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時代

睡覺會變白

都市生活

  他曾在壹個小縣城中看到壹個名叫小武的小偷,也曾在蘇州河邊見識過壹條金發的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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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百零八章 我誰都不強奸

文藝時代 by 睡覺會變白

2018-7-2 15:10

  風輕雲淡,是個好天。
  白剌剌的野地壹眼望不到邊,跟垂下來的天際線相接,矮小稀疏的植被橫鋪過去,沒有壹丁點的生機。
  幾十個人圍在壹塊,身後停著數輛大車,吵吵嚷嚷的造出片活力區域,賈樟柯在中間,戴著小帽,面色枯敗。
  拍壹部明知道不能上映的電影,感覺特奇怪,有點茫然,有點失落,但無論怎樣,組裏每個人都沒覺得這是件無價值的事情,反倒在這片蕭條曠野中,油然生出壹股子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壯感。
  “來了來了,讓讓!”
  褚青和顧崢擡著壹張桌子擠了進來,上面堆著幾個大塑料袋。
  長桌停在正中,兩人開始忙活,從袋子裏壹樣樣的拿水果,擺在盤裏,摞得老高。褚青又掏出個金漆香爐,變出三炷大香,插上去,最後還摸出壹條喘氣的河魚,飄著犯賤的腥氣。
  香港電影人開機,講究個拜神燒香,最好還要有小乳豬。大陸就沒這個習慣,當然後來國內電影市場繁盛,大批導演北上,把這股風俗也帶了過去,慢慢地就成了規矩,凡是開機不拜神,自己心裏都不踏實。
  賈樟柯不信這個,但香港來的監制李潔明勸他搞個開機儀式,不光是祈福保佑,還能激勵精神,共同奮鬥。
  顧崢是副導演,褚青是男主,可兩人誰也沒把自個當回事,本就是幫哥們的忙,組裏有什麽大事小情都主動伸手。這次也自告奮勇去劃拉供品,別的還好說,小乳豬這玩意實在偏門了點,只好拎條魚代替。
  老賈拿著塊紅布,蒙在攝影機上,自己在前,手撚燃香,壹幹主創列在身後,端端正正的,順時針轉圈對著東南西北方,拜了四拜。
  拜過後,揭開紅布,就算完事。
  可老賈把香插好後,卻傻站了會兒,眾人正納悶時,就見他雙膝壹曲,居然跪倒在地,動作極為緩慢恭敬的,磕了個頭。
  擦!玩這麽大?
  所有人都怔住,頓時處在壹種很尷尬的境地。
  褚青瞄了眼顧崢,咱用陪著磕麽?
  顧崢也齜著牙,拿捏不準,再看看……
  好在老賈沒給他們太多糾結的時間,只磕了壹個就站起,揭下紅布,回身對著幾十號人道:“《站臺》,開機!”
  十壹月初的時候,賈樟柯就帶著幾個人到了汾陽,做前期準備。這片子的背景是從1979年開始,所以時代氣息是最重要的特征,他對道具組的工作完成情況非常不滿意,少見的發了脾氣,拎著條九十年代風格的褲子把那幫人大罵壹通。
  最後,還是自己發動了在汾陽的所有關系,去找十幾年前的舊家具和日用品。
  這第壹場戲,是說文工團下鄉演出回來,在路上的壹個鏡頭。
  “慢點。”
  褚青扶著趙濤上了輛破破爛爛的卡車,又隨手把楊荔娜扶上去,左右瞅瞅,沒發現梁景東的身影,撇撇嘴,自己縱身也躥到車廂裏。
  今天早上出來時,風是細細的,有些冷,但還不至於凍人。結果他屁股剛搭在邊上,就覺得腦門壹涼,接著頭發被掀亂,絲絲糟糟瞇了眼睛,然後手背的汗毛抖起,寒意瞬間侵入體內。
  “這天,說起來就起來。”
  趙濤是長發,樣子更為散亂,縮了縮身子,捂著腦袋抱怨。
  老賈正準備喊話,帽子忽然被吹的壹歪,也楞了楞。
