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南榮 by 迷幻的炮臺
2025-2-17 21:24
身居廟堂,難以領略民間疾苦,蕭韞認為,成君者必定自最底層而來,並非皇宮中苦讀可得。
這話是聰妙皇後告訴他的。
如今,蕭韞也將這句話送給遂鈺。
遂鈺打開奏折,覺得蕭韞這話說得莫名其妙,連忙打住:“這話妳還是留給妳的皇子們吧。”
“朕是在教妳,凡事腳踏實地為好,若壹昧追求權力,只會離民心越來越遠。”
離民心?
南榮王府是離民心近,如今過的是什麽日子,越得民心越受朝廷忌憚。
燕氏反其道行之,只聽命於皇帝,凡事以維護皇室利益為重,方得盤踞壹方,宗族百年興旺。
別開玩笑了,狗聽了都想笑。
遂鈺心中如此想,卻覺得此話出口,定少不了被蕭韞責罵,於是忿忿咽肚裏去,著手處理奏折。
蕭韞看得出遂鈺想說話,幾欲脫口,卻戛然而止,現在倒也學會暫避鋒芒,不過該忤逆的還是忤逆,好事壞事壹件都沒幹落下。
“秀州人傑地靈,是個好地方。”蕭韞邀請:“飯後去夜市瞧瞧,聽說這裏的繁華不輸大都。”
人傑?不至於吧,地倒是挺靈的。逛盡長街,路過三座神龕,神龕四周皆有人跪拜,虔心祈禱。
想必這月神極其靈驗,人人供奉期盼得到神賜。
入夜,城中心的燃起篝火,客棧離繁華不遠,嬉笑聲從樓下傳來,遂鈺雙手撐著窗臺,支身向外探去。
身著秀州特色服飾的男女攜手漫步,舉著火把紛紛向篝火處聚集,似乎是什麽儀式要開始了。
很快,身披孔雀羽毛制成的披風的少女,被幾名青壯年用竹制的轎輦擡著,她雙手交疊放在胸口。面部被塗抹紅白相間的脂粉,天黑看不清表情。長發披肩,頭頂著的飾物,將她的頭顱壓得不住向後仰。
“象牙。”遂鈺認出冠頂狀如月牙的裝飾,乃極難得的象牙所作。
轎輦後還跟著十幾名老嫗,看得出,她們以少女為尊,每走兩步,便做出遂鈺白日見小販祈禱月神時的手勢。
整個過程既虔誠,又透露著說不清的詭異。
“他們要將她擡去哪?”遂鈺問。
蕭韞緩步來到遂鈺身後,手掌按住他的後脊,隔著薄薄的皮膚,掌腹能感受到骨骼收縮彎曲的變化,脊骨是人體最脆弱的地方。
咽喉致命,即刻定生死。而往脊骨某處輕輕推入壹針,比死更難受的,是半身不遂地活著。
“這,刺進去。”蕭韞食指中指合攏,緩緩挪至骨骼銜接之處,提醒道:“上下壹寸,皆可馭敵。”
遂鈺身體微僵,隨後很快放松,腰眼抵著火熱,他將下巴放在手臂,垂著眼說:“真的能殺人嗎,沒見過。”
話音剛落,不知蕭韞碰了哪個穴位,遂鈺眼前頓時天旋地轉,回過神,下身已空無壹物。
潮景帝伏在遂鈺耳邊說:“忍著,叫出來丟人的是妳。”
遂鈺:“……”
光天化日,不,天已經沒那麽明亮了。
“朗朗乾坤!”遂鈺咬住嘴唇,改用額頭抵著手背,放在窗臺的十指收緊,指尖泛白。
“娘,妳看!那有個漂亮哥哥呢。“
稚童天真無邪的聲音攪擾滿室春水,遂鈺竭力抑制著湧動的浪潮,聽到樓下小女孩牽著母親的手,指著他說:“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他為什麽不下來呀。”
遂鈺深呼吸,腰間被蕭韞雙手絞地發疼,勉強分神,單手取下支窗的木撐,砰地壹聲利落闔窗。
樓下的小女孩楞了楞,旋即委屈地大哭起來,抽噎著問母親,哥哥是不是生氣了。
“蕭韞!”遂鈺低聲吼道,“夠了!”
“朕還未盡興,愛卿說怎樣才算夠。”
“有小孩!”遂鈺生氣。
蕭韞勾起遂鈺下巴,堵住他的唇:“那是妳沒裝好,險些露餡。”
遂鈺:“我裝?我在大都裝得還不夠嗎!?”
“妳憑什麽讓我……”
“噓。”蕭韞打斷遂鈺,指腹在他心臟流轉,而後視線向下,遂鈺楞了楞,旋即意識到方才那句話究竟為何意,登時臉比過年的燈籠還要紅百倍。
“蕭韞!”他咬牙切齒,“妳給我……給我下地獄去吧!”
