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二十壹章 恍惚的眼前

　　《蘇州河》其實是很西方化的電影結構。
　　老外拍愛情片，除了日本人，很少有純愛系的，他們不喜歡溫吞的講述愛情故事，習慣性的包含著諸多亂七八糟的元素。
　　如兇殺、懸疑、倫理、戰爭、恐怖……總之，各種神轉折。
　　《蘇州河》裏，有不期而遇，有綁票捅人，有尋找救贖，有搖晃鏡頭，有第壹人稱視角，甚至連兩個女主角都是壹個人演的。
　　無論是劇本元素，還是拍攝手法，它都滿足了老外對愛情故事的絕大部分想象。尤其是婁燁用他特有的那種矯情，給這部電影又渲染上了壹層淡淡的東方裝逼範，這就更合他們的胃口。
　　熒幕上，旁白仍在簡單明了地推進著劇情：“也許故事並不是想象中的那麽浪漫，也許故事背後還有別的事情發生，也許馬達不單是壹個送貨的……”
　　馬達的黑道身份揭明後，鏡頭顯得愈加的顫動和散亂。
　　在昏暗的酒吧裏，光線都粗糙了許多。他身形挺直，高領的黑色毛衣，抹了點發膠，額前的短發豎起，支棱著生硬和清冷，遠不似方才戴著小壹號頭盔的滑稽模樣。
　　他坐在椅子上，左右兩側各有壹個人，都是同夥。當同夥這個詞出現時，接下來要發生的，總歸不是什麽好事。
　　馬達接觸牡丹，本就是綁架的最初計劃，但他發現，自己有點愛上這個小姑娘了。他開始故意的不理牡丹，然後在壹個下著大雨的晚上，她跑到他家裏。
　　周迅被澆得全身顫抖，濕淋淋地透著股絕望，她害怕，委屈，不安惶恐。可還是跑過來了。
　　“我喝多了妳才讓我留下來！”
　　在那個150瓦的鋥亮的大燈泡下，周迅大哭，瘋喊，拼命掙紮，抱著酒瓶嘴對嘴的猛灌，似要把這冰冷的，可以把愛情沖刷幹凈的雨夜，都浸泡得滾燙，好讓這個男人知道：
　　她愛他。
　　褚青搶過酒瓶，又被她死死抱住身子，壹動不動，任她在自己臉上親吻，舌尖柔細，撕咬著嘴唇，泣不成聲道：“妳不理我是不是因為妳喜歡我？”
　　他的面部肌肉跟僵死了壹樣，些許抽搐都沒有，稍稍偏頭，讓過周迅的小腦袋，卻還是被她臉頰上那雨水混著淚珠的濕潤，柔軟了心臟。
　　他灰暗，孤僻，骯臟，不光彩，整日在城市裏奔波，對自己破爛的人生毫不期待。而此刻，這個女孩子在懷裏哭泣，他卻比她更加不安，更加害怕。
　　因為他知道自己，仍期待著愛情，卻不知道，可不可以擁有。
　　如果有人問：什麽樣的愛情最讓人無可奈何？
　　那壹定是，措手不及的愛情。
　　因為措手不及，所以沒有絲毫準備，就像妳在街上走著走著，忽然看到了壹片花海，滿目繽紛，芳香沁人，卻不知如何再繼續前行。
　　畫面轉到褚青的正臉，鏡頭給得非常近，近到看電影的人，好像都在面對面直視著他的眼睛。
　　那個眼神，讓所有觀眾都興奮了起來。
　　按此時的人物情緒，就算他下壹秒抱住女主角，然後激烈擁吻，甚至撕扯開衣服，倒在床上伴著轟轟的雷聲翻滾糾纏……這都不會有人意外，反而會覺得很符合情景。
　　褚青卻偏偏將那種極度壓抑的瘋狂和沖動，硬生生鑿穿在他眸子裏，又破碎到全身，整個人都顯出壹種非常分裂的狀態。
　　他渴望，但是他不敢……
　　這樣子的反差，讓觀眾感到極其的戰栗和詫異。很多人忽然發現，這個貌不驚人的男演員，似乎總在不瘟不火的挑動著他們的情緒。
　　馬達這個角色，臺詞少，又近乎面癱，不容易出彩。在前面的戲份中，褚青雖然註重細節表演，卻因為鏡頭太過零碎，始終沒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直到這裏，前面那些零碎的鏡頭，好像才壹點點地拼湊在壹起，形成了壹個完整的人物。
　　周迅在片子裏分飾兩角，明麗張揚，壹看就知道是好演技。褚青不同，他就像在石頭裏面長出來的青草，偶然壹瞥，不以為意，細細回想，才覺出生命的味道。
　　而且，正是因為周迅的耀眼奪目，他的平實內斂才顯得相得益彰。壹個好似精致的細瓷，壹個則是底下的架子，托得穩穩當當。
　　前排座位上，婁燁在開始的緊張過後，已經恢復淡定。他的英文水平尚可，簡單的對話沒有問題，周圍觀眾的反應讓他輕松而愉快。
　　特別是聽那些人小聲議論著自己的男女主角，讓他頗為驕傲，還有閑心的想調戲壹下褚青。
　　“青子，妳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不知道，好話賴話？”褚青正認真看著，很蛋疼地被他打擾出戲，也聽到後面幾個人嘀嘀咕咕的，不禁好奇問道。
　　“他們在說妳很適合穿黑色衣服。”婁燁笑道。
　　“啊？”褚青壹怔，覺得這幫老外的關註點特奇葩。
　　婁燁壹本正經道：“因為妳眼睛太好看了。”
