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火鳥送行

　　江離手壹揮，登時滿天花雨，把四個人都遮住了。原來這三十三條火龍和剛才羋壓驅使的火鴉是壹樣的屬性，都是火神祝融馴養流傳下來的沒有生命的自殺性火獸，觸物即燃。飄在半空的花朵雖然脆弱，但火龍壹觸即燃，壹燒便燼。壹陣小旋風從江離身邊刮了起來，把燒成灰燼的火苗火團吹散。
　　煙火散盡，只見地面不知何時已紮下了壹株桃樹，那桃樹長得好快，彈指間長了七尺七寸粗，九十九丈高，枝如戟，葉如刀，向祝融城眾人割去。
　　那數十只火鳥連忙展翅高飛。在百丈高空中各自吐出壹支火箭，數十支火箭匯聚成壹根腰圍粗的大火柱，氣勢洶洶地撞了過來。眼見擋又擋不住，接又不能接，江離突然吟道：“水木清華……”那巨大桃樹根部壹個大疙瘩從中裂開，噴出壹道腰圍般粗的大水柱，和火柱壹撞，半空中水火相激，壹半蒸發成雲霧，壹半燒成開水落下來，把祝融城的陸上人馬嚇得紛紛退開。
　　羋方在空中呵呵笑道：“五行相生麽？了不起。”
　　他旁邊壹個坐著青色火鳥的老者哼了壹聲，念動咒語，那青焰鳥突然好像被什麽東西噎住，似乎欲嘔吐卻吐不出什麽東西來，只是喉嚨不斷突起，突然格達壹聲吐出萬點黑水，向水柱噴去。水柱沾了黑水，也染成淡黑色，竟遇火便著，克火的水柱轉眼變成引火的火柱。
　　江離嘆息道：“我就知道沒那麽容易。”喝道：“斷！”桃樹停止噴水。眼見半空中無數火團飄然落下，忙往巽位上吹壹口氣，激起壹陣旋風，把火團倒刮回去。
　　有莘不破道：“妙極！不要用水了，就用風！”
　　江離道：“我控風的本事很壹般，難不倒對方的。”果然火種沒刮到對方陣勢，風勢便見衰弱，但火種卻不落下，反而被壹股倒刮風引上了九霄。
　　羿令符嘆道：“對方也懂得控風。”說著取弓在手，卻捏箭不發。
　　那無數火種被羋方引上天空，在畢方周圍聚成壹個半徑九十丈的大火球。火球凝而不散，燒而不絕，慢慢移到有莘不破等人的上空，徐徐壓下。那景象，就像太陽降臨大地，讓人產生無處可逃的恐怖之感。
　　有莘不破嚼舌道：“這麽大的火球，不被燒死也被壓死！”
　　羿令符道：“看不見裏面控火的人，我無法下手。”
　　江離道：“這壹招叫天火焚城，我也沒辦法了，準備逃吧。”
　　眼見那大火球離桃樹頂端不過數丈，把桃樹上半部枝葉全烤枯了。江離正要收了這株食了蠱雕千年妖力、被他煉成寶物的“桃之夭夭”，卻聽壹聲怒鳴，畢方便如發了神經壹般從大火球中急沖而出，去勢兇猛，連九十丈的大火球也被它的威勢帶得偏了十幾丈，江離趁勢送出壹陣旋風，那大火球又飛出數十丈，這才落下，把正東方的那個山頭燒得通紅。有窮商隊眾人見逃過大劫，無不慶幸。但看看不遠處越燒越猛的燎原火勢，又不禁栗栗自危：再來這樣壹場大火，可怎麽辦？
　　然而羋方座下的畢方仍然不斷怒吼狂鳴，上下翻飛，似乎仍然處於失控狀態。羿令符左右開弓，喝道：“著！”落日弓壹箭射出正中畢方左翼，從左翼穿了過去，這壹箭用的是“引火訣”，沒有傷到這只神獸，卻吸走了它左翼近壹半的火焰；落月弓壹箭正中畢方右翼，壹遇到翅膀上的火焰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壹箭用的是“冰心訣”，也未傷到這只靈禽，但也化掉了它右翼近壹半的火焰。
　　半空中經羋方不斷安撫，畢方終於漸漸平靜下來，但整個身體卻比原來小了整整壹半，身上的火焰也遠不如剛才那樣猛烈。
　　祝融城眾人見連城主也受挫，無不駭然，那坐著青色火鳥的老者又哼了壹聲，驅鳥便要上前，壹直沒出力的有莘不破躍躍欲試，跨上兩步，卻見羋方擺了擺手，那老者引鳥退後。羋方緩緩降了下來，在離有莘不破等人十幾丈處停住。
　　江離見對方有罷戰之意，也收了“桃之夭夭”。
　　羋方盯著羿令符，緩緩道：“妳為何不用‘死靈訣’？”
