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了結
山海經密碼 by 阿菩
2018-10-1 15:10
江離看著眼前這個落魄的有莘不破,若相識,若不識。
那是從未來回來的有莘不破……
“妳怎麽會變成這樣?”
“我怎麽會變成這樣?”有莘不破撫摸著心劍,忽然近乎咆哮地吼道:“靈兒呢?妳告訴我!靈兒哪裏去了?”
江離的眼神黯淡下來,是非之界裏發生的壹切他雖然沒有親見,但早已猜到了。
有莘不破逼視著他:“為什麽不回答我!”
“回答?”江離道,“其實,妳已經知道了,是吧?”
有莘不破的眼睛已經幹枯了,什麽也沒流露出來,然而他的手已經動起來,仿佛就要揮劍:“壹直以來,我都認為那壹劍是劈開了迷幻,誰知道那壹劍卻是斷送了靈兒,更斷送了我自己!”他停了停,道,“告訴我,怎麽樣才能讓靈兒復活?”
“復活?”江離嘆道,“死了的人不能復活,註定的事情不能改變——經歷了這麽多,難道妳還不接受這個事實?”
有莘不破卻只是重復著:“告訴我,怎麽樣才能讓靈兒復活?”
江離道:“我壹直以為我們可以改變壹些事情的,但那路卻越走越遠,羿令符死了,雒靈死了……我們努力著,可到最後卻還是這個結局!”
“現在還不是結局!”有莘不破叫道,“我壹定要救她,我壹定要救活她!還有……還有妳!”
“我?”
有莘不破慘笑道:“把我送到未來的是妳,難道妳自己卻不知道那邊發生的事情麽?”
江離搖了搖頭。就算是太壹宗的絕頂高手,對時間奧秘的了解與掌控其實也十分有限。有莘不破去到未來,有壹半乃是意外。
有莘不破道:“我先是回到過去,但是沒能改變過去。跟著我又莫名其妙地去了未來。可是在那裏……妳死了!在那裏,妳已經死了!”
見江離壹點驚訝都沒有,有莘不破反而忍不住叫道,“我說妳會死妳聽清楚沒有?妳死了,川穹沒有回來,血宗那家夥也被困死在昆侖……沒了,除了我自己,妳們都沒了!”
江離道:“本該如此。”
“本該如此?”有莘不破怒道,“為了自由,我把功業與威名都舍棄了。為了妳們,我連自由也舍棄了。可到頭來,妳……妳們壹個個丟下我,讓我在那個世界裏孤零零不知如何自處!到後來,祖父也去世了,我壹個人坐在王座上,接受四方諸侯的參拜。身邊空蕩蕩的。雖然周圍有很多人圍簇著,卻還是那麽寂寞,那麽孤獨!身邊的人都怕我,匍匐在我腳下,恭維我,向我宣誓效忠。可面對他們的宣誓我壹點也不高興!我殺了很多人,王宮的衛隊把很多人頭壹個個地砍下,鮮血把護城河都染紅了。而我則站在城頭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看著落下的人頭笑,我只知道自己很不開心。哈哈……這不就是我在那僵屍眼裏看到的壹切麽?我提前看到了,甚至提前經歷了——卻沒法去改變這壹切!這算什麽!這算什麽!早知如此,我還顧忌那麽多幹什麽!死吧!死吧!讓壹切都完蛋!都去死!妳不是還有壹招什麽終極滅世嗎?拿出來吧!大家壹起完蛋得了!”
江離默默地聽著,直到有莘不破停下來,才道:“這壹切,妳沒法改變,我也沒法改變。當初雒靈和我本有個約定的,希望能夠扭轉這個命運輪盤,可惜她已經先走壹步了。在這個世界上,我連壹個知己也沒有了。師父走了,師兄走了,我的國家和親人已經被妳和妳爺爺滅了。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留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麽價值……”
有莘不破哈哈笑道:“不錯!大家都活得沒意思了,那就快把妳那終極滅世施展出來吧,我不想再重復壹次那種見鬼的日子!”
江離卻搖頭道:“不。如果妳在夏都淪陷之前來到,我就可以狠下心來,把妳殺了,然後拿妳的人頭去挽救那座搖搖欲墜的宮殿。可現在,我已經沒有殺妳的理由了。”
“好!妳不殺我,我就殺妳!”有莘不破大笑道,“反正妳註定要死的,就讓我來動手!讓那個什麽見鬼的‘註定’在我手上完成算了!”
江離聽見這句話竟然笑了,似乎是看見了壹件盼望已久的事情。
有莘不破怒道:“妳笑什麽!”
江離道:“沒什麽。我只是在想,我們好像從來沒打過架。就朋友而言,這未始不是壹種遺憾。來吧,盡管來吧。不過,不破啊,我也不會束手待斃的。”
有莘不破哼了壹聲道:“打架……我是要妳的命!”劈出壹道光芒,這道光芒已不僅僅是有莘羖傳授的精金之芒,也不僅僅是季丹洛明傳授的破甲罡氣,這道光芒發出之際,整個昆侖都顫抖起來。壹條大河沖了過來試圖攔住,那道劍光卻在壹瞬間化作三萬萬點星輝,刺破藏在大河中的每壹寸靈氣,壹個老者的慘叫聲中,大河化為烏有。
有莘不破狂笑道:“原來妳還有些手下!好,我就先把這些雜碎解決掉!看招!”將白雲紫氣凝聚在心劍上,卷起兩個大旋風,那旋風竟然是紫色的!兩個旋風壹個卷向東邊,壹個卷向西邊,把烏雲幻日絞成粉碎。
壹座山峰聳起,擋在江離前面,山鬼的聲音從山中傳出:“宗主!快呼喚神龍!妳的血肉之軀擋不住他的!”