祭月典禮持續至淩晨,遂鈺被蕭韞丟進浴桶中清理時,恰巧聽到濃夜傳來壹聲極其尖銳的嘶鳴。
遂鈺問:“那是什麽。”
“儀式。”蕭韞答。
“祭月儀式以祭祀月神,供奉月神為主,百姓參與活動,最後壹步是輪流為月神獻上最禮物。”
叫聲雖與孩童胡鬧相當,但遂鈺在刑部牢裏處決那麽多犯人,聽遍大大小小痛苦悲鳴,乍聽到這種聲音,有種回到刑部的錯覺。
其中微妙的變化,尋常百姓極難分辨。
他不信蕭韞聽不出來。
“好好睡壹覺,明日再說。”蕭韞打斷遂鈺的欲言又止,用手巾擦幹遂鈺潮紅未褪的臉。
按理說,回到陸地應當睡得好些,然而遂鈺翌日醒後,比前日還疲憊。
空氣中彌漫的香火味,以及燃燒後的炭灰,將整座城罩在濃雲之下。繁華肉眼可見,沿街卻死氣沈沈,沒什麽活力。
遊人如織,即便穿著當地特色服飾,仍能輕易與本地人區別,無形的屏障阻隔著某種極其微妙的變化。
午後,蕭韞帶遂鈺出門,正好碰上客棧進貨,送貨的貨郎蹲在門口喝水休息,另壹人接過掌櫃稱過的碎銀。
遂鈺指著那人說:“我認得他,昨日要送我果脯的小販。”
小販換了身較為鮮亮的衣服,似乎是感受到了視線,四下張望,最後找到站在二樓的遂鈺,揮著手臂道:“公子好啊。”
遂鈺看了看門口貨車的幹果,問:“今日本公子帶了銀子,先來兩斤核桃。”
“好嘞。”小販去車旁找秤,奈何出門太急沒帶,又找客棧小二借來壹把使,笑道:“吃核桃好,核桃美容養顏,公子氣質不凡,定是富戶出身,若您覺得這山貨吃著好,以後有生意,還請多多光顧小店。”
“哦?”遂鈺饒有興趣道:“我是個窮光蛋,被趕出門,打算逛過秀州就去上吊。”
“公子您真會說笑。”
遂鈺收斂笑意,認真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有句話說得好,來秀州必拜月神娘娘,希望她能賜我財富,我這不就來拜了嗎。”
核桃稱罷,小販給遂鈺多抓了把葵花籽,這次遂鈺沒拒絕,接過布袋,小販順勢道:“篝火會公子去了嗎。”
“身體不好,昨日累得慌,平時不喜歡湊熱鬧。”遂鈺隨口道。
“哎呦!”小販壹拍大腿。
“怎麽能不去圍著篝火跳舞呢!這可是數壹數二有意思的活動了!”
小販表情充滿遺憾,仿佛不去城中心玩壹圈,便如沒來過秀州。
遂鈺天生反骨,越是推薦他去做的,他越厭惡。即便完成後會得到不錯的回報,他也懶得給予對方滿意的反應。
聊天的功夫,蕭韞原地消失,遂鈺拎著核桃回房裏去,見人站在衣櫃前,手中拿著鬥笠。
“妳要戴?”遂鈺問。
蕭韞轉身,目光落在遂鈺頭頂,自然道:“是妳。”
“我不戴。”
蕭韞氣定神閑:“不戴別想出去。”
……
皇帝禦駕行進緩慢,距離秀州甚遠。南巡並非只是遊覽名川大河,更多的是皇帝親自查看民情,閑暇時間極少。
水路比陸路快,因此,蕭韞才有閑工夫四處走走,略緩口氣。
壹行人裝作尋常商賈,遂鈺跟在蕭韞身後,略掀起鬥笠紗帳,陶五陳立即貼心地詢問遂鈺想要什麽。
並非遂鈺不喜歡過節,只是節日對他來說,實在不什麽勾得起美好回憶的東西。
或打或傷,總歸以疼痛見血結束。
想到“節日”二字,他便下意識發杵。
“陶公……”遂鈺噤聲,想了想,重新問道:“陶管家從前同老爺出遊,當時的秀州與如今想比,如何。”
陶五陳:“回公子,老奴覺得別無二樣。”
遂鈺詫異:“什麽。”
“秀州風景有亙古不變之美稱,意思是,無論何年何月何日抵達此地,都能順利找到記憶中曾經去過的地方。”
“秀州人並不如其他州那般善於靈活變動,正如公子所見,千百年來,他們供奉月神,從未有壹絲懈怠。”
說到這,陶五陳不再言語,將剩下的話咽進肚裏。出宮沒那麽多規矩,但再講下去,便有妄議朝政之嫌。
供奉之心越深,宗祠所代表的能量越大,這就是秀州無法徹底歸屬朝廷的原因。
就像將軍府,起兵造反才有整飭的機會。
秀州自大宸立國以來,安守壹畝三分地,從未表露作亂之嫌,按時納稅,接受朝廷查驗毫不含糊。
“幾乎沒有,不,沒有朝廷能正式接管秀州。”
遂鈺微咬下唇,思索道:“通史所著,朝代更叠,風雲變幻,唯秀州長久恒之。”
真有永恒不變的東西嗎,由人組成的地域,豈會沒有兵戈沖突,就算是當地貴族,也得有那麽壹兩個刺頭。
這裏的宗祠當真比朝廷還管用?
秀州依山傍水,竹林深處壹方幽靜天地, 內裏有設有酒樓,當地特色流水宴,唯有身處翠綠意境更甚。
草木香潮濕,卻也清新宜人,驅散方才在城中漫步時,充斥於空氣的焦炭氣味。
遂鈺摘下鬥笠,緩慢深呼吸,表情從舒緩逐漸變得凝重,微微偏頭咦了聲,引起蕭韞註意前,他叫住陸霖汌。
陸霖汌停下腳步,在蕭韞的允準下,走向遂鈺:“公子。”
遂鈺擰眉道:“這裏似乎有股不同尋常的燒肉味。”