　　羿令符道：“小侄功力不純，不敢在世伯面前獻醜。”
　　羋方嘿然：“功力不純，未必未必；手下留情倒是真的。”又看了看江離道：“在祝融城時，我壹直不知為何令符賢侄甘心自屈人後，今日壹見，嘿嘿，小小年紀，了不起！”
　　江離笑道：“城主謬獎了。令符兄的謙讓實讓我居之有愧。”
　　羋方道：“但能令畢方臨陣發狂，這份心力更了不起！是妳？還是有莘世兄。”
　　有莘不破笑道：“我可沒這樣的好本事。多半是江離搞的鬼。”
　　江離淡淡道：“我也沒這好本事。”說著瞄了雒靈壹眼。
　　有莘不破不由壹怔。還沒說什麽，便聽半空中羋方笑道：“江山人才代代新。好，羋壓跟著妳們，料來不會吃虧。”
　　有莘不破喜道：“城主肯讓他跟我們走了？”羋方笑而不答，打個手勢，人馬中擁出壹輛嶄新的大車來——赫然與方才被他燒化的鷹眼壹模壹樣，但顯然是輛新車。
　　羋方道：“令符世侄，這輛車算是我餞行之禮。早在五年之前，羿兄來到祝融托我打造三十六輛新車，其用心之良苦，也只有我們這些做了父親的才能完全體會。逝者已矣，但我深知羿兄泉下英靈，也必然希望妳能夠拋開過去，坐上新的鷹眼，開辟新的天地。”
　　羿令符聽到壹半，眼中早已全是淚水，待要說話，想到父親如許期望，壹時哪裏還說得出話來，雙目含淚，拜倒在地。
　　羋方道：“小兒就拜托各位了，就此別過。”
　　有莘不破道：“等等，我去叫羋壓出來和您道別。”
　　羋方笑道：“男子漢和男子漢，哪來這麽多啰唆事情。哈哈哈……”
　　笑聲中，眼見火勢片刻間已經蔓延數裏，燒成壹片火海。羋方突然睜開眼睛，長長地吐出壹口氣，猛地壹吸：“咿！”那方圓數百丈的山火如水歸海、如鳥歸巢，竟被羋方壹口吞了個幹幹凈凈。畢方雙翅壹振，火焰大張，回翼東歸。祝融人眾緊隨其後，壹片紅霞慢慢消失在東北天地間。有窮眾人舉目望了望那壹片焦原，無不暗自慶幸。
　　四長老在後方擔心了半天，聽說雙方講和，這才轉憂為喜。查看新的鷹眼時，只見裏面還放著四件寶貝：有莘不破的鬼王刀、江離的七香車、羿令符的有窮之海和子母懸珠。此外還有壹些羋壓匆匆離家沒來得及帶走的常用物件。
　　羋壓道：“原來爹爹壹開始就沒反對我跟妳們走！嗨！早知道我壹路就不用躲得這麽辛苦了。”
　　有莘不破道：“他剛才是試我們本事來著，但仍手下留情了。”
　　江離冷冷道：“那還用說！難道妳真以為就憑剛才我們那幾下三腳貓功夫能擋得住他們家族的重黎之火！”
　　羋壓壹聽，忙道：“對了，剛才妳們對陣我都沒看到，阿三他們說場面好大！我只看到天空壹團大火，知道爹爹用了‘天火焚城’——這壹招妳們怎麽化解的呀？有莘哥哥，是妳大展神威對不對？妳怎麽辦到的啊？”
　　有莘不破聽得大為尷尬，剛才壹戰，唯壹沒有出力的就是他。本來打架他壹定是沖在最前面的，但剛才全是遠程攻擊，有莘不破竟然全無用武之地，忙岔開話題：“我說城主也太客氣了，送我們鷹眼也就算了，怎麽還把這幾件寶貝也留下了。”
　　江離道：“其實他這樣做的用意，明眼人壹看就知道了。”
　　“哦？”
　　“這四件寶物的價值，大概是我們現在所有貨物的總和，也是我們新買的二十四架銅車的半值！”
　　“對。”
　　“所以現在，有兩種算法：第壹，我們現在所有的貨物，都是羋壓的了。”
　　“第二呢？”
　　“第二，對這個銅車隊的擁有權，羋壓占了至少壹小半。”
　　“所以……”
　　江離看了看壹直眨著眼睛、越來越感興趣的羋壓，總結道：“所以，無論怎麽算，羋壓在商隊裏都不是壹個客人了，而是我們商隊最大的主人之壹。”
　　“城主，剛才您為何不用家族中最厲害的‘重黎之火’？”
　　“我只是試試他們的本事，難道真能跟壹群小孩子壹般見識？”
　　“但這群人的來歷也太雜了。那個有莘不破——光是這個姓，就會惹來殺身之禍。而他居然還堂而皇之四處招搖，我只怕牽連了少主。”