  “怎麽樣?”顧崢立即問道。
  他擡頭看看疏離的天空,道:“先拍段試試。”
  “Action!”
  壹輛藍皮老解放晃晃悠悠地在田野上行駛,十幾個文工團成員坐在後面車廂裏。
  褚青雙手揮動,似模似樣的當指揮,其他人嘻嘻哈哈的開始唱:“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老婆七八個,孩子壹大堆……”
  像趙濤和楊荔娜她們,唱歌都挺好聽的,別人也不錯,他就很有自知之明的幹嘎巴嘴,在裏面劃水。
  卡車從右到左,駛進鏡頭。余力為沒跟著跑,只是站在原地,慢慢偏轉攝影機,抓到了壹截車頭,壹截車尾。
  他背著天光,車上的人看著都黑乎乎的壹團影子,分不清誰是誰,卑小得無足輕重,笑得卻開心,歌聲歡快,無憂無慮。
  這歌叫《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原詞是“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
  但青年嘛,不管什麽時代的青年,某些特性都是相同的,就跟我們那會兒唱“太陽當空照,我去炸學校……”壹樣。
  第壹天的拍攝,往往都是劇組人員磨合的過程,導演壹般也不會安排過多鏡頭。首場很順利,接下來就不行了,風越來越大,怕是有六七級的程度,卷著荒野的枯草衰莖,肆無忌憚地襲來。
  褚青最後嘴都張不開了,壹說話就灌進去滿口風。人還挺得住,機器卻嬌氣,不能在野外工作太久,拍壹會就得進車暖和暖和。
  直到了中午,賈樟柯看情況實在不妥,費時費力,進度又不快,索性宣布收工。
  褚青哆哆嗦嗦地鉆進車,懷疑道:“我說妳不是磕頭磕錯了吧?妳往哪邊磕來著?”
  這大風起得實在突然,就像老天爺故意似的,老賈也有點吃不準了,撓頭道:“我記著往東啊……應該沒錯。”
  “不是方位的事。”余力為摸摸胡子,壹拍巴掌道:“妳拜神是拜四方神,但磕頭就磕了壹個,少了!”
  “哎為哥這話靠譜!”顧崢馬上招呼司機,歡實道:“大哥咱調頭,回去讓他再磕仨!”
  ……
  《站臺》的主要角色有四個,褚青演的崔明亮,趙濤演的尹瑞娟,梁景東演的張軍,和楊荔娜演的鐘萍。
  他們都是縣文工團的,經常下鄉慰問演出,平日裏就是排練,唱唱歌,跳跳舞,順便詩朗誦。
  要說八十年代的這撥人,算是新中國的第壹批文藝青年,電影、流行歌、寫作、戲劇各種藝術形式,就好像憋了好久好久,壹下子全迸發了。
  更重要的是,人家那會兒可是真文藝……
  “媽,還沒做好?”
  褚青穿著身運動服,下面卻只有壹條紅色的秋褲,正拿著大瓷缸子喝水。
  壹老太太坐在縫紉機前,改著褲腿,頭也不回道:“妳壹下午啥也不幹,就等這褲子?”
  老太太是正經的本地人,沒有表演經驗,壹口從祖上傳下來的汾陽話,直接把他那山寨口語轟成渣。聽得是欲仙欲死,要不是有劇本對照,壓根不懂啥意思。
  張軍的姑姑在廣州,給他寄來壹條時下最流行的喇叭褲,崔明亮窩在縣城裏,沒地方買,又眼熱,只好讓老娘把原本的褲子改改。
  “有啥活幹嗎,我是文藝工作者,腦力勞動。”褚青壹手拿著缸子,壹手指了指頭,自認為很屌的樣子。
  老太太拿著卷尺在他腿上比了比,道:“啥個文藝,還腦力哩,在家裏就得聽我的。”
  褚青撩起衣服,讓她量,道:“妳不養我,那我到社會上混去了。”
  《站臺》裏,除了他是專業演員,還有楊荔娜是演話劇出身,別的角色都是由非職業演員來充當。
  老太太別看沒演過戲,狀態特自然,人家就是在過生活,改褲子,訓兒子,都是自己熟悉不過的場景。稍微難點的就是背臺詞,不過老賈很寬容,不要求壹字字的重復,想怎麽說就怎麽說,意思對了就行。
  這倒簡單了,用老人家的話說:這就叫個拍戲?莫球意思!