有莘不破冷笑道:“就是把那條長蟲叫出來也沒用了,來什麽我都照樣殺!”舉劍橫斬,壹道血光射出,把那座千丈高山劈成兩半,山中顯出壹個女子的身影,但很快便被血光所兵解。
高山沒完全擋住血光,那道紅色劍氣的余威繼續向江離刺去,花草合攏,巨木當道,卻全部被撕成粉碎。紅色劍氣直逼到江離身邊,壹陣扭曲把劍氣化作清風,但江離的臉上依然留下了壹道頭發般的血痕。
遠處的登扶竟也不禁站了起來,決戰,終於開始了。壹股青氣從奇點之界的邊緣壹直延伸到長生之界的邊緣,青氣壹張,竟然把有莘不破遠遠彈了開去。
再看時,只見江離站在九十丈高的祭臺上,祭臺下是剛剛聳起的壹座三千六百丈高的山峰,而那座三千六百丈的山峰,大小僅僅相當於壹片青鱗——青鱗的主人,就是傲視東方的神獸至尊——神龍!
登扶竟嘆道:“這就是祂的完全形態麽?”青龍以如此宏偉的姿態出現,不要說登扶竟和師韶,連江離自己也未曾見過。
“小江離……”青龍環顧左右,“沒想到妳能讓我以這種形態現身,看來妳和妳師父也差不多了。咦,這次是在昆侖啊,對手是誰?”
“嘿嘿!長蟲!妳終於出現了。”有莘不破滿臉的猙獰,左手握住了心劍,把心劍染成了血劍。劍流過劍柄,滴在泥土中,便有壹座土山隆起,飄在風中,便幻化為透明的精銅。
神龍訝異道:“這不是玄鳥小子麽?這才過了多久!妳怎麽就變成這樣啊!”
有莘不破鮮血融入的泥土漸漸顯出壹條山脈了,寬八百裏,沿著青龍伸展,竟不知有多長!
師韶沈吟道:“師父,我好難決斷該幫誰。於私,這兩個人都算是我的朋友,於公……”卻說不下去了。
登扶竟嘆道:“於公?現在沒有公事了。天下大勢已定,現在要解決的,僅僅是這兩個孩子命運中的死結。再說,我們消耗成這個樣子,只怕也幫不上什麽忙的了。”
那列橫貫萬裏的山脈竟然聳動起來,無數山頭驀地爆發,噴出的卻不是火焰巖漿,而是蠶絲!蠶絲織成壹片錦緞,把整個大地都鋪滿了。
“茲茲茲茲……”
師韶高聲傳音過去:“不破,剛才說話的是巴國之蠶祖,祂告訴妳祂已經用‘衣被天下’抵消了子虛烏有境界大部分的限制力,而祂能幫妳的也就這麽多了。”
有莘不破壹言不發,仿佛沒有聽見,青龍卻笑道:“這裏是混沌之界,只要有我在,就算其他所有的始祖神獸全來了也別想傷害江離分毫!”
壹聲虎吼打斷了青龍的冷笑,在壹種不知名的力量的作用下,高空的狂風變得像青銅壹般堅硬,又如水晶壹般透明。“青龍老大!有些話還是別說得太滿的好!在這個世界裏,妳做老大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嘿!白虎!”青龍道,“妳也來了麽?怎麽這麽沒出息,竟然作為影從來幫這小子!有莘壹脈已絕,妳就不會去找個新的供奉者麽?”
“哼!我的事情妳少擔心,妳還是先操心妳自己吧!有莘不破!看在妳以有莘之名橫行天下的份上,我借給妳最強的精金之芒!不過,正面和青龍抗衡的事情,妳還是找妳自己的祖宗去吧!”
壹個虎頭在血色的心劍中壹閃而逝,然而整柄劍卻驀地不同起來!連那血光也顯現著金屬的光芒。
有莘不破大吼壹聲,壹股空前強大的力量自內而外爆發,他的身形伸張起來,越張越大,直到幾乎要頂破混沌之界的天空。
青龍笑道:“看來這個世界對妳我來說,還是有點太小了。”笑聲中祂噴出雲氣,飄向混沌之界的上下左右前後,竟然讓混沌之界膨脹起來,比原來大了十倍。
精金之芒圍繞著有莘不破藐視山嶽的雄偉身軀,夾帶著紫氣形成壹十三層精金之甲。
和有莘不破相比,站在龍角上的江離微小得如壹粒細沙。青龍噴出雷息,形成三十六環生生不絕的電流,把龍角周圍的空間團團護住。
江離眼前的有莘不破,身後有重重疊疊的影子:有些認識,像是季丹洛明,像是有莘羖;有些不認識,或是壹道血光,或是壹層紫氣。他就這麽壹步步向自己邁來,風陣擋不住他,雲陣擋不住他,雷陣擋不住他,鱗陣也擋不住他。
“好厲害。”江離嘆息著——那嘆息卻像是贊嘆。對江離來說,這場仗的勝負根本就沒什麽意義了。他還要打,只因為作為太壹宗的傳人,作為大夏九鼎的守護者,他沒有束手就死的理由。他要死,也得勝利之後再死。
“呼——”神龍噴出了龍息,那是來自太古、貫穿未來的神秘力量,壹道同樣蘊含時間奧秘的紫氣化解了龍息,然而有莘不破還是被逼退了。
可這個頑強的朋友,還是再次逼進。他手上的劍,是白虎的精金之芒?是季丹的破甲之勁?是伊摯的紫氣氤氳?還是血劍宗的血劍光華?
