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壹十九章 另壹種故事

　　發廊底層後頭是壹個與普通人家基本壹般無二的小廚房，有鍋碗瓢盆，有燃著就沒熄過的煤球爐，還有壘了半邊墻高的蜂窩煤。
　　吃飯用的是壹張矮桌子，像日式的，小短腿還可以折疊的古怪樣式。
　　人在桌邊捧著碗蹲著夾菜，然後蹲的蹲，站的站，或嫌累幹脆墊壹張報紙盤腿坐地的也有。
　　到真的坐壹起吃飯的時候，聊上了，廖敦實和童陽才逐漸意識到，原來這些女人，其實也都是普通人，而不是什麽可怕的不同種類的生物。
　　她們壹樣就菜吃飯，壹樣在桌前說著閑話，說憂或喜。
　　會有人喜歡吃蒜頭，或吃姜，也有人仔細把夾到碗裏的蒜瓣兒和姜片都挑出來……壹樣有人胃不好偏還就辣子下飯，勉強自己吃飽。
　　“謔喲，原來妳們還是大學生啊？！”
　　老鴇說。現在大概不能叫老鴇了，她說不嫌棄的話可以叫姐，敏紅姐。用她自己的話說，其實也就是個姐妹頭兒，因為說話最利索，遇事能應付，被另外7個生推出來的。
　　發廊本身8個二十到三十歲不等的女人，有的爽朗，有的寡言，甚至有的容易害羞，因為生人在，圍桌吃飯都不敢對視和多話。
　　加了倆小年輕的小廚房變得有點兒擠。
　　童陽顯得很局促，多數時候把臉埋在碗裏扒飯，就算偶爾擡頭，也只是尷尬地笑笑；廖敦實不壹樣，他整個外向。
　　“可不是，厲害吧？正牌大學生。”大學生廖敦實挺起胸膛得意地說，那架勢，就像是要把剛剛丟掉的面子全都掙回來……
　　“叫妳舍不得大紅包。”他朝之前壹起去過二樓房間的那個女人喊：“倩淑姐。”
　　那位捧著碗說：“呸”。
　　另壹個年輕些的，似乎叫惜蓮，開口幫腔說：“大學生怎麽了？那倩淑姐以前還是國家正式工呢，還是有職的，不差妳多少。”
　　她這嘴壹快，之前還樂樂呵呵地的倩淑姐立即神色壹黯，沈默了壹下說：“吃飯都堵不住妳的嘴……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往後別提了。”
　　說完她低頭扒飯……
　　氣氛壹下僵了許多。
　　廖敦實正琢磨著怎麽打個岔，偏是壹直沒說話的童陽這時反而傻不楞登出來問：“妳們怎麽都不回家過年啊？”
　　女人們，不管是外向的，內向的，集體沈默看他。
　　好壹會兒，敏紅姐才說了壹句：“能有家容，能回去高高興興過年的，早都已經回了。我們，妳就當我們省車錢。”
　　她很快調整好了，沒好氣接著道：
　　“說妳們呢，管妳們飯，怎麽還輪到妳們坐堂盤問了？妳們倆呢，妳們不也過年都不回……大學生又是怎麽落到這田地的？”
　　“說起這事，真是倒了大黴了。”廖敦實壹五壹十把兩個人打工被騙，老板失蹤的事情說了壹遍。
　　這壹下，倒是把人都逗笑了。
　　“原來大學生也有傻的。”
　　“原來也是窮苦人家出來。”
　　“黑心的，這錢也騙……”
　　她們說。
　　“那妳們接下去打算怎麽辦啊？這飯都吃不上了，回，估計也回不去了吧？而且時間也趕不及了。”惜蓮突然想到了問。
　　廖敦實和童陽互相看看。他們眼下唯壹的出路就是壹會兒找個地方打電話，看能不能聯系上鄭忻峰，然後去投靠他。
　　可就前壹陣子，鄭忻峰其實主動找過他們倆，讓他們過去廠裏跟他壹起，說算工錢。
　　倆人想來想去，拒絕了。壹來因為自己覺得其實幫不上鄭忻峰什麽忙，“同學”之間反而更抹不開臉白占他便宜；二來，當時也是以為修理鋪這邊還不錯，有錢掙，還能學技術。
　　現在到這壹步了，也就顧不上尷尬與否了，廖敦實撓撓頭，笑著說：“壹會兒再看，總會有辦法的。”
　　晚飯還沒吃完，壹場大雨。
　　敏紅姐收拾好了看雨勢還大，說：“妳們兩個就跟這後邊廚房等雨停吧，雨停了，自己從後門走，記得帶上門就是……別往前邊來。”
　　雨壹直下了好久沒停。
　　前面房子突然傳來罵聲和吵嚷聲。
　　年輕人楞頭青，壹沖動就抄了東西在背後，沖出去看了，沒幾步瞧見壹群七八個壹看就是社會混混的男人站在那……
　　對上眼了，倆人壹下楞了僵住。
　　“怎麽，這是養的打手，還是吃軟飯的啊？”
　　其中壹個朝敏紅姐戲謔地笑著問。