　　“哼！共主三代暴虐，大夏的氣數，只怕撐不了多久了。有莘不破不怕惹禍，我們還怕牽連？共主現在就想像當年屠殺有莘氏那樣對我們開刀，只怕也要顧及東方的局勢。”
　　“那個江離無疑是太壹宗嫡傳弟子，但那有莘不破到底是何來歷，城主妳看出來嗎？”
　　“那人妳是見過的，有莘不破的相貌，和他年輕時不像麽？有莘羖又是他的親戚。哼！妳還猜不出有莘不破這小子的來歷？”
　　“難道是……”
　　“多半是他的孫子。也只有他的孫子，才配做伊尹的徒弟。”
　　“什麽？伊尹！他，他……”
　　“我本來有些躊躇，但聽了那番‘至味之論’，更無疑了。天下只有伊尹那個混蛋才說得出這樣的話來。若不是因為有莘不破是那個人的孫子，羿之斯又怎麽肯輕易讓兒子屈居人後。”
　　“有莘不破和那個江離倒也罷了，來頭再大，終究都是正道中人，但那招‘以心役心’，分明只有心魔的傳人才使得出來。雖說城主壹時不備，但在天火焚城施展之際仍能令畢方暴走，有窮商隊中混了壹個這樣的人，叫人好生擔心。”
　　“妳既然猜出了有莘不破的身份，難道還猜不出心魔的用意？”
　　“難道她……她要借勢反正！”
　　“她被逼到那個暗無天日的角落，難道會甘心？天下大勢將有激變。她在有莘不破這還沒有長大的獅子身邊伏壹招暗棋，嘿嘿，著！”
　　“什麽東西？”
　　“‘心之火羽’！”
　　“畢方身上，怎麽會有這東西？難道……”
　　“能夠在畢方身上做手腳，只怕是她親自來了。”
　　“若然是她親至，少主在有窮商隊，只怕……城主，請讓我陪侍少主左右。”
　　“不必，商隊中另有高人潛伏。”
　　“啊？”
　　“有窮商隊要離開的前晚，那人曾來和我會過面。有那人在，就算那女魔頭親至也未必能肆意妄為。再說，現在有窮商隊已經變成諸方角力點，各個勢力相互制衡，大人物們反而不會輕易出手，至於壹些雜碎，嘿嘿，這幾個孩子應付得來。”
　　看著遠去的火鳥群，兩個幽幽的人影在樹蔭中閃了出來。
　　“不愧是祝融之後，這麽快就發現了。”
　　“宗主，我們是否還要把雒靈帶回去？”
　　“不，這次靈兒的際遇純屬偶然，遠出我意料之外，讓她在那個男孩身邊待著吧。”
　　“既然如此，待我潛進商隊，必要時助她壹臂之力。”
　　“不可！現在這種形勢，順其自然無論對她個人還是對本門都是上上之策。”
　　“但她孤身壹人，身邊還有那祝宗人的徒弟在虎視眈眈。”
　　“但祝宗人的徒弟也是孤身壹人啊。這已經是下壹代的爭端，不是妳我應該直接介入的。”
　　遠處大江奔流，青山隱隱；近處溪流嘩嘩，雞犬之聲不絕。溪山環繞裏，小村如畫。
　　有莘不破道：“最近妳好像不是很高興。”
　　江離道：“總覺得有什麽人在附近，怪不舒服的。”
　　“人？”
　　“是啊。商隊的氣息有點怪怪的。我暗中勘查了很久，偏偏查不出什麽問題。”
　　有莘不破道：“別是妳胡思亂想。”
　　江離嘆了口氣，道：“希望如此。羋壓和令符呢？”
　　“羋壓睡著了，他正在長身體，熬不了夜——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令符在新鷹眼裏發呆呢。有那條大蛇陪他，應該沒事。希望銀環能早日修成智慧，那樣他倆便成雙成對了。”
　　江離截道：“不！那樣反而不好。”
　　有莘不破奇道：“為什麽？”
　　江離道：“別忘了，不管有意無意，銀環殺害了他的親人。如果銀環的元神和記憶還在，他反而難以面對。不過說這些也沒用了，銀環元神已經散了，再也回不來了。”
　　有莘不破皺眉道：“難道讓他壹輩子陪著壹條大蛇？”
　　江離道：“或許他會遇到另壹個女孩子……”
　　有莘不破搖頭道：“瞧他那個固執的樣子，我看不大可能。”