鱗光被破了,雷光被破了,龍角之森也被破了,有莘不破再壹次逼近過來。
“呼……”神龍第二次噴出龍息,凝聚著精金之芒的無明甲擋住了龍息,無明甲破碎,而有莘不破也再次被震開。
“江離啊……”青龍道,“妳還不出手麽?這樣下去,我支持不了多久的!”
“嗯。”雷影中的江離卻還沒有出手的意思。有莘不破每壹次劍光蕩漾都令他想起了許多事情:和不破、和雒靈、和羿令符、和桑谷雋……那些事情江離都記得,可是總感到失去了什麽。
他忽然想起,血祖都雄魁並不擅長精神力量,然而他如何能勾起自己童年的回憶?他忽然想起,那時候在天山,雒靈的師父獨蘇兒好像也在。
“難道當時真正動手的,是她?”他忽然懷疑起來。獨蘇兒除了讓他恢復童年的記憶,是不是還對他做了些什麽?腦中電光壹閃,他忽然想起了川穹——那個天山事件後忽然出現的洞天派傳人,那個正去至黑之地企圖迎回兩位前輩遺體的美少年……
“他,是不是和我有些什麽關系?”
青龍仿佛洞見了江離的思疑,嘆息道:“難道妳還不明白麽?那個少年,和妳是同壹個人啊。妳們是壹體的。”
“什麽?”江離驚道,“會有這樣的事情?”
“宇和宙,時間與空間,從來都是壹體的。”青龍道:“不但妳,妳的師父祝宗人,和藐姑射也是壹體的。這是兩大宗派的宿命。不過,江離啊!”青龍嘆道,“我們沒有時間琢磨這些了。看玄鳥小子這來勢,他是真的要殺了我們啊!”
青龍與有莘不破的對決已經把混沌之界攪得壹片混亂——不但山川混亂,連時空也混亂起來。
江離也輕輕嘆了壹口氣,他的確已經沒時間多想了,而且,那些事情想多了也不見得有用。
有莘不破舉起心劍,腳踏蠶絲,劍投虎影,壹個威武的影子正在他頭頂形成——那是他的始祖、玄鳥鳳凰傲視天地古今的雄姿。
看有莘不破眼睛仿佛透射出必勝的光芒,江離忽然笑了。他的人從雷電中漂浮起來,面對比他大上千萬倍的有莘不破,笑了,笑得那麽驕傲,卻又那麽寂寞:“不破啊,下界的事情,我已經徹底輸了。可在這裏,我依然是無敵的!”
有莘不破冷笑。
江離道:“我敢在這裏等待血劍宗和伊摯師伯,這勇氣來源於我的自信,而這自信,則來源於力量!太壹宗和龍族結合後震懾天地、威壓三宗的力量,妳想看看麽?”
有莘不破依然冷笑,他出手了,劍光與鳳影像火,又像血,心劍之中,不但帶有心宗的力量,甚至還暗藏著血劍的力量!
江離臉上的表情像壹片水晶碎裂前的淒美芳華,這壹次,劍光與鳳影來得並不快,但那是摧毀壹切的力量,那是避無可避的正面攻擊。
“命運……祂連讓我找出答案的時間都不給麽?”江離手捏法訣,默默道,“昨日之神龍,明日之神龍,去歲之神龍,來年之神龍,太古之神龍,未來之神龍,前生之神龍,來世之神龍……現身!”
八個大同而小異的龐大身軀在時空扭曲中現身,這個比擬下界天地四分之壹的空間竟似也容不下祂們雄偉的身子。
神龍!九尊神龍壹起出現,從各個角度把有莘不破包圍起來。今日神龍、昨日神龍和明日神龍壹起噴出龍息,把有莘不破的大攻勢化於無形。
江離淡淡笑道:“不破啊!在三天子障山的銅車中,我想過要殺妳,可後來終於沒動手。但現在……現在龍尊們壹起出現以後,我也無法控制這個局勢了。”
有莘不破哼了壹聲道:“妳當時為什麽要殺我?”
江離道:“因為妳很危險。”
有莘不破道:“那妳後來為什麽又不動手?”
江離怔住了,為什麽?按理說,按現在的想法,當時應該殺了他才對,可為什麽不呢?他想不起原因。
忽然,神龍們動了,江離大驚道:“別!不要!等等!”
然而來不及了,九道龍息壹起噴出時,壹尊比九大神龍更偉岸的身軀出現了。
那是龍族中的王者,是龍神中的龍神,混沌之界連時間都靜止了壹般,整個兒陷入黑暗,跟著壹點光明從那最偉岸的龍祖口中發出,才照耀了整個昆侖。
燭龍——竟然出現了!
這壹尊龍神的存在,似乎連整個天地都容納不下,哪怕此刻出現的只是祂的影像,也足以主宰整個時空。
燭龍的口中噴出了壹道龍息。
在這毀滅時空的龍息之下,就是神魔也要化作太清壹氣。
有莘不破的人——連同他背後支持著他的影子在龍息中滅亡了——徹底地滅亡了。
然後,燭龍的影像便消失了,混沌之界內,便又只剩下九尊神龍。
江離跌坐在青龍的角上,若有所思。
“江離啊,”青龍道,“當初,妳若果斷壹些的話,以後很多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江離喃喃道:“可我為什麽沒那麽做呢?我記得,是我阻止了妳,對麽?”
青龍沒有回答。
忽然,江離看見在有莘不破消失的地方,竟然閃現著壹點微弱的光芒,似乎是壹把數尺長的劍——心劍!
“怎麽可能?”青龍奇道,“在燭龍之息下,沒什麽物質不被化解的,這是怎麽回事?”