  “過!下場準備!”
  賈樟柯喊了壹聲,掃了掃,似在找人,然後眉頭壹皺,推門出了去。
  余力為在屋裏擺弄攝影機,老太太還在踩著縫紉機,發出“嘎噠嘎噠”的聲音,人不做假,說改成喇叭褲就改成喇叭褲,壹會可是要真穿的。
  褚青趕緊跑到外屋,拎過壹板凳,湊到爐子旁邊。這是當地的壹個老工人宿舍,裏外兩屋,門口戳著大水缸,旁邊是臉盤架,墻上釘顆釘子,掛著個竹簸箕。
  兩場戲是連起來的場景,崔明亮在裏屋跟老媽說完後,就轉到外屋,和張軍聊天打屁,但現在人家正傲嬌著呢……
  他烤了幾分鐘,冷颼颼的兩條腿才有了點熱度,隨意瞅瞅,看著角落裏堆著幾個地瓜,眼睛壹亮。
  這貨早上沒太吃飽,見房主人沒在,鬼鬼祟祟地拎來壹大的,洗了洗,又掃掃爐盤,拿把菜刀將就著,削成壹片片的,擺在爐子上烤。
  不壹會,地瓜片就慢慢卷邊脫水,散出糊糊的甜香。
  “為哥。”他扒在門口,壓著嗓子喚道。
  兩人湊在爐子邊,瞬間成了共犯。
  “紅薯還能這麽吃呢?”余力為覺得新鮮,他倒吃過烤地瓜,但像這種充滿了屌絲氣質的吃法還是頭回見。也不怕燙,用手拈起壹片,咬在嘴裏,點頭贊道:“嗯,不錯。”
  褚青壹邊削,壹邊吃,壹邊問:“他還鬧騰呢?”
  “是啊,唉,耽誤大家。”余力為顯然也沒啥好感。
  他們嘴裏的那人,是梁景東,這貨被褚青撬了主角之後……至少他是這麽覺得的,壹直在鬧情緒。
  因為張軍是個短發帥氣的潮男,他那特意留壹年的頭發就保不住了。原本昨天就該剪好的,這貨死活不樂意,老賈只好讓他坐在卡車的駕駛室裏,沒露臉。
  但今天可有他的正戲,必須剪。
  老賈先拍褚青,就是想再給他點緩沖時間,自覺把頭剃了,沒承想還在耍脾氣。馬上就該他的戲了,三十幾號人都準備完畢,在那幹等著,丫就是視而不見。
  這樣的性子,難怪連壹向好脾氣的余力為都看不順眼。
  “吱呀”門被拉開,顧崢也閃身進來。
  “嗬,外面真冷!”他自動加入團隊,搶過壹地瓜片,笑道:“有年頭沒吃這玩意了。”
  “怎麽樣了?”余力為問。
  “老賈正勸呢。”顧崢又吃了壹片,道:“要我說,就是慣的,愛特麽演不演,直接踢了,非得顧著情面。”
  “話不能這麽說,他畢竟是導演,有自己的想法。”余力為道。
  褚青站起身,透過小窗戶瞅了瞅,又坐下,撇嘴道:“好家夥,老賈拿把大剪子正跟丫談呢。”
  “甭管他,哎這玩意還真管飽,有點脹了都。”顧崢這會工夫能吃了十來片,揉揉肚子抱怨。
  “我讓妳……”
  褚青笑道,正想嘲諷,就聽外面傳來壹聲大喊:“賈樟柯!妳特麽誰都強奸!”
  三人手裏的動作都停住,對視壹眼,連忙扔下東西,推門跑出去。
  就見片場所有人都站在外圍,壹角落裏,梁景東和賈樟柯正對峙著。
  褚青只能看到老賈的背影,就覺得愈加傴僂。聽了剛才那話,他沈默了半天,才緩緩說了句:“我誰都不強奸。”
  說著把剪子壹扔,轉身就走,而且看樣子要直接走出片場。梁景東則站在原地,壹動不動地盯著他。
  “哎哎,導演,妳別生氣!”
  “就是,我們再好好談壹談,有什麽事情不能解決的?”
  離得近的陶軍和李潔明趕緊拉住,又攔又勸,老賈似乎鐵了心,擰擰身子,甩開他們,直接出了這片工人宿舍。
  眾人就看他走到街上,伸手攔了輛出租,頭都沒回的上車開了。
  “我操!”
  導演撂挑子不幹,這不能再嚴重了!大家還傻眼的工夫,顧崢先罵了聲,反應過來,著急忙慌地跟上。褚青還穿著那條紅秋褲,和余力為緊隨在後,三人也打了輛車,壹溜煙地就開始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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