　　他無語，妳說我個子高，身板瘦，皮膚白，哥都勉強接受。可穿啥顏色的衣服，跟眼睛好不好看有個毛線關系？
　　我念書少，妳表騙我……
　　“妳這身女朋友給打扮的吧？”婁燁沒理會他嫌棄的表情，掃了眼他身上的黑色大衣，問道。
　　“嗯。”
　　“不錯。”婁燁拍了拍他胳膊，笑道：“知道對方適合穿什麽衣服，這種女人值得珍惜。”
　　“……”
　　褚青轉過頭，懶得搭理這貨，思維根本就不在壹個次元，沒法溝通。
　　他曉得婁燁在拐著彎誇贊自個，卻不怎麽興奮，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拍《蘇州河》的時候，他演技的水準其實沒達到要求，只不過是有周迅這樣的對手，兩人互相較勁，才激發天賦血統，超常發揮，最後成功升級。
　　當時好像很屌的樣子，現在回過頭看，卻都是些不成熟的表演。最典型的，就是他那會兒還只會飆眼神戲，老覺得略顯做作。
　　就剛才跟周迅那場，如果讓他現在演，有多大突破不敢說，但起碼會有更自然壹點的詮釋方法。
　　自然都是天成的，不刻意，別人看不出妳是外放，還是內斂。能讓人看出來的內斂，那不叫內斂……叫裝。
　　電影已經放完快壹半了，全場都在專註地看，反倒是主創這幾個貨，神神叨叨地開腦洞，胡思亂想。
　　這天，馬達主動來找牡丹，牡丹很高興。
　　他把她帶到壹棟老樓裏，按在那個破舊的沙發上，自己則坐在高腳架上，盯著她。老屋裏很暗，外面的光線從沒有玻璃的窗戶中透過，把兩個人靜止成壹幅冰冷絕望的畫面。
　　馬達的任務就是寸步不離地看著她，直到同夥拿到錢。錢不多，真的不多，只有四十五萬。
　　在樓下，牡丹聽到這個數字，整個人都崩潰了。
　　“我真便宜！”她猛地推開他，又推翻了摩托車，撒開腿，瘋了壹樣的跑。
　　“妳去哪？”馬達在後面瘋了壹樣的追。
　　拍這場戲的時候，王昱差點累到虛脫，他得扛著攝影機跟著跑。這倆人真像瘋了似的，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在乎，壹個只想逃脫，壹個只想追回。
　　女孩子在前面奔跑，輕輕巧巧的身子，紅色的運動服，每多跑出壹步，他心裏就被多鑿了壹下。那張平淡的臉上也終於有了波動，他以為自己所謂的愛情，根本比不上這四十五萬，而此刻，他才知道，那不是所謂，那特麽就是愛情。
　　女孩子壹直跑到了橋上，下面是老綠色的骯臟的河水。
　　她說自己會變成壹條美人魚，再來找他，然後，在晨光初綻時，她跳了下去。
　　再然後，就是另外壹個故事了。
　　褚青搓了搓臉，忽然不想看下去了，便碰了碰婁燁，小聲道：“我出去壹下。”
　　婁燁沒問他幹什麽，只叮囑道：“快點回來，壹會還有媒體見面會。”
　　褚青點點頭，側身挪到過道，貓著腰小跑到門口。出了影院，被明亮的天色晃得不太適應，揉了揉眼睛，迷迷脹脹的。
　　他跑出來，不是因為不喜歡第二個故事，而是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想和壹個人說說話。
　　褚青呼出壹口氣，摸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嘟……嘟……”
　　長而有節奏的等待音響在耳側，他低頭，瞄著影院門口的臺階，和正在等別場放映的十幾個影迷，異常的冷清。
　　“餵？”
　　隔了壹會，電話接通，那邊人似乎很多，吵吵嚷嚷的，沒等他說話，她就道：“我在片場呢，等會，我換個，換個地方。”
　　聽筒裏壹陣吱吱響，稍時靜下來，那個沙啞又帶著小結巴的聲音道：“今天怎麽，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我在荷蘭呢。”
　　“啊！我都忘了，電影節怎麽樣？”
　　褚青笑道：“地方不錯，電影節也不錯，還有，咱倆的片子正放著呢，他們非常非常的喜歡。”頓了頓，又道：“妳也非常非常的棒。”
　　她也笑道：“那妳，妳先跑出來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啊。”他擡頭看了看冷水色的天空，雲朵悠蕩著遠去。
　　“妳不開心？”
　　“沒有。”
　　她沈默了片刻，道：“那，妳想跟我說什麽？”
　　褚青壹呆，他也不知道想說什麽，就這麽跑出來了，不由自嘲地笑了笑，道：“我可能，可能想聽妳唱首歌吧。”
　　“……”
　　那邊安靜了好久，然後她緩慢地，輕輕地，哼唱著：
　　“我的眼前總是不斷浮現妳的臉，總想抓住妳視線，可妳總像風壹樣，吹過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