江離跳下龍角,走了過去,伸手去抓心劍,那心劍卻化作兩點光芒碎了,青龍叫道:“原來不是實體,而只是壹個影子……心宗!是心宗殘留下來的想象!江離,小心壹點。”
江離卻仿佛沒有聽見,他伸出去觸碰心劍的手停在那裏,眼神不斷地閃爍著,到最後竟然笑了起來,那是大笑,那是歡笑,那是領悟之笑:“我想起來了……我終於想起來了!”
心劍的殘影,附帶著雒靈留下的最後力量。
雒靈似乎在最後的壹瞬,參透了江離身上發生的事情,她留下的最後壹點力量,化解了獨蘇兒留在江離心靈深處的後遺癥。
猛然間,江離對有莘不破的好感回來了。獨蘇兒的確沒有剝奪江離的任何記憶,相反還幫他勾引出被祝宗人封鎖了的童年記憶,可是卻巧妙地把江離對有莘不破的好感給剝奪了。
沒錯,那只是壹點非常微妙的感覺,卻足以改變壹切!當初在大荒原附近,江離就是心中對有莘不破存著這樣壹點好感,所以才沒下殺手,而這點好感被剝離之後,所有事情就都轉向。
江離忽然明白了過來,可是現在才明白,會不會太遲了?
在壹瞬間之前,有莘不破的死只是令他感到惋惜,但現在,想到最好的朋友也死在自己手上……
“唉,為什麽會這麽心酸?”
青龍大驚道:“小心!江離!忍住!不要落淚!千萬不要落淚!那是心宗的傷心訣!”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江離眼簾壹合攏,兩行清淚從眼眶中流出,他的人就再也不動了。
許久,許久,九尊神龍壹起嘆息,低下了頭,壹團火在虛無中燒起,無名的火焰越來越艷麗,越來越壯觀,有莘不破在火焰中跌下,玄鳥鳳凰在火焰中飛了出來,向九鼎沖去。
九尊神龍化做壹尊,祂望了龍紋九鼎壹眼,便在時空的激蕩中消失。
鳳凰焚滅了巨樹,在九鼎上鍛出自己的影子。
面對眼前這壹切,師韶知道自己無力改變,甚至無力插手。混沌之界的色彩漸漸消退,是非之界的色彩漸漸濃烈,在鳳凰的鳴叫聲中,昆侖四界重新鼎定,是非之界居上,混沌之界被分離出去與長生之界、起奇點之界並列,連同江離那魂飛魄散了的身體壹起退出師韶的感應中。
師韶摸近心宗歷代祖師的遺蛻之峰,喃喃道:“妳們贏了,可是妳們連壹個傳人也沒有了,這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
登扶竟道:“別感嘆了,通往下界的門就快關閉了,我們還是快下去吧。”
師韶道:“那江離和血宗那個小夥子……”
登扶竟道:“江離小宗主元神已滅,他的身體留在混沌之界正得其所。至於血宗那人,他要走自己會走。不過他沒有空間跳躍的力量,我怕這大門壹關,他就會被困在這裏。妳還是傳音給他吧。”
師韶依言傳音,但好半晌卻沒反應。登扶竟嘆道:“他只怕是處在入神的境界中,外人沒法影響他了。”
鳳凰鳴叫數聲,夾帶九鼎沖了下去。
登扶竟道:“走吧,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師韶壹手牽著師父,壹手扛起昏迷中的有莘不破,感應著前方的玄鳥,離開了這埋葬著無數英靈的昆侖。
背後的通道消失,腳下卻是瓦礫之聲。登扶竟嘆道:“這裏應該是夏都九鼎宮才對,怎麽這麽蕭索?”
師韶嘆道:“兵火過後,此處只怕已成壹片廢墟。”
兩人守了許久,壹直守到玄鳥離去,守到有莘不破醒來。師韶嘆道:“謝天謝地,妳終於醒了。”
“師韶……這裏……這裏是哪裏?”
“是夏都。”
“夏都?夏都怎麽變成這樣!”
“經過戰火,總難免的。”
“我們為什麽會在這個地方,江離呢?”
師韶嘆道:“這裏是九鼎宮的舊址啊,昆侖最後壹個通道,出口就在這裏。”
“昆侖最後壹個通道?那……那昆侖……”
師韶道:“都已經結束了。當時太過混亂,妳又昏迷不醒,玄鳥攜帶九鼎沖出來後,我們只來得及把妳帶下來……”
“等等!”有莘不破打斷了他,問道,“妳什麽意思?只來得及把我帶下來,這麽說昆侖上面還有人?”
師韶道:“對。血宗的傳人彭陸應該還在長生之界,臨走時我傳音給他,但他卻沒有回應,可能他還沈浸在他正在做的事情裏面,也可能他來不及出來……”
“誰問妳這個!”有莘不破大聲道,“血宗傳人關我什麽事?我是問江離,他怎麽樣了?”
師韶登時不知該如何說才好,登扶竟嘆道:“遲早都要說的事情,搪塞隱瞞又瞞得住多久。”
有莘不破暗叫不妙,果然師韶道:“江離已經死了。”
這壹句話震得他太陽穴嗡嗡作響,壹陣天搖地晃之後,有莘不破叫道:“妳胡說!他怎麽會死?他……”
師韶嘆道:“他肉身雖存,元神已散。大變之時我和師父覺得還是把他留在昆侖的好。他應該是屬於那裏的。”
“混賬!”有莘不破吼道,“死了……哈哈!我知道!這壹定又是什麽破爛時空!死吧!死吧!都去死吧!”
師韶大驚道:“不破!妳怎麽了?”
有莘不破怒道:“滾!妳不是我朋友!妳跟我壹點關系都沒有!”
