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最後的夢

　　成湯和仲虺率領精銳，奇襲夏都時，東南的夏軍卻還蒙在鼓裏。
　　都雄魁壹路南進，橫掃而下，祝融城就在眼前了。
　　城中壹個人也沒有，眼前竟然只有壹個少年，但都雄魁卻忽然陷入某種思念當中。
　　思念與現實糾纏在了壹起。
　　“哇！好大、好熱鬧……走快點！葫蘆！走快點！”
　　不，這裏不是，這裏是祝融，不是那個地方。可是，這裏的壹切好像……
　　“妳聽見沒有啊！走快點！葫蘆！”
　　“等等！等等……”
　　都雄魁有些恍惚。為什麽自己會想起這些少年時的事情呢？這裏是祝融城，又不是自己的故鄉。是有人在施展亂人心神的功夫嗎？不，不是，獨蘇兒已經死了。周圍也沒有心宗的人。
　　但是很快，那少年時的情景又竄入腦中。
　　嗯？這不是記憶中的聲音，那是現實中的了？
　　空蕩蕩的祝融城，連雞狗也沒剩下幾只，竟然還有壹個人在。
　　是馬蹄！
　　盡管都雄魁已經不大記得馬蹄的名字，卻還是能記得住他的容貌。不過，都雄魁並沒有理睬他。
　　馬蹄說道：“我應該怎麽叫妳，師父？姐夫？咦，妳幹什麽？為什麽不理我？餵！師……師父——”
　　馬蹄很詫異地發現都雄魁沒理會自己，似乎壹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這個地方變得陌生了。”都雄魁心道。
　　當年來到這座城池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的。城，原來也會長大、會變老的。可是它的生命，是不是也能吞噬呢？
　　回憶又浮現了……那裏是兩個貧寒的少年，其中壹個，是自己。
　　糧倉，匠棚，市集，宮殿……好像到了哪裏都壹樣，到了什麽時候都壹樣。記得那個人說過——不，不是那個人，而是那個人的影子。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只在那把磨得光亮的刀裏留下了壹個模糊的影子。
　　“我徒弟走錯道路了。宗統這種東西，壹走錯路就很可怕。因為要挽回，不是靠年來計算，而是靠代來計算。壹個人的認識定型之後，壹生都很難改變了。要改變，就只有毀滅他，然後靠他的傳人來改變和推進了。不過他的傳人的改變，也未必永遠都是前進性的。比如我的徒弟，他就錯得厲害。而我徒弟的傳人，顯然也不可能完全逃脫他的籠罩和影響。那也許要等到再傳弟子甚至第四代、第五代，這個宗統才有回歸正統的可能——當然，也有可能在歧路上會走得更遠。不管怎麽樣，這個東西就留給妳吧。我希望的那些事情，或許妳也不能完成吧。那就只能再等待下壹代了。別的宗派，也許二三十年就是壹代了，而我們這壹派，壹代與壹代之間的間隔是很難預計的。所以，本宗的路途，還遙遠得很哪……”
　　那面鏡子裏的東西只顯現了壹次，不過那已經夠了。
　　斟尋壹宗留下的那些東西，只要能稍稍領略，就足以改變壹個人的壹生……
　　遠處望去是壹座山，這裏是南門了。再過去，就是華夏力量所未能到達的地方了吧。許多追求玄真的人則常常跑到那些蠻荒的地方去，因為那種地方沒有人會來打擾妳，有的，只是些妖怪、精靈、魔鬼、神仙。
　　他們有可能會侵犯妳，也有可能會告訴妳許多故事，許多秘密。比如古老的森林中，會存在壹些上千年的樹木。如果能聽懂它們的語言，妳得到的，將是縱橫千古的眼界和人所不知的秘聞。
　　都雄魁的思緒又飄到了多年之前，飄到了壹個樹妖那裏。
　　“小東西，妳怎麽會壹個人來到這個地方呢？真是奇怪。妳是‘人’吧？許多年前——妳問我多久？已經不記得了——兩個和妳差不多的小東西來到我身邊。壹個躲在我身後，壹個四處亂找。壹個故意露出點破綻，就讓另壹個找到了。找到之後，他們就抱在壹起，互相啃咬著對方，像發情的野獸那樣子……後來他們就坐在我身上，看著天上的星星。他們看不起我長遠的生命，認為生生滅滅是宇宙間的必然。這壹點我當時也是贊同的，心想那壹定是兩個很曠達的‘人’吧，真是少見啊。我記得，妳們‘人’總是要追求比我們更長的生命，記得有個‘人’曾在這個山上尋找能讓他活得更長的果實，結果把自己毒死了。只有這兩個人，他們的看法和別人完全不壹樣。不過很奇怪，這樣的兩個人後來竟然會變得那麽偏激。糾糾纏纏，離離合合，最後竟然死在我身邊。他們已經具備壹舉手就把我毀滅的力量，可到最後，他們的生命還是不及我的百分之壹。”
　　樹妖所說的自以為看破生死存亡的，那大概是洞天派的人吧，也許就是他們的祖師。其實他們真的看破了嗎？只怕未必吧。如果連生死也看破了，那還有什麽讓他們活得那麽痛苦又死得那麽激烈？