　　江離望向月明星稀的夜空，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回答有莘不破的話：“人類不可能得到的不死藥，後羿不是得到了麽？人類不可能涉足的月宮，嫦娥不是上去了麽？當初我以為我不會回來的，結果不是回來了麽？有時候壹個念頭壹閃，所有的事情都不壹樣了……”
　　雒靈靜靜地坐在他們旁邊，看著這個命中註定的宿敵，突然發現對方的心扉完全敞開了：那是年輕人獨有的淡淡的憂傷，就像《蟾宮之曲》所描繪的——那無比孤獨的女子在微涼的風中望著遠去的大地，那片有著故鄉與丈夫的大地，那片被自己拋棄或者是拋棄了自己的大地——這是年輕人獨有的情懷，也是年輕人才願意相信的幼稚想象。“或許，我和他會成為知己……”雒靈癡癡地想。
　　“什麽，此路不通？”蒼長老的對面，坐著小村的族長和幾位長老。“祝融城主明明說，這條路是唯壹通向巴國的途徑，怎麽會錯？”
　　“唉，祝融城主說的，原本不錯。不過，唉，不行的。”
　　“長老，妳說話何必吞吞吐吐？”
　　“不瞞各位貴客，這條大道，乃始祖大夏王當年治水時所辟，後來厘定九州，馳封巴國，走的都是這條路。除了這條大道，還有若幹山野小路可以越過這脈重山。過了這脈重重大山，便是巴國天府之國。物產富庶，市井如煙。但兩年前來了壹個強盜，帶著數十人馬，竟把所有道路給霸絕了。”
　　蒼長老疑道：“巴國乃是大國，區區數十個人，如何能夠斷絕壹國的交通主脈？就算他神通廣大，但畢竟人數太少，幾十個人總不能把山間小路也霸盡了吧？”
　　“唉，說到小路，那強盜不知用什麽手段，竟然在數夜之間把所有小路都塞死了，只剩下壹條大路。他帶著人霸著巫山（《山海經》中的古山名，位於現在重慶與湖北邊境）巫女峰。那峰在大道之旁，望大江，背山林，像妳們這樣大的商隊，要想去巴國，非打他眼皮底下經過不可。若是壹兩個流民遊卒要過去，他或者也肯放行。但這大盜卻像和經商的有前生仇，和買賣人有宿世怨。做生意的人若想過去，貨物全數被扣下不說，輕的剔發為戒，重的就得丟了性命。”
　　蒼長老道：“諒他幾十個強盜，搶劫尋常路人還可，若遇到大批人馬，多半不敢現身。”
　　“哎喲！不說他手下人馬了得，只說他壹人，實有驚天動地的本領，移山倒嶽的本事。這兩年想到巴國去的商隊，加起來的人數，沒有壹萬，也有八千。去年昆吾商隊上千人的陣勢，結果還不是鎩羽而歸。聽說兩個首腦壹個丟了壹只眼睛，壹個丟了壹只耳朵。整個商隊雄赳赳地過來，灰溜溜地回去，壹個個丟刀失盾，灰土滿面，那樣子，唉，難看，難看。”
　　四長老不由面面相覷：昆吾王乃八大方伯之壹，昆吾商隊以國為名，兵甲之利，號稱三十六商隊第壹，商隊兩大首腦，臺首號六目王，名聲之響，不在羿之斯之下。何況昆吾國威隆盛，商隊人多勢眾，遠非有窮可比，難道真的會敗得這樣難看？
　　蒼長老道：“什麽強盜竟有這樣的膽量、這樣的手段？此事非同小可，難道巴國國主桑鏖（ao）望竟也不管麽？”
　　“哎喲！不說也罷，說起來，聽說那強盜和巴國主有親呢。”
　　蒼長老道：“有這等事？”
　　“道聽途說，道聽途說。”
　　蒼長老又問道：“可知那強盜是何模樣？”
　　“自他來此，不但商隊不能通行，附近的毛賊也都統統不能安身。說來也是好事，只是要我們附近村子每月供給若幹糧草，抽壯丁服役，命壯婦打雜。好在他們人少，人力物力都耗得不多。我小兒曾在那裏幹過三個月的長工，見過那強盜大王。”
　　蒼長老道：“如何？”
　　“小兒見淺，回來說那盜賊大王眉目竟如畫出來壹般，衣服器物，都像神仙家裏用的，就是那個強盜窩，也整的跟月宮般潔凈。我們不敢送少女上山做雜活，但那壹幹多嘴的長舌婦人回來壹播弄，把村裏壹些懷春女娃子也撩動了。說起來，老朽活了這把年頭，哪聽過強盜是這個樣子的？”
　　蒼長老道：“那多半是富貴人家落草，可知他的姓名？”
　　“也不知真確不真確，聽說喚作桑谷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