師韶驚駭莫名,登扶竟卻拉住他道:“這個時候不要去惹他。等他沈靜下來再說。”
師韶道:“那我們……”
“現在說什麽也沒用。”登扶竟道,“而且,聽他的舉動,這個他應該才從那個平行的過去中回來。”
“什麽?”師韶道,“難道那時候不是玄鳥讓他復活,而是說他才從那個世界回來?”
登扶竟道:“有可能是,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有別的可能。”
師韶道:“那不破對昆侖的那段記憶,應該是壹片空白了?”
登扶竟道:“本來就還未經歷過,哪裏來的記憶!”
師韶道:“那我們怎麽辦?”
“等。”登扶竟道,“等到妳的樂音傳來,再把他送回去。”
師韶道:“送回去……他若回去,豈不是會被江離給……”
登扶竟道:“那燭龍之息,也未必是真的殺人。也許只是令他進入某種狀態之中。再說,就算如此,我們也沒有其他辦法了,有些事情,對不破來說雖然還沒有發生,但卻已經註定了。”
師韶嘆了口氣,道:“也只有如此了。”
六年後,祝融城。
天下平寧已有數載。壹群平民正在聽壹個盲樂師歌唱,歌聲雄渾而蒼勁,然而聽了不到壹會,人群便散得七七八八。盲樂師唱畢,發現應者寥寥,不免有些落寞。不過那屈指可數的幾個欣賞者,總算給了他把歌曲唱完的力量。
曲終人散,他收起地上的破碗,裏面壹個小錢都沒有,只裝著幾聲已經消散了的喝彩。
“師父,今天又沒什麽收成。”
盲樂師說著,背起角落裏壹個老得只剩下幾兩肉的盲者就要走,卻被壹只手給抓住了。那只手十分圓厚,想來是個胖子。
“這位聽客,有什麽事情麽?”
“嗯,是這樣的,我剛才在這裏聽到妳唱歌,那歌……那歌……”那聲音很憨,似乎在想如何措辭。
盲樂師只道遇見知音,微微壹笑道:“好聽麽?要不要我再唱壹曲?”
誰知道那胖子卻道:“壹點也不好聽。”
盲樂師壹怔,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背上那老人聽見了也是莞爾壹笑。
那胖子道:“雖然不好聽,可是我在裏面好像聽到了我弟弟的聲音。妳是不是見過他?”
盲樂師道:“妳弟弟是誰?”
那胖子道:“我弟弟叫馬蹄,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嗯,我叫馬尾,我是我弟弟的哥哥。”
盲樂師想了想道:“我沒見過這個人。”
“哦……”馬尾有些失望,放開了他就要走。忽然馬蹄聲響,壹行人騎馬奔了過來。領頭的是個英挺的青年,座下卻是壹頭猛獸,奔近前來,翻身著地,叫道:“師韶師大哥!”
盲樂師師韶微笑道:“是羋壓麽?”
羋壓道:“師大哥妳到祝融,怎麽不來找我!”
師韶道:“我賣樂乞食,足以供養自己和師父,又何必擾妳們。”
羋壓聽說,忙道:“妳背上就是登扶竟前輩麽?”聽師韶稱是,忙行禮道,“晚輩羋壓,見過前輩。”
登扶竟點了點頭。
羋壓道:“師大哥,妳從哪裏來?要去哪裏?”
師韶道:“不破去給他祖父守墳以後,我便離開了甸服,壹路遊歷,卻也沒個定向。”
羋壓道:“不破哥哥他……他還被困在桐宮麽?”
師韶道:“應該是吧。”
羋壓黯然道:“都不知道不破哥哥為什麽會這樣?”
師韶嘆道:“這也怨不得他,命也,命也。”
羋壓道:“當初大家壹起西行歷險,雖然壹路上總有些坎坷,可仍然快活得緊。現在不破哥哥被關了起來,雒靈姐姐沒了,羿哥哥沒了,江離哥哥也沒了……就是桑哥哥,每天也為燕姐姐的事情愁眉不展……”
師韶道:“他妻子還沒臨盆麽?”
羋壓搖頭道:“沒有,都好幾年了,比當年血祖預言的還久。桑哥哥又盼著孩子快點出世,又盼著孩子不要出世。唉……”他停了壹下,問道,“師大哥,妳要往西邊去麽?”
師韶道:“還不知道。”
羋壓道:“若去巴國,記得去找桑哥哥。不要和今天壹樣,若不是我遠遠聽到妳的歌聲,都不知道妳來祝融。”
師韶微笑道:“再說吧。”
兩人說著,忽聽他的坐騎騶吾叫了壹聲,羋壓眼睛壹瞥,見壹個胖子正逗著它玩兒,不由得大奇。此時騶吾已經長成,就是虎豹聽到它的吼聲也要遠遠避開。雖住在宮中,野性不退,祝融城尋常的勇士都不敢接近,這胖子居然拿著半塊餅在逗它。
羋壓見了奇道:“妳是誰?怎麽不怕騶吾?”
馬尾道:“我當年餵過它啊,它還記得我呢。”
羋壓壹怔道:“妳餵過它?咦,說起來妳還真有點眼熟……啊!妳是馬……那個那個馬什麽來著?”
“我是馬尾。”
“啊!對了,妳叫馬尾。”羋壓見到有窮商隊時代的故人,頗為高興道,“我記得妳還有個弟弟,叫做……叫做……”
“我弟弟叫做馬蹄。”馬尾有些不高興,因為這人居然不記得馬蹄的名字。
羋壓道:“沒錯!馬尾,馬蹄!妳怎麽在這裏的?”
