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愛如浮雲

　　不知在什麽時候，不知在什麽地方，雒靈無聲地嘆息了壹聲：“第壹個。”
　　羿令符壹進到這個地方就知道周圍充滿了幻象——姬慶節說過，這裏是個亂石崗，而不是眼前所見的莽莽荒原。不過，眼前的景象卻讓他想起了什麽。
　　是了，大荒原，有窮南部的那個大荒原！那是他少年時馳騁田獵的樂園，也是埋下壹生遺恨的傷心地。
　　“是為了勾起我的回憶麽？嘿！果然是心宗的手段啊！”
　　前後左右都沒有見到人。先他壹步進來的桑谷雋和有莘不破都沒見到，但羿令符反而心安。因為他清楚，如果現在見到同伴的話，實在很難說見到的人是不是真的。
　　然而自己該怎麽樣出去呢？他取出壹支箭，朝天虛發，久久不見那箭落下，心道：“難道連時空都被扭曲了？不對，心宗沒這本事。除了聚集四門精要的昆侖，不可能有這樣的地方。難道這整個世界都是心幻麽？那可就麻煩了，無論做什麽都是白搭！”
　　“在想什麽？”
　　羿令符壹回頭，看見了江離。他怔了壹下，隨即意識到這個江離不是本人，而是存在於自己心裏的那個江離。
　　“嘿！出現的人居然會是妳。”
　　“或許是因為在妳心裏，我是最好的商量對象吧。”
　　羿令符承認。其實，和這個江離說話，與自言自語沒什麽區別。
　　“雒靈在就好了。”江離說，“我們對這陣法卻完全沒有著手處。”
　　“何必事事依賴別人？”羿令符淡淡道，“只要保持鎮定，心田不亂，對方也奈何不了我們。那大祭師要同時困住我們四個，只怕精神的損耗也很嚴重吧。”
　　“只怕也沒那麽簡單。”江離說，“壹般來說這種心幻都會制造許多妖魔鬼怪的幻象來打擊人，讓人恐懼、憤怒、絕望……可這裏卻沒有。”
　　“只要守得靈臺清明，就沒什麽可怕的。”
　　“靈臺清明？”江離道，“就算妳的修為高深，但妳的感情呢？”
　　羿令符心中突然壹痛。
　　江離道：“妳還是有破綻的。大概接下來出現的，就是妳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吧。”
　　羿令符突然怒吼道：“走！”
　　江離嘆道：“我只是稍微提起往事，妳就沈不住氣了？”
　　羿令符冷笑道：“我叫妳滾，是因為妳現在所說的全是誘人入魔的話。”說著他拿起弓箭，對準了江離。
　　“死靈訣麽？”江離道，“那確實能殺死我——無論我是真實的，還是幻象。可是妳別忘了，我可是妳心裏的江離啊。妳殺了我……”
　　羿令符截口道：“就會把心裏的江離給殺了，是不是？”
　　“應該是這樣的。”江離說，“至於會造成什麽後果我也說不清楚，但總歸不是好事吧。”
　　羿令符冷冷道：“妳在我心裏死掉最好，很多事情辦起來我反而能放開手腳。”
　　江離嘆了壹口氣，道：“真的是這樣麽？嗯，大概是真的吧。”說完他轉身，慢慢消失，說：“我和妳的關系並不深，妳要驅逐我不難，可是……”
　　江離的幻象消失了，那句話還沒說完，但羿令符卻知道這句話的後半截是什麽意思。
　　“大概接下來出現的，就是妳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吧。”羿令符喃喃自語，重復著“江離”的話，嘿了壹聲道，“江離！無論真幻，妳總能這樣直接命中要害！”因為就在“江離”消失的地方，壹個人影浮現出來。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羿令符嘆了壹聲，扭過頭去。但過了壹會兒，他又忍不住轉回頭來。
　　眼前的銀環褪去下半身的蛇皮，化作壽華城時的模樣。
　　銀環看著他，眼睛充滿了欣慰：“妳終於……找回自己了。”
　　羿令符冷冷地看著她，壹句話也不說。
　　“我知道妳恨我，所以妳不理我我也不怪妳。”
　　羿令符就要說“我不和妳說話是因為妳是假的”，然而想了想，最終忍了下來沒有說。
　　“在壽華城……”銀環回憶著，“妳無數次幾乎就要振作起來，但終於沒有。妳在有窮之海內的突然覺醒，在別人看來似乎顯得很突然，但我卻知道妳不是。那幾年裏，我不知道用了多少法子刺激妳，妳也無數次想動用妳的弓箭，但最後那道堤防，妳最終沒有闖過來。妳始終不願拉響妳的復仇之弦……唉，我到底應該高興，還是悲傷？”
