穿針……左手手指撚起來江澈襯衫口袋的壹個邊，右手輕快地穿針引線……針頭起伏，線腳細密……
　　“好了。”最後微微壹低頭，唐玥俯身輕快地咬斷了線頭，慌亂退回去。
　　江澈看了看，就連最後那個線頭結，都是打在口袋內側的，外面壹點不看出來痕跡。
　　“難怪老媽說唐玥手藝比她都好……就是剛剛好近，廠花姑娘這也太不把我當壞人了吧？好吧，大概都老媽的功勞。”
　　這時候，唐玥擡起左手，把食指肚在兩唇間吮了壹口。
　　江澈看見淡淡的血跡，尷尬說：“是不是紮著了？”
　　唐玥搖頭，“不是，是原來有個裂口，開了壹點，沒事的。”
　　江澈仔細看了看她的雙手……
　　他第壹次決定稍微幹擾壹下這個“陌生人”的生活。
　　“妳現在洗幾家飯館的衣服啊？”江澈問道。
　　“五家，前天剛添了壹家。”她帶著欣喜回答。
　　“能賺多少錢？”
　　“不壹定的，有時候趕上衣服都多，也有好幾塊。”
　　“……”有時候，好幾塊，江澈沈吟壹下，搖了搖頭，說：“其實我覺得這樣也不是辦法。”
　　唐玥眼神裏有些困惑：“嗯？”
　　被註視著，江澈定了定神，整理壹下才道：“不知道我媽有沒有跟妳提過，她其實有個想法，想妳幹脆就不要洗衣服了，把縫紉機搬我家店裏去。這樣不光我家的活，外頭有縫補剪裁什麽的，妳也都可以做，另外還可以幫我媽媽看店，反正妳平時也總幫忙，她壹個人的時候，也實在忙不過來。這樣看起來雖然不那麽正式，但是三份錢加壹起，日子總不會太難過，然後妳慢慢攢，以後可以自己開個店……”
　　“這個，阿姨跟我提過的。”
　　“那……”
　　“我，我們廠，還有壹些人可能回去嘞，現在只是停工，沒正式下崗呢”，唐玥是在解釋，同時眼神認真道，“廠裏現在傳出來的消息說，說要是誰已經在外面有好營生了，或者找了工作上班了的……廠裏就不考慮了。我們很多人都在等呢。”
　　“……”
　　這他媽叫什麽混蛋邏輯，什麽破事？那些傻逼領導抱的是什麽心思？對下崗再就業的引導還沒開始嗎？再說就算能回去，妳以為妳們那個破廠整體能撐得了兩年嗎？
　　心裏有壹堆話，但是江澈沒法直接說，他只能說：
　　“可是現在外面的人，如果有機會，有條件，賺得其實不比工廠裏少……應該說多得多，妳看我媽不都走出來了？既然下崗這件事已經開始了，那就說明，那些廠其實就是不行了，妳就算回去了……”
　　“我再等等吧”，唐玥眼神裏有為難，也有期待，“聽說也快有消息了。”
　　“……壹個破廠，有那麽好麽？”
　　明知結局會是什麽樣子，而且這是江澈重生以來難得管壹回閑事……結果還好心被當成驢肝肺了，“恨鐵不成鋼”，他郁悶地嘀咕壹聲。
　　“我知道的，我知道妳和阿姨都是為我好，妳們很好。但是我，我可能是習慣了吧，離了廠子，會很怕……”唐玥解釋著，臉上神情黯淡壹下，說，“十五歲，我就頂崗進廠了……到現在六年多快七年了。”
　　“十五歲，怎麽可能？就算是頂崗，也不許的吧？”江澈問完隱約覺得哪裏不對。
　　果然，唐玥眼眸中水光浮現壹下：
　　“十五歲，我讀初中，那時候爸媽都是二廠的工人。有壹次廠裏失火，他們跟很多人壹起沖進去搶布料……屋頂突然塌了，就沒出來。”
　　“廠裏照顧我，讓我頂崗，掙錢養活自己，帶弟弟。就在媽媽原來的車間。”
　　“……”原來是這樣，江澈明白了，對於唐玥，這遠不止是壹份工作，更是壹個烙印。
　　不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