馬尾道:“我在等我弟弟。”
“等妳弟弟?”羋壓問道,“他去哪裏了?”
馬尾道:“他打仗去了。”
“打仗?”馬蹄道,“現在天下太平,還打什麽仗啊。”
羋壓的壹個下屬走了過來道:“國主,這人我認得。”
“哦?”
“他說的打仗,是鼎革之戰。當時我還是個小吏,給他弟弟登記的,就是我。”
“鼎革之戰,都過了好幾年了。那他弟弟……”
“我們被血潮追趕的時候,他弟弟是惑軍的首領之壹。”
羋壓啊了壹聲,神色壹黯道:“那麽,他應該已經……”
“嗯,應該已經為國捐軀了。所以這幾年我們都有接濟這個……這個馬尾大哥。”
馬尾道:“什麽叫為國捐軀?”
羋壓壹時不知如何回答。登扶竟哼了壹聲道:“就是死了,妳不用再等了。”
馬尾怒道:“妳胡說八道!我弟弟不會死的!不!他沒有死!”
登扶竟淡淡道:“人哪有不死的。”
馬尾道:“妳胡說!我弟弟沒死,而且我知道他就快回來了!我知道的!我……我不理妳們了!”說著就要離開。羋壓叫道:“等等。”轉身對下屬道,“這人也算是我的舊部,好好照顧他。看他衣服破爛,回頭給他制幾身新衣服,再給他找個好點的房子……”
馬尾叫道:“我不要妳們的東西!等我弟弟回來,我問他要就行,他什麽都有。”說完轉身就走。
羋壓呆住了。師韶嘆道:“也是個倔強的人!”剛說完忽然臉色大變,仿佛聽見了什麽聲音。
羋壓道:“怎麽了?”
登扶竟卻道:“來了?”
師韶點頭道:“應該是,沒錯!我該怎麽辦?要應和麽?”
登扶竟道:“當然要應和。若不應和,過去那個自己豈不是廢然無功?”
師韶道:“但要是把現在這個不破給送回去,那……那不破豈不是會就此消失?”
羋壓道:“前輩,師大哥,妳們在說什麽啊?”
師韶道:“這事壹時半會講不清楚,待會再跟妳說。”
登扶竟道:“要應和就快應和!別忘了昆侖上的那個妳支持不了多久的。”
師韶輕嘆壹聲,忽而失神,他開始呼應九天之外傳來的樂聲,憑著這樂聲的呼應,壹個時空通道打開了。
與此同時,成湯的墳墓邊上,壹個守墓的屋子已經變成了壹個君主被軟禁時的囚室。這個囚室就是桐宮。
在桐宮之內,被伊尹囚禁起來的有莘不破已經自暴自棄了不知多久,直到這壹天,他發現了時空異動……
“來了?終於來了?”他知道,是時候回到昆侖,去了結那壹切了。
“我壹定要救她,我壹定要救活她!還有江離!”
非常悖逆的是,那是已經發生過的壹切……
而在祝融城內,除了登扶竟,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師父……”師韶道:“不破現在應該回到那個時候的昆侖了吧。”
“應該是。”
“那桐宮……現在豈不是已經空了?”
“……應該是。”
已經遠遠走開的馬尾沒有見到這壹切,就是見到了他也不會關心。他回到了他的住處——祝融城的貧民窟,把剩下那半塊餅啃下便睡了。這時天氣頗冷,馬尾為人蠢鈍,爭不過貧民窟的貧兒乞丐,被趕到最當風口的地方睡覺,整個人蜷成壹團,不住地哆嗦——不過他也真有福氣,這種情形下居然還能睡著。
遙遠的昆侖,壹個年輕男子發出了壹聲長笑。那是留在了長生之界的彭陸。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在昆侖即將重新化為壹股清氣時,壹個復活的女子出現了。
昆侖最頂端的是非之界傳來了壹曲普通人聽不到的歌聲,跟著女子睜開了雙眼。那壹雙眼睛清澈如泉,是壹種死後重生的洗練。
復活的人,竟然是雒靈!
“可惜……”彭陸嘆道,“雖然我令妳復活,但我們轉瞬間卻就都要死了,我能感到這個昆侖就要變成壹團混沌了。”
“是麽?”雒靈發出壹聲輕笑,“還有壹點時間吧。”
“時間?”
雒靈道:“在遙遠的至黑之地,不知道那個人已經湮滅了沒有,如果還沒有,那麽我們就還有壹點機會。”
“妳是說……川穹?”
“藐姑射已經死了,只有他,能帶我們回去。”
“可是他怎麽回來?”
“有壹個人,能帶他回來的。”
“誰?”
“壹個在上壹輪命運中,被我殺死了的人。”
在雒靈的指引下,彭陸看到了失去靈魂、只剩下軀體的江離。
“妳能救他?”
“這個世界上,只有妳能救我,也只有我能救他。只要他活過來,川穹就能回來,然後,我們就都能回去了。”
“如果那樣,那我們可就都得救了。不過,我聽說過壹件事情哦。”
“什麽事情?”
彭陸有點不懷好意地笑道:“我聽說,妳老公死了。”
“是麽?”
昆侖在化為壹股清氣之前,充斥著無數遊離的記憶流,雒靈從這些混亂的記憶流中,尋覓到了有莘不破被燭龍龍息卷入那壹瞬間的畫面。
可是,雒靈臉上卻未見壹點哀傷。她斜睨了彭陸壹眼,忽然冷笑道:“現在都什麽時候了,妳居然還不忘打擊我,妳們血宗壹脈,永遠都變不了好人!”