　　“都不是。”敏紅姐扭頭看了看廖敦實和童陽，瞧見他們身後的火鉗子啥的，無奈又擔心，忙解釋說：“是我老家的兩個表親孩子，說是來深城打工，來得不巧趕上過年，壹時還沒找到地方落腳。”
　　“哦，傻子吧這是？”那個大笑著說：“這是過來投靠妳啊？”
　　敏紅姐苦笑壹下，點頭。
　　“行了，1.5就1.5吧，交錢，懶得跟妳們廢話。”
　　敏紅姐沒選擇地點了點頭，拿錢交了。
　　這錢本來就是按月要交的，保護費，而且不止這混黑的人這壹份，她們早都認了也習慣了。這次是因為對方說過年要收兩倍，好給下邊人發紅包，敏紅姐爭執了幾句，只肯交總數的1.5，才有了剛才那番動靜。
　　混混們拿錢走了。
　　“就妳們倆，還敢拿東西往外沖吶？”話是擠兌人的話，但是敏紅姐臉上的笑，卻是難得的有幾分溫情。
　　“按例要交的錢，別大驚小怪。回後邊去，雨停了就走吧。”她說。
　　這壹夜大雨壹直沒停。
　　“廚房能睡吧？好歹深城冬天不算太冷。”很晚了，眼看著沒辦法給人趕出去，敏紅姐過來丟下壹床席子和兩床被子，說：“都是幹凈的，自己整個裹裹緊。”
　　“落魄秀才的故事，我聽過。”惜蓮從敏紅姐後頭冒出來，扮了個鬼臉說，說完就跟著走了。
　　落魄才子，被困青樓，被風塵女子收留，受接濟……然後混得出頭天，始亂終棄。
　　這是古時候的故事，戲曲、小說裏都有。
　　1994年的春節前夕，它以壹種特殊的方式，又演繹了壹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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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壹早。
　　稀飯鹹菜，女人們給多舀了兩碗。
　　吃飯的時候，敏紅姐說：“妳們倆要是真沒處去，又還想掙點錢，我們幾個倒是想到個主意，要不要聽？”
　　廖敦實點頭。
　　“這壹整條巷子都是發廊。”敏紅姐朝外指了壹下說：“外邊巷子口兩邊各有壹個小賣鋪，這會兒人回去過年都關了……這幾天他們煙都沒處買，得跑老遠。”
　　“我有地方能弄來香煙，本錢也能出。妳們倆大學生不怕丟醜的話，弄倆盒子，就跟民國電影裏似的，往巷子口站壹站。這樣裏邊喊的，外邊過路的，加起來壹天估計能賣不少。”
　　“回頭賺的錢，咱們對半分。這過年的工夫，我估計著大概比妳們在修理鋪賺的多壹倍，肯定能有。”
　　她是好意，因為她並不知道兩個人其實還有別的出路，她看見的只是兩個寒假留下打工的窮苦人家孩子，被騙了，如今幾乎身無分文，沒得吃，沒得住。
　　廖敦實沒猶豫太久，這事對他來說沒負擔。
　　童陽猶豫了好壹會兒，問：“能給我頂帽子嗎？帶沿的。”
　　兩個人站了壹天，補了好多次貨，扣了分錢分下來壹共還54塊。
　　不敢想。
　　夜裏照舊躺在廚房裏，關了燈，摸著錢。
　　廖敦實喜滋滋說：“童陽……童陽。”
　　“嗯？”
　　“咱這賺錢了。”
　　“嗯。”
　　“高興吧？哈。假設啊，我是說假設，要是咱當時有錢，進來這兒了……妳懂我的意思吧？”廖敦實猥瑣地笑了笑，問：“妳想睡誰？”
　　童陽支吾壹下不吭聲。
　　“我想睡惜蓮，好看啊，她說她以前是大隊壹枝花。”廖敦實自己美滋滋說道。
　　童陽猶豫半天，艱難無比憋出幾個字：“敏紅姐。”這家夥高中就暗戀自己的成熟女老師。
　　兩個未經人事的生瓜蛋子這麽議論著……
　　“唰。”
　　突然壹勺子冷水就灑了過來。
　　兩個人頭臉壹涼，慌亂中壹骨碌翻起來。
　　“誰？”
　　“幹什麽？”
　　“我！”惜蓮隔窗沒好氣罵道：“狗日的，收留妳吃飯、收留妳住……妳他媽想睡我？！還妳啊，那個內向不吭聲的，想不到妳膽還挺大。”
　　“明個兒除夕，不開門，好好賣妳們的煙，放尊重點。”過了壹會兒，她又威脅說。
　　到最後，聽著腳步聲走了，好像還有幾句含糊不清的笑罵，也可能是眼淚裏夾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