　　羿令符還是沒有開口，他的眼神也漸漸平靜下來。如果雒靈看到他這定力，壹定會贊嘆不已吧。
　　“但妳最終還是出手了，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妳的兄弟，不是為了復仇，而是為了守護。我很高興，真的，比看到妳為了殺我而動手更高興。所以我才跳進有窮之海……”
　　“妳可以消失了！”羿令符冷冷道，“沒錯，妳的存在對我而言是個沒法解開的死結。但再復雜的恩怨，也還有壹個辦法可以完結。”
　　銀環壹陣黯然：“妳是說，時間……”
　　“還有死亡！”羿令符道，“妳已經不存在了。所以，我不再牽掛妳，無論是情意，還是怨恨。妳對我來說已經是過去，壹個完結了的過去。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走吧，就像剛才那個江離壹樣消失吧。”
　　“是這樣的嗎？”銀環的眼神更加黯淡了，羿令符卻無動於衷。
　　“是這樣的嗎？”說話的不是銀環！聽到那個聲音，羿令符全身劇震！他告訴自己不能回頭，但他的頸項還是出賣了他！羿令平就站在他的背後，怨懟地望著他：“這妖女在妳心裏真的已經完結了？那妳為什麽不舉弓把她殺了！”
　　羿令符的心開始滴血，他的弟弟——盡管他明知那只是壹個幻象——卻仍尖銳得讓羿令符難以抗辯。“殺了她啊！這可是個好機會！妳在這個地方殺了她，以後就能徹底地忘掉她！那妳就真的解脫了。”
　　羿令符沒有動手。
　　“還是說，”羿令平的話像壹杯毒酒，“還是說妳根本就沒有忘記她？根本就舍不得她？這妖女的肉體是死了，可她卻仍然在妳心裏活著！”
　　羿令符的手開始發抖，羿令平卻沒有停下：“同時活在妳心裏的，還有父親，母親，還有我那個嫂子，以及妳那還沒來得及看到這個世界就死掉的兒女！這些人都死在對面那妖女的手下，而妳卻讓他們死後仍然不得不和這妖女做鄰居！妳……”
　　羿令符暴喝道：“不要說了！”
　　“呵呵，不要說？”羿令平大笑道，“妳憑什麽阻止我？就憑妳比我強？”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哼，就算在妳心裏，我也僅僅是這麽個無理取鬧的形象，對吧！我就是要打擊妳，怎麽樣！”羿令平的臉笑得有些僵硬，“其實妳要阻止我，根本就不用動箭，對吧？妳手裏還捏著壹張王牌呢，把它掀出來啊。把它掀出來，妳就連殺掉我的理由都有了！”
　　“不！”
　　“不？為什麽不？因為妳知道，妳根本就沒有資格殺我！沒錯，我害死了父親，可妳也害死了母親！妳憑什麽來處置我？哥哥。”
　　“別再說了！”
　　羿令平笑了，笑得很淒涼：“我只不過是個幻象，是的，妳心中的壹個幻象。改天妳看到我——我的真人的時候，妳會怎麽樣對待我呢？妳也不知道吧？如果有人揭破了那層皮，比如那個什麽都知道的江離，把這件事情公布於世，那些自詡正義的人逼著妳執行家法，妳該怎麽辦？”
　　“不會有那麽壹天的。”羿令符道，“爹爹是自己去世的。他臨終前的意思，大家都很明白。”
　　“明白？”羿令平冷笑道，“明白的只有妳吧？妳在找借口！嗯，妳為什麽找借口呢？是因為顧及兄弟之情？不，不對，妳是因為顧念這個女人。”
　　“不是。這根本就沒關系。”
　　“沒關系？怎麽會沒關系？妳壹天不忘掉這個妖女，妳就對母親有愧！那妳就沒資格來殺我！妳不殺我，只是因為妳不想忘記那個妖女！”
　　羿令符想否認，但他大汗淋漓而下，連開口的力量也沒有了。
　　“哥哥……”羿令平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起來。
　　“妳到底要我怎麽樣？”
　　羿令平道：“很簡單。舉起妳的箭，用死靈訣把眼前那個女人解決掉！那就什麽都解決了。說不定連這個什麽心幻都破掉了！”
　　羿令符顫抖著伸手，取弓，拔箭。如果桑谷雋見到他現在的樣子壹定大吃壹驚：這個鷹眼男人也有這麽狼狽的時候。
　　箭尖閃現點點寒光，寒光上是將發未發的恩情與怨恨。
　　銀環看著箭尖，這壹次她沒有閃躲，也沒有求饒，反而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