她不再理會彭陸,伸出手指,朝僵硬的江離額前點去。
就在昆侖徹底消失的壹瞬間,四股力量同時出現在了桐宮上方。
空蕩蕩的墳墓,空蕩蕩的桐宮。
但此時天上地下,人神妖獸,只要看見桐宮上空閃現著的四種不同光芒,就都會遠遠躲開,因為那四種光芒代表了四個人——分別掌握了時間奧秘、空間奧秘、生命奧秘和心靈奧秘的四大宗師。
壹個人影首先著地,竟是彭陸,他繞著桐宮走了壹圈,忽然道:“我聽說,在燭龍之息下,沒什麽物質不被化解,被燭龍之息徹底毀滅的人,真的還能復活麽?他現在肉身也沒有了,靈魂也沒有了——這可不是復活了,這是憑空創造!”
其中壹個飄在空中,皎潔得像天上的月亮,在空間力量的籠罩中,壹個縹緲的聲音說道:“宇和宙都是守恒的,萬物不會徹底消失,靈魂也不會真的毀滅,我去過至黑之地,在那裏體驗到了最接近毀滅的狀態,但就在那時,我忽然不害怕了,因為我發現在那最黑暗的背後,應該會有壹片最光明的所在。如果我跨過了那至黑之地,應該就會在光明的彼岸重構重生。”
竟然是川穹!
離桐宮最近的壹人,籠罩在壹團霧氣之中,只聽他淡淡道:“所以妳就準備借用鳳凰之火,搭通至黑與至白之間的通道,建立重生之門麽?”竟是江離的聲音。
川穹道:“憑我們倆的力量,就算可以重建這樣壹道門戶,但是能接引過來的也不過是無靈之物,要想將有生命有靈魂的人接引回來,並於瞬息間重構肉身與靈魂,就得有他們兩位的幫忙了。”
彭陸忽然壹笑,道:“當初我在昆侖重塑雒靈,是想修煉我令生命重生的手段,但現在……我為什麽要幫忙?”
壹個女子落在草地上,縹緲得讓人以為那只是個影子,但依稀還是令人辨認得出那是雒靈:“昆侖的通天建木,指向神界,我宗歷代祖師所希望強渡的弱水背後,或許就是川穹說的光明所在。”
“那又怎麽樣?”彭陸反問。
雒靈道:“四宗千年以降,為永生的問題爭論難下。妳們血宗追求的是在此岸世界的不滅,而我們心宗追求的是在彼岸世界的解脫。難道妳就不想知道,究竟誰對誰錯麽?”
彭陸道:“這個問題,根本就不會有答案!”
“如果令不破復活,他就會成為去過彼岸又回來的壹個人,那時或許就有答案了,不是麽?”
彭陸的臉沈了下來:“如果按照妳們所說,這邊的生就是那邊的死,這邊的死,就是那邊的生。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可是妳們別忘了,如果真要這麽做,那我們要打通的,可就是壹條通往彼岸的世界,如果說這邊是人的世界,那麽那邊就是鬼的世界!妳們可曾想象過,把那邊的壹個人或者鬼帶回來後,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會有什麽樣的後果,自然是誰也不知道的。”雒靈沒有回答他,卻反問道:“妳怕了?”
“怕?”彭陸哈哈大笑了起來!
數十彈指之後,壹聲鳳鳴從桐宮上空響起,跟著壹道火光從桐宮之中猛竄了出來,火光之中,有莘不破的身影冉冉明晰……
〖商朝的開國君主成湯逝世之後,因為太子太丁未能即位而早亡……伊尹就擁立太丁之子太甲為帝。太甲,是成湯的嫡長孫,也就是太甲帝。太甲元年,伊尹為諫訓太甲,作了《伊訓》、《肆命》、《徂後》。
太甲帝臨政三年之後,昏亂暴虐,違背了湯王的法度,敗壞了德業,因此,伊尹把他流放到湯的葬地桐宮。此後的三年,伊尹代行政務,主持國事,朝會諸侯。
太甲在桐宮住了三年,悔過自責,重新向善,於是伊尹又迎接他回到朝廷,把政權交還給他。從此以後,太甲帝修養道德,諸侯都來歸服,百姓也因此得以安寧。伊尹對太甲帝很贊賞,就作了《太甲訓》三篇,贊揚帝太甲,稱他為太宗。
——漢朝·司馬遷《史記》〗
(全書完)
《山海經密碼》的密碼
寫《山海經密碼》,是大學畢業後沒多久的事情了。那時候剛剛參加工作,在壹家商業周刊做記者,後來又轉為編輯。由於人還年輕,在高強壓的傳媒工作縫隙中,也仍然滿腦子都是各種千奇百怪的幻想。作為壹個鉆慣了故紙堆的文科男,這些幻想又往往會與各種古籍史料扯上關系,比如《老子》《莊子》,比如《楚辭》,比如《山海經》。
《山海經》的故事是很小的時候就接觸了,但正式去閱讀它則是大學以後。那幾年裏頭我同時迷戀的還有量子物理學——很奇怪是不是?然而情況就是如此。
當然,由於我在數理化方面是徹底的白癡,所以我所迷戀的不是物理學的推演過程,而只是科普作者們關於現代物理宏觀極致與微觀極致的描述。我接觸這壹類的抽象闡釋,然後在我的腦海中形成各種形象幻想,最後轉化為哲學思維,這大概是壹個文科生所能達到的極限。
這些現代物理學接觸得多了之後,我逐漸發現,中小學政治書中所講的唯物論有時候會顯得很尷尬,反而是上古的典籍,先秦的宏論,比如《老子》的玄理與《山海經》的神話,在壹些方面與最前沿的物理學簡直是呼應得絲絲入扣,令人驚嘆不已,想通了其中道理後又心曠神怡。