　　獨蘇兒好像說過，有比生死更重要的東西。嘿嘿，如果有，那就是偏執，無謂的偏執。
　　只有生存，才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就是因為這個理念，自己進入了血宗。
　　東邊的門，對準了壹條大路。從這裏可以通向已經頹廢的壽華城。
　　都雄魁心想：伊摯現在應該正迅速地調動軍馬前往甸服吧。雖然只是壹點蛛絲馬跡，但他瞞不過我。
　　不過，現在誰還有工夫去管大夏的事情呢？壹個王朝的生命，可以是幾百年、壹千年，但終究是要滅亡的。而壹個能夠生生不息的人，卻可以千萬年而不朽，活得越長，見識就越高，力量與智慧都會與日俱增。萬年之後，那將是如何的壹個境界啊？希冀由傳人來突破自己，還不如幹脆由自己來突破自己。
　　畢竟，只有實現真正的不滅，才是通往大道至高的康莊路途。時間是向前的，而不是真正可逆，不是循環的，也不可能超然地跳出去。太壹宗的人都入魔了，他們不懂得，人只有隨著它的前進而前進，隨著它的流淌而層累，才能由少而多，由迷惘到清晰，只有登上最高峰後再俯視群山，那時候的悟才是真正的悟。待在這個時空裏想象著超越這個時空的境界，根本就是壹個笑話。
　　“葫蘆……”
　　這個聲音，以後只能在回憶中聽見了。那個叫葫蘆的家夥其實已經死了。就算阿芝再怎麽淫蕩地叫喊，也並不能讓那個人的聲音重現。
　　“葫……蘆……”
　　這就是那個人的最後壹句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也是在西門——雖然不是這祝融城的西門。不過在當時，那裏也是壹座空城了。同樣是為了逃避不可戰勝的敵人，逃得壹幹二凈。
　　從這條道路再往西，就是雲夢了，那個海壹樣大的水澤，好像藐姑射就是在哪裏誕生的。
　　都雄魁忽然冷笑了起來。
　　藐姑射被斟尋壹宗從祝宗人那裏復制出來的時候，那個叫葫蘆的自己大概還沒出世吧。然而藐姑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怎麽來的，就像洞天派那個小夥子不知道自己的靈魂是哪裏來的壹樣。
　　為什麽四宗的人壹定要糾纏在壹起呢？大家本來並沒什麽關系，既不是兄弟姐妹，也不是同門同道。結果千百年來卻總是妳來創造我、我來毀滅妳的局面。獨蘇兒當初用“神裂”造出了川穹原神，正如當初那個老頭子用影復再造藐姑射的身體。他們在幹那件事的時候，動機都是自然而奇怪，而產生的後果卻都大大超出他們自身的想象。
　　“師父……妳真的不殺我麽？那我走了……”馬蹄說。
　　聽到這句話以後，都雄魁的心回到了現實。
　　走？眼前這個年輕人轉過身去的時候，那種感覺真讓人感慨啊，好像在哪裏見到過。
　　可是他走得了嗎？這座城池，已經完全彌漫在血潮的籠罩之下。那是以十萬將士和三十壹萬奴隸的性命造出來的血潮，壹路來又吞並了上百萬的生命。在這片血潮面前，只怕連伊摯也束手無策了吧。所以他才會躲著不敢出來。
　　“妳幹什麽這麽看著我！”馬蹄道，“哼！妳還是決定動手了，是嗎？師父！”
　　“咦。”都雄魁很詫異，眼前這個年輕人居然融入血潮之中而不受傷害，難道他已經悟出了生滅無礙的道理了？不過也不奇怪，盧城十萬昆吾大軍消失得壹幹二凈，應該都被他吃了吧。如果是這樣，那他可能已成長得相當不錯了。那麽，他就是這個世界上第二個不會受到這血潮影響的人。
　　“師父……妳這些東西……哈哈，好舒服啊！”
　　馬蹄出入於血潮之中便如遊魚出入於浪濤之間，果然，如果要對付他，這片縱橫天下的血潮也許半點用處也沒有。
　　“哈哈，師父，妳簡直就是給我帶來了壹頓大餐嘛！”
　　他在吞食血潮，真是個貪得無厭的家夥。這也難怪，他這個年紀，大概還以為力量越強大就越好吧。他還不懂得，什麽叫做精純，什麽叫做深遠。
　　當初自己為了走捷徑吃了那麽多人，後來為了勘破最後那層境界，卻又不得不花比吃人更長的時間、更多的工夫去把那些東西吐出來。捷徑？那根本就是歧路。這小子明顯也犯了這樣的錯誤，他現在只懂得搶奪，只懂得吸納，也許要十年，也許要二十年，他才會懂得付出與拋棄的道理吧。
　　不過，他沒那個時間了。
　　“哈哈……”馬蹄放肆地笑著，直到發現都雄魁正冷冷地看著自己，“咦，師父，妳、妳……”
　　天地間突然靜穆起來，都雄魁回來了，他不再為少年時的往事迷惘，他負手側立，勢若泰山。他的眼神既像是秋雨後的月夜，又像是壹頭剛剛夢醒的雄獅。
　　整座祝融城沒有壹點聲音，方圓千裏的生命都嚇得不敢動彈。
　　他要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