在我非理性的觀感中,人類的歷史不是壹條直線而像是壹個循環的螺旋。遙遠的過去與遙遠的未來有時候離得很近,近得超乎我們的想象,近得幾乎要重疊。過去我們認為荒謬的神話其實暗藏真理,而物理學的終極指向則猶如神話般虛無縹緲。
我無力於去推演物理定律,然而我卻想用壹個故事來抒發我的這種感受,用小說來為神話玄理與量子力學做媒,於是有了《山海經密碼》。
這本小說的初稿我寫了大概壹年,寫作全程處於繁忙的工作縫隙中。隔了五年之後修改出版時,有許多地方我看著竟覺得相當陌生,仿佛寫作這本書的人不是我自己似地。有時候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當初怎麽可能在那樣壹個環境下完成這本書的初稿。
這本書不是對《山海經》的解釋和探討,它其實是壹個故事。故事肇始於《史記》裏的壹句話,我已經忘記了當初為什麽會因為那句話而想著去寫壹個故事,然而從那句話開始,不知道從哪裏跑來了許多人物。從有莘不破到江離,從羿令符到雒靈,他們仿佛活了壹樣,有著我也無法完全控制的生命力,他們自己去演繹自己的故事,而他們活動的世界就是《山海經》所記載的遠古大陸。
選擇《山海經》並不是出自我的意願,而更像是壹種冥冥中的註定。當我要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發現我必須為他們尋找壹個舞臺。這個舞臺包括歷史事件、神話傳說以及上古地理,而符合這些條件的先秦典籍,也只有《山海經》。
在初稿的寫作過程中,當壹個又壹個的神獸妖獸逐漸冒出來,當壹個又壹個傳說闖入我的筆下,壹個蠻荒而又充滿歷史真實感的世界誕生了。沒錯,那就是《山海經》中所記載的世界。
在初稿寫完後的幾年裏,我又斷斷續續地對它進行修改。在修改中我重新回去閱讀《山海經》這本闊別甚久的“怪力亂神”之祖,並旁及壹切和它有關的史料。慢慢地我發現,在諸神傳說的背後,隱藏著許多被湮沒了的歷史真相。壹個個荒誕不經的記載,就像壹個個的密碼壹樣,是打開遠古歷史真實的鑰匙,而那些駭人聽聞的真相,就藏在歷史長河遙遠的彼端。
我以《山海經》為導航,從遠古神話進入,在這條歷史長河中慢慢往下遊弋著。壹路上仿佛看到了炎黃戰爭的遺址,看到了蚩尤戰敗前的悲怒,看到了堯帝和他兒子丹朱的第壹盤棋局,看到了娥皇女英在湘江邊的啜泣。再往下,終於見證了大禹治水,定九州、鑄九鼎,並將沿途見聞集成山海社稷圖,銘刻在九鼎之上。看見秦始皇的遠祖伯益嘔心瀝血地為《山海圖》做註解,集結為《山海經》的最初版本——當然那個時候還沒有這個書名。
自大禹以降,歷經夏商周三代,兩千年間不斷有史官修繕這本玄奇神幻的經書,為之增補內容。秦始皇統壹六國,他從周王室那裏奪取了傳國九鼎,並將之從洛陽遷往鹹陽。可是在九鼎西遷的路上,承載著《山海圖》的九鼎卻神秘地失蹤了,從此世界就只剩下九鼎的拓本《山海圖》以及它的文字註解《山海經》了。
秦傳兩漢,漢分三國,三國歸晉,到兩晉之際,連《山海圖》也在動蕩中丟失了。自此我們就只能依靠著《山海經》的文字記載來憑空想象遠古時期的神仙英雄、魔怪妖獸了。
這是壹次如夢如幻的神遊。而在這段時間裏頭,現實中的我壹直在廣州漂著,只不過已經辭掉了傳媒的工作,回到母校拿到了壹個歷史學的碩士學位。這兩年裏,我度過了人生中十分愜意的壹段生活。
然而到了08年、09年,我開始對這種生活感到疲倦。大城市的確充滿了各種際遇與誘惑,可在這裏生活得久了卻令人感到窒息。我開始想念我的故鄉,想念家鄉的美食,想念家鄉的平靜,想念家鄉的悠閑,當然最重要的,是漸漸年老的父母。
我不想待在廣州了。於是我回到了鄉下——壹座沒什麽特點,卻裝載著我童年美夢的小城市。我找到了家鄉唯壹的大學,開始了閑散的高校教書生活,並於閑暇之際繼續修改《山海經密碼》。差不多同時,我還著手完成另外壹本小說。這本小說是從2006年就已經下筆搭架構,從06年到11年,中間隔了好幾年,就是預定的發表平臺也換了好幾個,但壹直沒能寫完它,因為心態不對,直到回到老家之後,才又壹發不可收拾。
新書是用壹個古代的故事,從《山海圖》失蹤的年代開始切入,敘述另外壹段歷史、另外壹段玄奇,用以隱晦地表達我的壹些想法,關於現代式的歸隱,關於家庭,關於親人,關於愛。
那是我心態的證明。
沒有人會在乎別人的生活,在乎我們生活的,只有我們自己。作為壹個普通人,如果不想在現在就丟失了過去,或者在未來丟失了現在,則只能用鍵盤來紀錄關於自己的壹切;不為他人閱讀而歡喜,只為了自己老去以後,可以借由《山海經》回憶起年輕時候的夢想,借由《桃花源》想起暴風雨過後那種艱辛與歡喜交錯到來的生活狀態。
生活不是小說,只是有時候小說比生活更加真實。
西元2012/4/28
阿菩於揭陽·紫峰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